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盲王子
來自專欄 行星製造
鳴子(naruko)是禾稻結穗的時候,田野上驚鳥所用。因風傳韻,也不免於古今的變遷。古來那種樸素鳴子的風姿,如今漸漸地見不到了,隨時所見的只是個吊宕個煤油桶,或是洋鐵空罐,內中安裝個擺舌,形狀既鄙俗,聲響又難聽。
——林謙三 ? 東亞樂器考
1
有生之年的一天,希王子在宮中與女御們嬉戲,初日和煦,女御們手持的胡枝子沾著朝露在風中搖墜,如同是她們的尾巴,招引王子來追趕。忽然間,蒙住眼睛的王子感覺胸前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在他還不明就裡之際,耳畔響起女御們的驚叫聲。
希王子摘下眼巾,看見身著的白衣上沾滿血跡,而自己腳下躺著一隻浸在血中的雛鳥。善良的希王子跪坐下來,把鳥捧在手中,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死亡已經籠罩住一動不動的鳥,然而鳥的羽毛下彷彿遮掩著一個泉眼般,鮮血如注地流出,不斷沿著王子的手掌淌下。
當王子湊近去看的時候,他悲傷地想,這鳥流血就像在流淚——此時,從鳥凝固的眼瞳中,希王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一張蒼白的臉浮現在鮮血中,他第一次發覺自己是如此的美麗。
第二天,希王子沐浴更衣之時,望著花山院的王宮,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於是他離開了這裡。
當時宮中有一位唐土來的歌人,能夠以京房准測定六十律的清濁,極受寵愛。歌人有個尚未元服的公子,他的名字已不可考,同代的人也不曾記述過他容貌鮮麗,或是文采斐然,想必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當他聽說那位清麗的王子出走的消息,不顧在眾人面前垂下淚來。
他也不明白是因為何故,就像目睹昨年的雪寸寸消融,注視灰塵埋入和紙的紋理中,看見王子的身姿溶解在菊座的燈台的晦暗中——少年對王子抱有難言的愛欲,他為了找回王子離開了王宮。
2
行行又行行,希王子來到宇佐野山,山麓的路既幽暗又狹窄,雜葛叢生。遠方傳來一陣銅鈴聲,出宮以來尚未見過人的王子欣喜不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穿過陰暗的山谷,他來到了一片開闊的山坡,廣袤的稻田豁然眼前。雖然看不見大海,仍然聞得到遠方海洋吹來的潮風。那鈴聲停歇了。四周還是沒有人煙 。
希王子坐在一棵杏黃色的樹下,感到有些寂寞,他取出一隻千鳥笛,獨自奏鳴,這棵孤獨無依的樹上一時間仿若棲息著花蜜鵲、杜若鳥、小石鴴、麻鷸,千百隻鳥。草木為之痴迷,稻禾感到恐懼,它們怕鳥群偷食稻粒。
「喂!那邊——」
雜沓的人聲突然從王子方才走過的山道那邊響起,王子想,也許是宮中差人來尋我了?也可能是聚眾的盜賊,總之先逃走為好。於是,希王子佝僂著身軀鑽入稻田之中,即使是慌忙逃竄,那伙人的聲響也愈發近了。
垂老的太陽燃燒著天空與山巒的邊界,仿若鮮艷狩衣的下裾,希王子感到一陣目眩,這片稻田變成了一座在建造中的迷宮,令人厭惡和心生怠惰。那伙人仍緊追不捨,王子想像著他身後是被人馬踐踏毀壞的稻田,折斷的稻禾橫七豎八躺倒——稻田的盡頭是一條清淺的小溪,畔邊生有茂盛的蘆葦,聰穎如希王子知道,這個最適合藏身的蘆葦叢不也是最容易被察覺的地方嗎?可他實在是走不動了,他躲在那裡,屏住聲息如一隻枯死的蟬。
銅鈴聲又響起了,一群黑鳥驚飛而出,意外地令那伙人在蘆葦叢前止住腳步。然而,為首的一個騎馬的武士撥開蘆桿走來,一雙漆黑無物的眼眸盯著王子,回頭對諸人說:
「不,這裡只有一隻鶴。」
3
