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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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專欄 讀魯迅記

「南腔北調」的基調比前幾部集子都更平和,戰鬥的意味也少了許多。或為「連環圖畫」辯護;或談論怎樣翻印木刻;也有說起自己怎麼做起小說;還有就是受託或為自己的集子做的幾篇序言。人生實在並非總在戰鬥,「餘裕」之心總是不能缺漏的。

諸事繁雜,下筆無言。錄一首《為了忘卻的紀念》里的一首小詩結尾吧。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南腔北調集》

本書收作者1932年至1933年所作的雜文五十一篇,1934年3月由上海同文書店初版。作者生前共印行三版次。

  1. 生在有階級的社會裡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鬥的時代而要離開戰鬥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髮,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焦躁著,然而並非因為有人搖了搖頭,使他不敢拔了的緣故。——《論「第三種人」》

  2. 我並不勸青年的藝術學徒蔑棄大幅的油畫或水彩畫,但是希望一樣看重並且努力於連環圖畫和書報的插圖;自然應該研究歐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於中國舊書上的繡像和畫本,以及新的單張的花紙。這些研究和由此而來的創作,自然沒有現在的所謂大作家的受著有些人們的照例的嘆賞,然而我敢相信:對於這,大眾是要看的,大眾是感激的!——《「連環圖畫」辯護》

  3. 尤其不堪的是結末的辱罵。現在有些作品,往往並非必要而偏在對話里寫上許多罵語去,好像以為非此便不是無產者作品,罵詈愈多,就愈是無產者作品似的。其實好的工農之中,並不隨口罵人的多得很。作者不應該將上海流氓的行為,塗在他們身上的。即使有喜歡罵人的無產者,也只是一種壞脾氣,作者應該由文藝加以糾正,萬不可再來展開,使將來的無階級社會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鬧得不可開交。況且即是筆戰,就也如別的兵戰或拳斗一樣,不妨伺隙乘虛,以一擊制敵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國志演義》式戰法。至於罵一句爹娘,揚長而去,還自以為勝利,那簡直是「阿Q」式的戰法了。

  4. 接著又是什麼「剖西瓜」之類的恐嚇,這也是極不對的,我想。無產者的革命,乃是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滅階級,並非因為要殺人,即使是正面的敵人,倘不死於戰場,就有大眾的裁判,決不是一個詩人所能提筆判定生死的。現在雖然很有什麼「殺人放火」的傳聞,但這只是一種誣陷。中國的報紙上看不出實話,然而只要一看別國的例子也就可以恍然。德國的無產階級革命(雖然沒有成功),並沒有亂殺人;俄國不是連皇帝的宮殿都沒有燒掉么?而我們的作者,卻將革命的工農用筆塗成一個嚇人的鬼臉,由我看來,真是鹵莽之極了。

  5. 不過我並非主張要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我只是說,戰鬥的作者,應該注重於「論爭」;倘在詩人,則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自然也無不可。但必須止於嘲笑,止於熱罵,而且要「喜笑怒罵,皆成文章」,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並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污穢,這才是戰鬥的作者的本領。——《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

  6. 然而我那時對於「文學革命」,其實並沒有怎樣的熱情。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民族主義的文學家在今年的一種小報上說,「魯迅多疑」,是不錯的,我正在疑心這批人們也並非真的民族主義文學者,變化正未可限量呢。不過我卻又懷疑於自己的失望,因為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有限得很的;這想頭,就給了我提筆的力量。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既不是直接對於「文學革命」的熱情,又為什麼提筆的呢?想起來,大半倒是為了對於熱情者們的同感。這些戰士,我想,雖在寂寞中,想頭是不錯的,也來喊幾聲助助威罷。首先,就是為此。自然,在這中間,也不免夾雜些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的希望。但為達到這希望計,是必須與前驅者取同一的步調的,我於是刪削些黑暗,裝點些歡容,使作品比較的顯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後來結集起來的《吶喊》,一共有十四篇。

    這些也可以說,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願意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聖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

  7. 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夥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那裡呢?我想,這是很不好的。於是集印了這時期的十一篇作品,謂之《彷徨》,願以後不再這模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8. 對於第一層,我沒有異議;至第二層,我卻覺得也很難。因為我向來就沒有格外用力或格外偷懶的作品,所以也沒有自以為特別高妙,配得上提拔出來的作品。沒有法,就將材料,寫法,都有些不同,可供讀者參考的東西,取出二十二篇來,湊成了一本,但將給讀者一種「重壓之感」的作品,卻特地竭力抽掉了。這是我現在自有我的想頭的:

