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結
有時候覺得日子太緩慢,慢得足夠我在窗台上看一朵花開放的過程,看戲子在後台上妝的過程,也足夠我去研究人類的生理過程。
其實我最想研究的,是我前女友。
怎麼能又在深夜說起她了呢,可能是今天的夜晚帶來的不是漫天繁星的靜謐,而是思考的機會吧。這片刻清凈,勝於我肉身留存與這個世界的所有時間,是我願意用痛楚去換取的——唯有深夜和死亡能給人最佳的思考時間。
該怎麼說我有多愛她呢,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是我這短暫一生無比明媚的時刻。有了她之後,我才意識到我也是被寵愛著的。
一直沒有任何情感的蠅營狗苟,就像死掉了,但身體竟還在顫抖,行屍走肉前行的黑暗無光的道路,黯淡喑啞的日子裡,我有多少次在沉淪,又身為一個弱小者在祈禱,如果真的有定數,那麼該忘記的都允許從記憶中抹去,這並不狹窄的胸襟應該承受更多的抱負;該相遇的盡量提早安排,這定數是否能修改,讓每個抱膝痛哭的靈魂不再孤單;該重逢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徘徊是單身者的呢喃,是一邊祈望前方一邊回望過去的隱瞞。
初次邂逅是在什麼時候呢,大概是在找不到工作,又迷失在城市裡的某個春日的午後——如果是這麼美好的話。那分明是個嚴酷的冬日,寒風凜冽著在街道流竄,在來來往往的行人懷抱里撲了個空,又轉身撲向下一個目標,毫不猶豫。還未下雪,但感覺心裡的雪紛紛揚揚連綿不絕,不留罅隙。陽台上白色的四季棠,就像是早春的使者,可落了滿地的花瓣又像是死神的腳步。那天的夜晚似乎很難熬呀,冥冥之中我似乎預料到我的她——我的前女友,會來一樣。我聽到門外有聲音,剎那間我跌進了恐懼的萬丈深淵,但又聽到了她的嗚咽,是剛出生的嬰兒的啼哭,是最真誠的聲音打碎了我的夜晚。我打開門,看到她,渾身泥濘,瑟瑟發抖,我怎麼忍心將她拒之門外,我並非冷血到要將她流放在這深沉的夜裡。她的滴水的輕軟髮絲告訴我下雪了,我為她洗了個熱水澡,那本是我明早的洗澡水——是的,我並不寬裕,冬日的熱水澡也是奢侈。我懷中抱著柔軟的她,散發著我的洗髮水的味道,這是最美妙的香味,勝過所有調製的香水。滿載一船清輝,劃入星河的夢境。
自此以後,我們的相處可謂是十分美好。白天我去工作,她便在家安安靜靜地呆著,最文藝的少女也比不上她的文靜。晚上我歸家,便看到她溫柔的目光,如同沐浴著愛河,我身心都得到了純凈的洗滌,我從未為一位少女輕狂至此,甚至寫下這肉麻的文字,我該如何表達,想起她,我就激動地無法言語,無法駕馭這索然無味的語言去表達她的美。她是天使,是神寵愛著的孩子,我這等污濁之人看一眼都是玷污。從此,我不在是我,她才是我,是我的呼吸,是我顫動的心,是我珍愛的洛麗塔。我心甘情願沉迷在她氤氳的愛意里。
我第一次感覺冬天是如此的短暫,但我並非不想讓這凜冽的冬天儘快結束。你知道的,兩個人一起打發的時光,遠遠勝過於一個人獨處。我甚至不能容忍自己白天工作時遠離她的九個小時,沒有她之前,寂寞是屬於我的,我切斷了所有的念想,只剩下寂寞的獨舞,但現在我受不了了,寂寞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子,寂寞是屬於她的,遠離她,只能擁有寂寞。
