倒霉的攝影師

倒霉的攝影師

來自專欄 故事燈籠

我打開車窗,點燃一根煙,在下午五點的南京西路上,四個輪子的汽車並不比兩條腿快。堵車的隊伍越來越長,馬路變成了停車場。偶爾有人會按幾聲喇叭泄憤,雖然我的內心比我老婆煎得肋肉還焦,但我從來不做這樣的事,我是個連扔出車外的煙頭都會事先掐滅的男人。

我看見一個脖子上掛著寶麗來相機的年輕人穿梭在車輛之間,他被拒絕了無數次,然後朝我走了過來。

「您好,請問您需要照片嗎?」

我把煙頭掐滅,扔了出去,然後把車窗關上。

年輕人沒有放棄,他把手伸進來,按下開窗的按鈕。

「先生,我是個殘疾人,您就當做好事。」

我注意到他右邊的袖管空空蕩蕩,但內心並沒有生出一分同情。我把他伸進車內的手扔了出去,關上車窗。我想這個年輕人該放棄了。

「先生,您好,我姓李,叫李查德。」年輕人打開車門,坐進了我副駕駛的位置。

「我不管你是誰,這是我的車,你給我滾出去。」

「反正是堵車,您也怪無聊的。要不這樣吧,先生,我給您猜個迷,您猜對了我立刻就滾,要是猜錯了您就讓我再呆一會。」

「我不想玩什麼狗屁遊戲,綠燈馬上就要亮了。你快下車。」

「您別急,您看我都不急。我知道下午五點的南京西路沒半個小時,您是走不出去。您看我這個遊戲也很簡單。您就猜我哪一隻手是殘疾,猜對我就下車。」

「右邊,右手殘疾。我又不是瞎子。」我說。

李查德的右手不知道從哪伸了出來,他把兩隻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可惜您猜錯了。」

「下車,你這個騙子,你兩條胳膊都是好的。」

「您又猜錯了。我的左胳膊是殘疾的,你現在看到的是義肢。」

我仔細端詳了他的左手,骨節,皮膚,藍色的靜脈和很軟的絨毛,這比一條真胳膊還真。

李查德接著說,「我這條胳膊是在美國換的,跟真的一模一樣,費了老鼻子錢了。所以,您看我這不得上街賣照片還債嗎?」

我對他產生了一點興趣,作為一個騙子,起碼這個故事編得還算合格。

「你賣什麼照片?」

「您和您愛車的照片啊,您看。」他從挎包里掏出了好多別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恐怕對他的故事都不感興趣。「怎麼樣,拍得不錯吧。只要您喜歡我現在就能給您拍,立刻取相。想當年,左手還在的時候,我可是國家地理當攝影師。」

我一邊翻看著照片,一邊說,「你今年多大了?」

「嗨,您問這個幹嘛,咱們干攝影的這行不講資歷,只要照片拍得好看就成。」

「我是說你在南昌呆了多久了?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哪裡人也不是。我現在在旅行,一邊賺錢,一邊還債。」

「靠這個還債?」

「拍照也是門手藝,我又不坑門拐騙,賺的都是血汗錢。」

「我掙得也是血汗錢。」

年輕人有點著急,他看出我沒有一點要買他照片的意思。

「要不這樣,我給您先拍一張,您看看效果。平時一張照片我收十塊錢,這張我只收您五塊錢,這是成本價,再低我就虧本了。」

年輕人沒等我說完就下車去拍照。他選了一個逆光的角度,站在五米遠的地方,按下快門。這時,車隊終於動了,我發動了汽車。年輕人很快就消失在我的後視鏡里。

我是一個攝影師,為國家地理工作。在一場酒後駕車的事故中我安裝了義肢。雖然這保險公司付了賬單,但我成為了一個無業游民。家裡還有一個只出不進的老婆、貸款買來的房子,全套傢具、保險月供和這輛C7硬頂雪佛蘭。為此老婆每天和我吵架,家裡已經三天沒有開火了,因為我把廚房裡的刀具都藏了起來。我相信我們已經到了彼此憎恨的程度。