    「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然而這又不似做那《吶喊》時候的故意的隱瞞,因為現在我相信,現在和將來的青年是不會有這樣的心境的了。——《<自選集>自序》

  9. 五年前,國民黨清黨的時候,我在廣州,常聽到因為捕甲,從甲這裡看見乙的信,於是捕乙,又從乙家搜得丙的信,於是連丙也捕去了,都不知道下落。古時候有牽牽連連的「瓜蔓抄」我是知道的,但總以為這是古時候的事,直到事實給了我教訓,我才分明省悟了做今人也和做古人一樣難。然而我還是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待到一九三〇年我簽名於自由大同盟,浙江省黨部呈請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等」的時候,我在棄家出走之前,忽然心血來潮,將朋友給我的信都毀掉了。這並非為了消滅「謀為不軌」的痕迹,不過以為因通信而累及別人,是很無謂的,況且中國的衙門是誰都知道只要一碰著,就有多麼的可怕。後來逃過了這一關,搬了寓,而信札又積起來,我又隨隨便便了。不料一九三一年一月,柔石被捕,在他的衣袋裡搜出有我名字的東西來,因此聽說就在找我。自然羅,我只得又棄家出走,但這回是心血來潮得更加明白,當然先將所有信札完全燒掉了。

  10. 一個人如果一生沒有遇到橫禍,大家決不另眼相看,但若坐過牢監,到過戰場,則即使他是一個萬分平凡的人,人們也總看得特別一點。我們對於這些信,也正是這樣。先前是一任他墊在箱子底下的,但現在一想起他曾經幾乎要打官司,要遭炮火,就覺得他好像有些特別,有些可愛似的了。夏夜多蚊,不能靜靜的寫字,我們便略照年月,將他編了起來,因地而分為三集,統名之曰《兩地書》。

    這是說:這一本書,在我們自己,一時是有意思的,但對於別人,卻並不如此。其中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文辭呢,我們都未曾研究過《尺牘精華》或《書信作法》,只是信筆寫來,大背文律,活該進「文章病院」的居多。所講的又不外乎學校風潮,本身情況,飯菜好壞,天氣陰晴,而最壞的是我們當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講自己的事倒沒有什麼,但一遇到推測天下大事,就不免胡塗得很,所以凡有歡欣鼓舞之詞,從現在看起來,大抵成了夢囈了。如果定要恭維這一本書的特色,那麼,我想,恐怕是因為他的平凡罷。這樣平凡的東西,別人大概是不會有,即有也未必存留的,而我們不然,這就只好謂之也是一種特色。

  11. 其一,是:我現在是左翼作家聯盟中之一人,看近來書籍的廣告,大有凡作家一旦向左,則舊作也即飛升,連他孩子時代的啼哭也合於革命文學之概,不過我們的這書是不然的,其中並無革命氣息。其二,常聽得有人說,書信是最不掩飾,最顯真面的文章,但我也並不,我無論給誰寫信,最初,總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這一本中,遇有較為緊要的地方,到後來也還是往往故意寫得含胡些,因為我們所處,是在「當地長官」,郵局,校長……,都可以隨意檢查信件的國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話,是也不少的。

  12. 回想六七年來,環繞我們的風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衊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卻也已經掙扎著生活了六七年。其間,含沙射影者都逐漸自己沒入更黑暗的處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兩個不在人間,就是漱園和柔石。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記念,並以感謝好意的朋友,並且留贈我們的孩子,給將來知道我們所經歷的真相,其實大致是如此的。——《<兩地書>序言》

  13. 十五年前,被西歐的所謂文明國人看作半開化的俄國,那文學,在世界文壇上,是勝利的;十五年以來,被帝國主義者看作惡魔的蘇聯,那文學,在世界文壇上,是勝利的。這裡的所謂「勝利」,是說:以它的內容和技術的傑出,而得到廣大的讀者,並且給與了讀者許多有益的東西。

    它在中國,也沒有出於這例子之外。

  14. 包探,冒險家,英國姑娘,菲洲野蠻的故事,是只能當醉飽之後,在發脹的身體上搔搔癢的,然而我們的一部分的青年卻已經覺得壓迫,只有痛楚,他要掙扎,用不著痒痒的撫摩,只在尋切實的指示了。

