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戲的人
題記: 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陽光稀薄的午後,微微有風,特別想在一個庭院的涼亭上看戲,九曲迴廊的建築,婉轉繞樑的低唱,鬢角珠翠的微光映在粉牆上,可以把時光拉扯得很長,很長。
那一年看電影《霸王別姬》,程蝶衣身著長衫,手執紙扇,清唱崑曲《遊園》,經常出現在《紅樓夢》里的那些銷魂蝕骨的句子,被唱出細膩溫婉的滋味: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又一年,有幸在香港文化中心看了《青春版牡丹亭》下本,服裝布景極盡精緻華美,年輕婀娜的杜麗娘,青澀未脫的柳夢梅,即使生生死死,這也是一個縈繞了幾百年的青春夢。難忘開場曲,湯顯祖的吟唱在黑暗的劇場驀然響起:「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使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這聲音飽含滄桑,讓人恍然不知今時何世。最近聽聞《青春版牡丹亭》或將封箱,因演員已不年輕,巡演十年,青春終究要散場。因為小說《採桑子》,知道了張火丁,知道了《鎖麟囊》那段唱詞: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享定,
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 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 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 ...... 於是就有了另一場至今念念不忘的戲,張火丁應邀來鄭演了一出小劇場的《鎖麟囊》,起初薛湘靈一身華麗的嫁衣真是鮮花著錦,只可惜也是盛景短暫,人生跌宕,很快成為身著青衣的孤苦女子。張火丁的扮相風華絕代,唱腔幽咽婉轉,不愧是程派大青衣。後來讀庫叢書出版了一套攝影集《青衣張火丁》,抓住了程派京劇一個個美輪美奐的瞬間,甚是難得。說起來,我絕不是個戲迷,連戲曲愛好者也算不上,不愛看現代戲,分不清各門各派的經典劇目,也不認得幾個名家名角,不過是小時候爸爸給我開了個看戲的頭。爸爸也不是戲迷,只是高興的時候愛大聲唱:「昔日里有個漢三王,他一十二歲走南陽,走到南陽迷了路……」總是這三句,我和弟弟著急問「然後哩?」,爸爸就搪塞我們「迷了路就再回來」,這個漢三王不靠譜的離家出走困擾了我很長時間,多年後才知道這幾句出自溜山梆子戲《二進宮》,漢三王也沒有迷了路就回來,後面還長著呢。那時候,縣城雖小,卻有個很專業的四平調劇團,和一個設施不錯的劇院,80年代開放古典劇目,每天都有演出,晚飯後散步到戲院附近,爸爸就說「走,看看今天演什麼」,於是父子三人的散步,變成戲終爸爸背著一個、牽著一個回家,劇院的經理是爸爸的朋友,什麼時候去都給留著票,這個叔叔雖然不懂戲,有時候也救場跑龍套,我能一眼認出他,那個穿了行頭卻不勾臉的就是,他的戲份通常是:主帥叫一聲「中軍」,他便走上前應一聲「有」……這不妨礙他經營戲院,除了本地的四平調,還能請來京劇、豫劇等劇種的名劇團演出。所以,我從小看了不少戲,小孩不懂珍惜,認真看完的屈指可數,能記得的劇目不多,但《玉堂春》、《陳三兩》、《秦香蓮》、《楊門女將》、《菱花鏡》等等,都是看了不止一遍的,還有一些不常見的劇目,如《畫龍點睛》,年輕皇帝將明黃斗篷蓋在倒地冤死女子身上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時戲曲演出的嚴謹精良不輸現今,服裝道具一絲不苟,戲台兩側有滾動的字幕,有活動的布景,有些神仙出場還會動用乾冰製造煙霧效果,我和弟弟最愛跑到舞台前看煙霧從舞台上流下來。二十多年過去了,家鄉那個啟蒙的四平調劇團已經解散,我也能兼容並包,不拘劇種,除了京劇崑曲、豫劇曲劇、越劇、黃梅戲、評劇,粵劇和歌仔戲雖然聽不懂,也挺喜歡看。
年紀見長,不像年輕時候可以一哭了事,找不到排解憂愁焦慮的途徑,有的人打遊戲,有的人看球賽,我就用戲療傷,一揚袖可以下雨颳風,一搖擺就是馬步船行,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戲曲虛擬的世界遠離生活,可以忘記自我,沉醉其中。特別煩躁的時候,我就想好好看一齣戲,遠遠地看,朦朦朧朧地,看不見演員臉上的皺紋,看不見戲服上的褶子,看不見桌帷椅套褪色,只看見那粉面紅唇,那錦袍冠帶,那水袖,那花鈿,那婀娜多姿,那媚眼如絲。讓誇張浮華驅散生活的夢魘,讓咿咿呀呀的唱腔放慢心跳的節奏。就連不喜歡看戲的魯迅先生也說過:遠遠地看起來,也自有他的風致。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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