出走的希王子擁有了天人的變形能力。坐在溪水中面對著如綺的夕日,王子清脆地笑了。
此後,希王子的青春便漫遊諸國,在都道鄉野間,逗弄著凡人與萬物。他曾化身為猿猴,教其他的猴子拿石頭砸過往的行商。在冬天,他久未梳理的長髮與那身白衣常被認作幽靈,可他與山間的幾個牧童相交甚好,在雪花紛飛中宴請他們吃清水鍋,這軼事幾經轉折,變成雪女誘拐男童的傳說。
又一日,信越鄉中有一個瘋狂的女愚人,入夜後她就潛入農田,啃食作物為樂。她的家人怕遭人怨恨,宣稱惡行是山中的狼所為,日子久了,村民不堪其擾,組織進山捕殺狼。知悉一切的希王子教會了狼隱身術,據說只需草長三寸,狼就能隱身其間,四季的草木顏色不同,狼的毛色也隨之變化。
不知過了多少年,希王子周遊列島,在各地留下許多至今傳誦的故事。旅行之中,王子偶然地回到習得天人之術的宇佐野山,聽著清冽的流水他感到睏倦。王子變成了一叢開在水底的花,進入了夢鄉。
4
一千年過去了。
當希王子醒來的時候,世間是另一種模樣了。繁星密布的夜晚,王子從溪流中站立起來,濡麗的長髮在月光下閃耀。他心生一種遠大的遙情。希王子又踏上了旅途。
此番他從自然下行到人世。聰慧的王子很快諳熟了人間的規則 雖然已過千年,數不清的四季輪轉,統治世界的規則以及界定人類關係的範疇幾乎紋絲未變,希王子不禁驚異起人類的慣性。
不過唯一令他不滿的是他的和歌沒人願意聽了,而且連一向親密的草木鳥獸也不予回應。王子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植物和鳥的語言。事實上,這是由於世間的植物、動物在不知何時開始從內在腐爛,它們的靈魂在熱病中蒸發之後,留在原地的只是尚存餘溫的胞衣。當王子對著一枝現代時間的薔薇問候時,薔薇們一律罹患老年痴呆般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這讓王子第一次體味到如此的寂寞。
5
王子走了漫長如黑夜的歲月,遇到五顏六色的靈魂,可是他漸漸地不會快樂了。在他沉眠的千年間,諸神棄離了這片大地,最後一隻哥斯拉也死在它的淚水凈化的深海。
希王子的朋友們都死了。
某個冬天,正在泡溫泉的希王子想要吟一首和歌,他絞盡腦汁,卻發現沒有什麼風物可入歌的。他吃了三個溫泉蛋也沒有味覺,努力傾聽也聽不見風聲。希王子發現自己開始衰老了。即使希王子的肉體保持風姿 他的靈魂卻明顯地迅速枯萎。他體內的黑暗騷動不安,某種厭惡的本能佔據了這顆清澈的心。王子不願與任何人交談,甚至不願被他人注意到,因為他由衷憎惡裝飾別人眼中的風景。
希王子的愛變得日漸殘酷,也日漸附上了侮辱性,他侮辱曾作的每一篇詩,用廉價的酒焚燒它們;他回到昔日王宮的所在,咒罵這座凄涼山丘上的一切生靈:憎恨他們不再回應自己……
希王子不僅折磨他愛過的一切,還折磨他自己。自從他寫不出和歌之後,他的生活無形中變成自我放逐,每一日他必須在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異鄉)才能入睡,他故意穿行在反感的街道,徘徊在熙攘人潮中,他聽到每個人的靈魂都在低語著、吶喊著安慰他們自己:「不要悲傷。」
多麼愚蠢,王子想,多麼孤獨。
7
有生之年的一天,希王子流浪了諸世紀與諸世代後,他不想再走了。
王子長久地望著月亮,他渴慕著月亮的控制黑夜王權的生活,讓人疑惑的是,他心中又照耀著另一種情感:悲憫,他為月亮永懸在夜空中的不幸而悲傷。任何事物在千百遍被翻閱後,都只能落為灰塵,淪為一種固化的庸俗,哪怕是月亮和永生。
希王子寫不出詩了,因為創作是馴化星辰的偉大工程,詩是人類能夠在宇宙上鐫刻的最深切最痛苦的長痕,希王子早已沒有實現「成為人的所有可能性」的野心,也許從他脫離人類的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他最為珍貴的明澈。
是什麼奪去了他的一切?