    那時就看見了俄國文學。

    那時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裡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還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燒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我們豈不知道那時的大俄羅斯帝國也正在侵略中國,然而從文學裡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兩種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

    從現在看來,這是誰都明白,不足道的,但在那時,卻是一個大發見,正不亞於古人的發見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東西。——《祝中俄文字之交》

  15. 食慾的根柢,實在比性慾還要深,在目下開口愛人,閉口情書,並不以為肉麻的時候,我們也大可以不必諱言要吃飯。

  16. 時代是這麼變化,飯碗是這樣艱難,想想現在和將來,有些人也只能如此說夢,同是小資產階級(雖然也有人定我為「封建餘孽」或「土著資產階級」,但我自己姑且定為屬於這階級),很能夠彼此心照,然而也無須秘而不宣的。

    至於另有些夢為隱士,夢為漁樵,和本相全不相同的名人,其實也只是豫感飯碗之脆,而卻想將吃飯範圍擴大起來,從朝廷而至園林,由洋場及于山澤,比上面說過的那些志向要大得遠,不過這裡不來多說了。——《聽說夢》

  17. 施以獅虎式的教育,他們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們到萬分危急時還會用一對可憐的角。然而我們所施的是什麼式的教育呢,連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則大難臨頭,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自然,就是逃也不見得安穩,誰都說不出那裡是安穩之處來,因為到處繁殖了獵狗,詩曰:「趯趯毚兔,遇犬獲之」,此之謂也。然則三十六計,固仍以「走」為上計耳。

    總之,我的意見是:我們不可看得大學生太高,也不可責備他們太重,中國是不能專靠大學生的;大學生逃了之後,卻應該想想此後怎樣才可以不至於單是逃,脫出詩境,踏上實地去。——《論「赴難」和「逃難」》

  18.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藉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

  19. 他的迂漸漸的改變起來,終於也敢和女性的同鄉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離,卻至少總有三四尺的。這方法很不好,有時我在路上遇見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後或左右有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會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時候,可就走得近了,簡直是扶住我,因為怕我被汽車或電車撞死;我這面也為他近視而又要照顧別人擔心,大家都蒼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實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

  20. 在一個深夜裡,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但末二句,後來不確了,我終於將這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 。——《為了忘卻的紀念》

  21. 然則聖人為什麼大呼「中庸」呢?曰:這正因為大家並不中庸的緣故。人必有所缺,這才想起他所需。窮教員養不活老婆了,於是覺到女子自食其力說之合理,並且附帶地向男女平權論盧頭;富翁胖到要發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從此主張運動的緊要。我們平時,是決不記得自己有一個頭,或一個肚子,應該加以優待的,然而一旦頭痛肚瀉,這才記起了他們,並且大有休息要緊,飲食小心的議論。倘有誰聽了這些議論之後,便貿貿然決定這議論者為衛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億里了。——《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22. 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什麼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於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後,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流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一節,許多批評家之中,只有一個人看出來了,但他稱我為 Stylist。

  23. 還有一層,是我每當寫作,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因為那時中國的創作界固然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將這些放在眼裡,就要自命不凡,或覺得非自殺不足以謝天下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於作者有益。

    但我常看外國的批評文章,因為他於我沒有恩怨嫉恨,雖然所評的是別人的作品,卻很有可以借鏡之處。但自然,我也同時一定留心這批評家的派別。

    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後並無所作,也沒有長進,編輯先生要我做一點這類的文章,怎麼能呢。拉雜寫來,不過如此而已。——《我怎麼做起小說來》

  24. 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

    私有制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看做一種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使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現在的正人君子,他們罵女人奢侈,板起面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地欣賞著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書上、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關於女人》

  25. 段將軍的屠戮,死了四十二人,其中有幾個是我的學生,我實在很覺得一點痛楚;張將軍的屠戮,死的好像是十多人,手頭沒有記錄,說不清楚了,但我所認識的只有一個守常先生。在廈門知道了這消息之後,橢圓的臉,細細的眼睛和鬍子,藍布袍,黑馬褂,就時時出現在我的眼前,其間還隱約看見絞首台。痛楚是也有些的,但比先前淡漠了。這是我歷來的偏見:見同輩之死,總沒有像見青年之死的悲傷。——《<守常全集>題記》