我把油門踩到底,窗外的街景瘋狂地後退。堵車消耗了寶貴時間,而我正在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它關係到我的工作,薪水,五險一金,說不定能進而挽救我岌岌可危的婚姻。出發之前,我告訴我老婆今晚張總會請我吃飯,還會給我提供一份在雜誌社的工作。那時她的臉上露出久違的微笑。我很高興這些謊話使她開心。因為首先今晚是的飯局是我請客,其次我並不百分百確定我能得到那個職位。

到達飯店時,我已經遲到半個小時了。我很少怨天尤人,但我今天心情特別遭,我沒有給門童好臉色,還把口香糖吐進了假花花壇里。我見了張總和我過去的上司。我們說了一些客套的話,做了一些客套的事。席間觥籌交錯,傳杯遞盞,我們三個看上去都很開心。

等到夜幕四合,酒闌客散,我走出酒店,晚風裹著汽車尾氣和棕櫚樹的氣味吹拂我的面頰,我才一點點回憶起酒桌上的事情。我給張總看了我的作品集,提了工作的事,他在拒絕我之後又要了一碟松茸飯。我似乎是有些生氣,把盤子糊在他是把他豬頭一樣的大臉上。然後我和原來的上司大吵了一頓。最後我結了賬,還賠了損壞餐具的錢。

等我在停車場找到車時,我發現李查德在那裡等我。

「不就是五塊錢嗎?你小子真行,居然還跟到了這。」我說。

「開門,我的挎包還在你車裡。」

我打開車門,果然有一隻黑色的挎包塞在車門和副駕駛席的中間。

我把他的挎包扔出車門,開車走了。那小子在後視鏡里大呼小叫。

在一個信號燈前,李查德追了上來,打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座。

媽的,我發誓我下一次一定會鎖車門。

「這張照片,」他氣喘吁吁地說,「現在必須原價賣給你。為了找你換了兩班公交車。」

「南昌的交通真是有夠糟糕的。」

我接過照片,給了他十塊錢。其實照片拍的很不錯,白色的車身被晚霞映成了酒紅色。我握著方向盤,目光炯炯,像一位古代將軍。

李查德正要下車,我叫住了他。

「喂,你拍的不錯。再給我拍幾張怎麼樣,今晚你就不用露宿街頭了。」

「可以啊,但說好了,十塊錢一張。」

「沒問題。」

我找了一盞最亮的路燈,把車停在下面。我們下了車,李查德給我拍照。

我說,「各個角度都要。」

閃光燈閃了二十多回,李查德把一沓照片遞給我,「你看,怎麼樣?還行吧?」

「不行。等我上車。」

李查德沒有料到我說的上車是字面意思。我踩著引擎蓋爬向車頂,褲管里的假肢嘎吱作響。

「拍,拍我現在的樣子。」

我老婆要是知道我踩在她心愛的跑車上一定會殺了我。

李查德又按下快門,閃光燈熄滅後,我被一個交警叫了下來。

他給我開了一張罰單,看了我的駕照後,他要對我做酒精測試。

「那個,不用做了。今天我喝酒了,我侄子開車。」我對交警說。

李查德讀懂了我的眼色,說:「是,我幫我叔叔開車。」

交警看著我,拿出一本小本子記下車牌,我猜他在我們走後就會核查這輛車是不是被註冊被盜。

我們坐進車裡。李查德用鑰匙發動引擎,一臉興奮的樣子。

「那我真的開了?」他小聲對我說。

「開,你不開,我就得蹲大獄。」

李查德在交警的注視中開走了雪佛蘭。

汽車在郊區的公路上飛馳,沿路連棵樹都看不見。

「我今天運氣不錯。」李查德說。

「你要是想,今天可以在我家的車庫過夜。反正好過天橋底下吧。」

「嘿,我說了,我是攝影師,不是要飯的。我從來沒睡過天橋。」

「我也是攝影師,不過估計得去要飯了。」

我把交警開的那張罰單揉成團,從車窗扔了出去。

「去他媽的。」

風從窗外涌了進來,我把手伸出車窗。我看過一份研究,據說車速60km/h時將手伸出窗外,和摸到D罩杯的感覺一樣。我想那時候我的手裡起碼握著一隻H罩杯的胸。

突然,李查德的神色變得慌亂,他問我:

「雪佛蘭的剎車和其他車子不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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