不是愛。他似乎不曾愛過誰,但他注視這個世界的目光中充滿了真實存在的愛意。靈魂的深度是天生的,孤獨是深淵的幾聲膚淺呻吟。王子之所以痛苦,並不因為冬天的漫長,路途的遙遠,這是他的命運。有些人出生於深海,他必承擔整個海洋的重量,就像青年人必須愛上孤獨。也不是故鄉。當任何一個奧德修斯登上伊洛卡島的沙灘,故鄉的概念自行消解,故鄉與異鄉別無二致,而對於王子來說,他的心一直是他的故鄉。
那麼是時間嗎?是熔化一切堅硬之物的時間嗎?——顯而易見,不是的。那麼……
那麼——
我的王子,你究竟為何而悲傷?
希王子的眼淚在月色下熠熠發光,那是世界上質量最輕卻極為沉重的東西。一個孩子的眼淚能夠把濃重夜色稠化到不會傾瀉、不會坍塌。他長久地望著月亮,無聲地啜泣著。恍惚之間,在模糊的淚光里,月亮露出了一抹詭秘的笑容,那笑彷彿可以殺死一切——王子死去已久的明澈與驕傲像廢墟中的蘑菇般蘇生了。他憤怒地顫抖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屈辱,因為他的高尚的純潔遭到了來自永恆的侵犯。那顆月球是多麼廉價的、卑賤的永恆啊,王子想,我為自己哭泣,先前令人喜悅的,現在都使我閉上眼睛。月亮啊!願我,願我從來都不曾見過你。
希王子挖出了自己的雙眼。
8
希王子從來都不曾看到,有個少年一直在追覓他的幻影。對那位歌人之子而言,一瞥那王子的容顏是世界對他的巨大饋贈。那是在他一生也不能比肩的父親的十三弦聲中,是在昏暗王宮的繁瑣規訓中,是在某種抵抗涉世又充滿好奇的畏葸中,他匍匐在殿陛之間,聽得王子一聲輕喚,才緩緩地抬起頭所望見的一張臉。
在這個憐憫和笑能腐蝕一切的世界上,王子的臉彷彿是唯一不會被虛假的情慾沾染的東西,它是與任何存在都相悖的美。少年此刻正處在嚮往感動的年紀,這或許是為愛而愛的譫妄,因為他永無可能把這份美據為己有,他甚至不允許自己與王子有一絲一毫的肖似,以免褻瀆這份幸福的愛欲。不過這麼一來,少年就無法像大多數人那樣選擇化身為鏡子的活法,他必須直面痛苦與命運。於是對美的感動成為了他不幸和幸福的雙重根源。希王子的出走一事反而變成了為少年清除世俗障礙的白日夢,他終於可以上路了。
當他路過七栗原之時,聽說此處的猿猴會盜走豆蔻之年的女子,因為此地曾有一位少女在摘花時被天人的歌聲所吸引,就在春日的原野上與之交媾,窺見此事的猴子們有樣學樣,所以當地形成了風俗——女孩們終其十三年一年都會受到嚴格的保護。
少年覺得這樁逸聞有趣極了,便記在草紙收入背囊中,幻想著日後講與王子聽。這類怪談似乎激發了少年博物志式的情慾,他覺得軼事的假面下傳來陣陣肆意的清脆鳴聲。所有的怪談的情節初聞時都離奇荒誕,可是日後再讀整理時,少年覺得這些故事的水流下生長著某種難以言表的孩子氣的溫情。一路走來,他所記下的奇妙物語足已編集成冊。
幾年之後,當他取道攝津國回到都城時才得知,在他離家後不久,在某條山溪中找到了希王子的屍體。希王子的出走僅在距王宮兩日步程的宇佐野山結束了。真相或許又是,希王子從沒有過出走的念頭,只是年少貪玩,獨自出宮又不幸溺水而死。
這位歌人之子想了一宿,留下了旅途收集的怪談與一個他當晚所寫的故事,清晨時候,遠方傳來陣陣農人驅鳥所用的鳴子聲,於是他離開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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