  26. 所謂「第三種人」,原意只是說:站在甲乙對立或相鬥之外的人。但在實際上,是不能有的。人體有胖和瘦,在理論上,是該能有不胖不瘦的第三種人的,然而事實上卻並沒有,一加比較,非近於胖,就近於瘦。文藝上的「第三種人」也一樣,即使好像不偏不倚罷,其實是總有些偏向的,平時有意的或無意的遮掩起來,而一遇切要的事故,它便會分明的顯現。如紀德,他就顯出左向來了;別的人,也能從幾句話里,分明的顯出。所以在這混雜的一群中,有的能和革命前進,共鳴;有的也能乘機將革命中傷,軟化,曲解。左翼理論家是有著加以分析的任務的。——《又論「第三種人」》

  27. 偶然翻翻《本草綱目》,不禁想起了這一點。這一部書,是很普通的書,但裡面卻含有豐富的寶藏。自然,捕風捉影的記載,也是在所不免的,然而大部分的藥品的功用,卻由歷久的經驗,這才能夠知道到這程度,而尤其驚人的是關於毒藥的敘述。我們一向喜歡恭維古聖人,以為藥物是由一個神農皇帝獨自嘗出來的,他曾經一天遇到過七十二毒,但都有解法,沒有毒死。這種傳說,現在不能主宰人心了。人們大抵已經知道一切文物,都是歷來的無名氏所逐漸的造成。建築、烹飪、漁獵、耕種,無不如此,醫藥也如此。這麼一想,這事情可就大起來了:大約古人一有病,最初只好這樣嘗一點,那樣嘗一點,吃了毒的就死,吃了不相干的就無效,有的竟吃到了對證的就好起來,於是知道這是對於某一種病痛的葯。這樣地累積下去,乃有草創的紀錄,後來漸成為龐大的書,如《本草綱目》就是。而且這書中的所記,又不獨是中國的,還有阿剌伯人的經驗,有印度人的經驗,則先前所用的犧牲之大,更可想而知了。

    然而也有經過許多人經驗之後,倒給了後人壞影響的,如俗語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便是其一。救急扶傷,一不小心,向來就很容易被人所誣陷,而還有一種壞經驗的結果的歌訣,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於是人們就只要事不幹己,還是遠遠的站開乾淨。我想,人們在社會裡,當初是並不這樣彼此漠不相關的,但因豺狼當道,事實上因此出過許多犧牲,後來就自然的都走到這條道路上去了。所以,在中國,尤其是在都市裡,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車摔傷的人,路人圍觀或甚至於高興的人盡有,肯伸手來扶助一下的人卻是極少的。這便是犧牲所換來的壞處。——《經驗》

  28. 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後,簡直像一個幫閑;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後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

    所以被壓制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凌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為「各人不掃門前雪,卻管他家瓦上霜」了。

  29. 某一種人,一定只有這某一種人的思想和眼光,不能越出他本階級之外。說起來,好像又在提倡什麼犯諱的階級了,然而事實是如此的。謠諺並非全國民的意思,就為了這緣故。——《諺語》

  30. 這些錯誤的書的出現,當然大抵是因為看準了社會上的需要,匆匆的來投機,但一面也實在為了勝任的人,不肯自貶聲價,來做這用力多而獲利少的工作的緣故。否則,這些譯註者是只配埋首大學,去謹聽教授們的指示的。只因為能夠不至於誤譯的人們潔身遠去,出版界上空蕩蕩了,遂使小兵也來掛著帥印,辱沒了翻譯的天下。——《大家降一級試試看》

  31. 近來的讀書人,常常嘆中國人好像一盤散沙,無法可想,將倒楣的責任,歸之於大家。其實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小民雖然不學,見事也許不明,但知道關於本身利害時,何嘗不會團結。先前有跪香、民變、造反;現在也還有請願之類。他們的像沙,是被統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來說,就是「治績」。

    那麼,中國就沒有沙么?有是有的,但並非小民,而是大小統治者。——《沙》

  32. 給我以誣衊和侮辱,是平常的事;我也並不為奇:慣了。但那是小報,是敵人。略具識見的,一看就明白。而《文學》是掛著冠冕堂皇的招牌的,我又是同人之一,為什麼無端虛構事迹,大加奚落,至於到這地步呢?莫非缺一個勢利卑劣的老人,也在文學戲台上跳舞一下,以給觀眾開心,且催嘔吐么?我自信還不至於是這樣的腳色,我還能夠從此跳下這可怕的戲台。那時就無論怎樣誣辱嘲罵,彼此都沒有矛盾了。——《給文學社信》