春天的晚上我偶爾帶她去離家最近的公園走走,我不喜歡散步,但如果她開心,我不該是任何影響她心情的因素。我們並肩躺在公園的草坪上,我感覺她是綠子,我是熊,在春天的,充滿綠意和希望的草坪上,互相擁抱著打滾。我獨自一人在公園裡觀望星空時,我覺得我是松子,被嫌棄的松子,可沒有人給我一張在手緊攥的名片,我只能丟下一罐罐空啤酒罐,像是沒有迴響的洞穴。如今,我擁有她,我真真切切地在愛里沒有方向,這是愛的特權,准許幸運兒漫無目的地遊盪。愛一定能填滿所有遺憾,所有崎嶇的道路都會變成通衢大道,所有料峭的寒意一定會開出溫暖的玫瑰花。
夏天是汗液般黏膩的,是喜怒無常的小孩子,得不到心愛的東西久久不願離去。夏天炙熱的陽光從街邊層層疊疊的梧桐葉的縫隙中落下,柏油路散發著熱氣,近地面的空氣泛起朵朵漣漪。
渡過一片片海,跨越一座座山,萬里征程,離群索居,惶恐不安,只是為了愛,更是為了得到愛的我。以往我的努力,只是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何嘗不是芸芸眾生中的一份子呢,車水馬龍的喧鬧中的、人聲鼎沸中的一份子呢。真是深刻認識到滄海一粟般的渺小無力,我才心安理得地不反抗,不發出任何聲音,習慣了頹廢。我左右逢源,煞費苦心,孤注一擲地只是為了怠惰,為了就這麼怠惰著死去。
可是現在不同了,我信誓旦旦地這麼說。我擁有了她。這個夏天的日子是夏花般燦爛啊,接下來的秋天也正是秋葉般靜美——非死亡的預兆,是幸福的絕唱。我除了她對什麼都毫無興趣,任何事物都是失去光澤和顏色的,除了她,除了擁有她的我。
夏天和秋天的分界線並不明顯,我堅持要和她產生更多的牽絆,這隻能是肉體上的,即使我傷痕纍纍,身上多了她的抓痕,我也要更多更多的親密,也要千絲萬縷。秋天,不是收貨的季節嗎,這秋天甜蜜如糖,醇香如酒。
不知道算不算是給我的考驗,有一天,她逃走了。
曾經撫摸過我心臟的手掌,突然把心臟從我的身體里掏了出來——我絕對會讓她也體會一下這個滋味。
我身上殘存著她的體香,我床上還有她的頭髮,衣櫃還有她的衣服……她怎麼能從我身邊逃走呢,我怎麼會允許她走掉呢,她竟然不顧及我的感受,就這麼,就這麼,杳無音訊地逃走了?
於是,她成了我的前女友,夜晚成功上位。長此以往,陪伴我的,依舊只有深夜的思考,和難以入睡的夢魘。盲目的恨意在悄無聲息地增長,比日夜交替還要迅速,比日月更替還要一發而不可收拾。這種恨意又是綠眼的惡魔,我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就可以活得如此奢侈,擁有大把的愛,讓人目眩的美麗,而我,只能苟延殘喘。
痛苦都不配紮上一個蝴蝶結。
深夜舔舐傷口像是在洗刷勳章,在深夜抖落了沉重不堪的包袱,點燃一根火柴,將此生統統燃燒殆盡,甚至還能順便烤火暖暖手。
終於,秋風送來了落葉,日落送來了蜿蜒的迂迴,我又在夜晚等到了她。她再次上門求助,我怎麼能不施以援手呢。當天使斷了翅膀,她還是天使嗎。當眾神不再寵愛她,她就從雲端跌入人間,親身體味疾苦民瘼,是痛苦,是煎熬。
這深夜,是最美妙的深夜,沒有思考,沒有靜謐,沒有漫天繁星,雲層重重疊疊地遮住了月亮。沒有溫暖的熱水澡,沒有柔軟的擁抱和床。只有痛苦,只有愛意,只有豐盈又枯燥的肉體,只有鮮活又無厘頭的生命。