  33. 《濤聲》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這脾氣和我很相反,並不是倖存的原因。我想,那幸運而且也是缺點之處,是在總喜歡引古證今,帶些學究氣。中國人雖然自誇「四千餘年古國古」,可是十分健忘的,連民族主義文學家,也會認成吉斯汗為老祖宗,則不宜與之談古也可見。上海的市儈們更不需要這些,他們感到興趣的只是今天開獎,鄰右爭風;眼光遠大的也不過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闊人和誰要好之類;高尚的就看什麼學界瑣聞,文壇消息。總之,是已將生命割得零零碎碎了。——《祝<濤聲>》

  34. 在上海生活,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如果一身舊衣服,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的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門丁會不許你走正門。

    所以,有些人寧可居斗室,喂臭蟲,一條洋服褲子卻每晚必須壓在枕頭下,使兩面褲腿上的摺痕天天有稜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時髦的女人。這在商店裡最看得出:挑選不完,決斷不下,店員也還是很能忍耐的。不過時間太長,就須有一種必要的條件,是帶著一點風騷,能受幾句調笑。否則,也會終於引出普通的白眼來。

    慣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覺著這種自己所具的光榮,同時也明白著這種光榮中所含的危險。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禦,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喜歡,也正在惱怒。這神氣也傳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們有時會看見她們在店鋪里購買東西,側著頭,佯嗔薄怒,如臨大敵。自然,店員們是能像對於成年的女性一樣,加以調笑的,而她也早明白著這調笑的意義。總之:她們大抵早熟了。——《上海的少女》

  35.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於打撲,使他畏葸退縮,彷彿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36. 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很少有人為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只知道「為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只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上海的兒童》

  37. 現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麼是「小擺設」了。但如果他出身舊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則只要不很破落,未將覺得沒用的東西賣給舊貨擔,就也許還能在塵封的廢物之中,尋出一個小小的鏡屏,玲瓏剔透的石塊,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動物,銹得發綠的銅鑄的三腳癩蝦蟆:這就是所謂「小擺設」。先前,它們陳列在書房裡的時候,是各有其雅號的,譬如那三腳癩蝦蟆,應該稱為「蟾蜍硯滴」之類,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現在呢,可要和它的光榮一同消失了。

  38. 小品文就這樣的走到了危機。但我所謂危機,也如醫學上的所謂「極期」(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於恢復。麻醉性的作品,是將與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歸於盡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並不是「小擺設」,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是勞作和戰鬥之前的準備。——《小品文的危機》

  39. 奴隸們受慣了豬狗的待遇,他只知道人們無異於豬狗。

    用奴隸或半奴隸的幸福者,向來只怕「奴隸造反」,真是無怪的。

    要防「奴隸造反」,就更加用「酷刑」,而「酷刑」卻因此更到了末路。在現代,槍斃是早已不足為奇了,梟首陳屍,也只能博得民眾暫時的鑒賞,而搶劫,綁架,作亂的還是不減少,並且連綁匪也對於別人用起酷刑來了。酷的教育,使人們見酷而不再覺其酷,例如無端殺死幾個民眾,先前是大家就會嚷起來的,現在卻只如見了日常茶飯事。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沒有感覺的癩象一樣了,但正因為成了癩皮,所以又會踏著殘酷前進,這也是虎吏和暴君所不及料,而即使料及,也還是毫無辦法的。——《偶成》

  40. 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女子與小人歸在一類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後來的道學先生們,對於母親,表面上總算是敬重的了,然而雖然如此,中國的為母的女性,還受著自己兒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輕蔑。

  41.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戰鬥。但我並非說,女人應該和男人一樣的拿槍,或者只給自己的孩子吸一隻奶,而使男子去負擔那一半。我只以為應該不自苟安於目前暫時的位置,而不斷的為解放思想,經濟等等而戰鬥。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單為了現存的惟婦女所獨有的桎梏而鬥爭,也還是必要的。——《關於婦女解放》

  42. 明白了這兩例,便知道治國平天下之法,在告訴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實的說出何法來。因為一說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與行相對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測。不測的威稜使人萎傷,不測的妙法使人希望。饑荒時生病,打仗時做詩,雖若與治國平天下不相干,但在莫明其妙中,卻能令人疑為跟著自有治國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卻還是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謂妙法,其實不過是毫無方法而已。——《<木刻創作法>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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