我從廚房拿出水果刀,十分精緻的水果刀,刀身長,閃著恨意微妙的光芒。我從未知道那鮮血的味道能夠那麼美味,與此同時,我稍微品嘗了一下她的肉,我絕對不會說味同嚼蠟,因為自此以後,其他食物在我品嘗都是乾癟的,彷彿失去味覺,但我知道,是獨一無二的美味,讓我無法再品嘗其他。她發出的垂死呻吟是多麼美妙,即使是《Per La ricuperata salute di Ofelia》的和諧都不能在此之上,從此我開始耳鳴,世間所有聲音在我耳朵里都不和諧,都是嘈雜。我在客廳的茶几上殺死了她,血蔓延一屋子,是《蒙娜麗莎》都無法比擬的曠世奇作。我稱之為一項研究,是對美學的深入剖析,對真理的至上追求,也是我怠惰和恨意的最佳證明。我相信沒有任何事物能超越這個夜晚,沒有任何人能達到我這個高度,我也不會再有背叛者和逃亡者,沒有前女友,可能也不會有女友。最後,我去認真地洗個了澡,仔仔細細地用水沖洗了自己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可惜不能沖洗我的靈魂。
誰說黎明前的夜晚最黑,只是在希望的門口才發現自己沒有堅持到最後的毅力。整個夜晚都在美妙地進行,我從未覺得夜晚如此地快,也從未覺得夜晚如此漫長,以至於我在等候黎明的到來時,睡著了一會。
清晨,我踩著昨夜落下的霜出門,碎了一地的夢。要問這匆匆遊子去往何方,去的不是歸宿,是無奈的居所。
我在公安局自首了,他們迅速去現場核實,而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座椅上睡著了,我不會在眾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成就,驕傲,和洛麗塔。
被粗暴地喊醒了,在迷濛之間,他們嘲笑我,說我是個精神病,我承認了,沒有一個人是正常的,每個人都又精神問題,那麼我就是一個精神病,更何況我手上,沾滿了血。
最後他們把我放了出來,我不能理解,我要求他們留下我,但是他們趕我走。我走到門口,坐在台階上,等待著,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我不可能被放出來。我身旁走過一個人,我抱住他的腿,他用另一條腿試圖踢開我,但我緊緊抱著他的腿,我問,我殺了她,為什麼放了我?他的眼神透露這他的厭惡,我看見他張嘴,他的嘴型,他在說,
你,只,是,殺,了,你,的,貓。
我陡然麻木,他趁機踢開我,走掉了。他在說什麼,我殺了我的前女友,我分明殺了我的前女友。
我只是殺了我的貓嗎?
我亦步亦趨,踉蹌地回家,路上粗魯地撞著人也不說抱歉,我只想快點到家,我要看看我作品,我美妙的傑作。
在門前我顫抖的手無法將鑰匙插進鎖孔,我嘗試了幾次才將這門打開。一地血凝固了,乾涸了,還有許多人的腳印,keep out的封條到處散落,這是對我的侮辱,對作品的玷污。
我看到,茶几上,一個,不,一隻,零碎的小貓。渾身沾滿了血,猶如鳳凰涅槃。
難以置信。
我,只,殺,了,我,的,貓。
我只是殺了我的貓。頭很痛,撕裂般的痛,有另外一個靈魂侵佔一般的痛。
好在我只是殺了我的貓,我又恢復了以往的作息,清晨洗澡,工作九小時,晚上喝點啤酒,堅持在深夜思考和失眠。
冬天又來了,但這次的冬天與以往的漫長全然不同——這是橫亘我餘生的冬天。
推薦閱讀:
※中國精神病患者超1億,細思恐極這個新聞曝光後,會不會更多權貴子弟有理由可以開個精神病證明然後犯罪免罪?
※精神病犯人猝死,公檢法都無責任?
※平心而論波波維奇是不是被嚴重高估了?
※精神病真的能成為違法犯罪的「免死金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