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公子：居家好男人

來自專欄 冷香丸的藍天綠海

「嘉平公子」幾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代名詞，「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都可以放在古代笑史里了，知名度不下於唐詩宋詞；但仔細閱讀全篇，感覺這個結論有點一葉障目，當事者迷，旁觀者清，溫姬有些偏執，嘉平公子有些委屈。

嘉平公子風度美好，儀態清秀，年齡十七八歲，入郡赴童子試，路過青樓，看到一個美女，便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女子微笑點頭，公子就走過去跟她說話。女子問：「你住什麼地方？」公子告訴了她；女子又問：「有其他人跟你同住嗎？」公子說沒有。女子說：「那我晚上去找你，此事別告訴他人。」

女子態度主動，說話開門見山，性格熱情似火。這樣一來，男女位置就顛倒了，難得的是，公子並不因這女子「倒追」而興味索然，疑慮叢生。《紅樓夢》里尤三姐倒追柳湘蓮，就被當場拒絕，她走投無路愴然自刎，落得個揉碎桃花紅滿地的下場。別說是古代，就是現當代，女子主動對男子示好，其實也很難有成功的。

到了晚上，公子把僕人支開，耐心等待。女子果然來了，說自己名叫「溫姬」，又說：「喜歡你的風流倜儻，如今背著鴇母而來，願意跟你一輩子。」公子聽了很高興。從此，溫姬隔個三兩夜就來一趟。一天晚上，冒雨而來，進門先把濕衣服脫了，又脫腳上的小靴，請求公子把鞋上沾的泥擦掉。然後上床，用被把自己蓋嚴。

公子看見那鞋是嶄新的五彩錦緞做的，沾了泥，顏色敗了，很是可惜。這跟賈寶玉的想法是一樣的，他看見香菱的紅色石榴裙沾了泥，也是這麼個可惜法兒。溫姬說：「不是我拿擦鞋這樣的事來故意麻煩你，而是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痴情。」好一個多情的女子啊，這是由一夜情到愛情的升華，也是公子對溫姬投入感情的反饋。

面對溫姬的表白，嘉平公子作何反應，文中未做描述。他似乎有點呆，只能應付一問一答，做不到激情四溢口若懸河。溫姬脾氣急性格爽，不能馬上得到回應，便迅速轉移了注意力，去聽窗外雨聲，吟詩作對來助興，說了一句「凄風苦雨滿江城」，讓公子續，公子卻意外地說了一句：我不懂。

這個令人詫異，開篇就點明了公子去考「童子試」，能一點準備都沒有么？生在文言文的環境里，溫姬這句詩也並不晦澀，不會作詩的王熙鳳還能說一句「今夜北風緊」呢，呆霸王薛蟠還會說個「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呢，還有那些「月兒彎彎照樓台」之類的小曲兒應急呢，怎麼也能對付幾句啊。

溫姬很掃興，不客氣地說：「你這樣一個人，怎麼這樣不知風雅！」公子好脾氣地沉默著，溫姬緩了口氣，勸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公子趕緊答應，一場對牛彈琴的風波暫時平息。

蒲松齡另一篇《苗生》，書生們都會吟詩，但是內容漸涉猥瑣，苗生屢禁不止，最後忍無可忍，獸性大發，變老虎把這些詩人吃了才解恨。老老實實說自己「不懂」的嘉平公子，在苗生眼裡，會是多麼可愛啊。

兩人來往頻繁，隨行的僕人都知道了。公子的姐夫宋某是世家子，他聽說此事，暗地裡請求公子，無論如何要見一見溫姬。公子跟溫姬商量，溫姬不答應，公子也就算了。

大凡男子有個漂亮女友，都不忌諱親朋好友來見，其中也有炫耀之意。面對宋某的請求，公子要跟溫姬商量，溫姬不同意，宋某就不能見，他這麼尊重溫姬的個人意願，也太紳士風度了吧，那些會做詩的名士，未必能有這份細心和溫情。

宋某明著見不到溫姬，就想辦法暗著見。他藏在僕人的房間里等待，溫姬來了，他趴在窗戶上一看，神魂顛倒，起身衝出去，溫姬發覺，越牆而去。宋某來到青樓，攜帶禮物見鴇母，點名要溫姬。鴇母說：「溫姬這個人是有的，但死去很長時間了。」宋某驚愕萬分，回來把這個事情告訴了公子。

公子知道了溫姬是鬼，夜裡問她核實。溫姬說：「是鬼沒錯，但是你想得美女，我想得美男，我們各遂所願，是人是鬼又有什麼關係。」公子認為她說得很對，邏輯上沒問題的話都是對的。考完試，公子要回家了，溫姬也跟著回來。別人看不見她，只有公子能見到。

回家以後，父母總感覺到兒子不對勁兒，後來瞞不住了，公子把實話告訴了母親。老太太嚇壞了，要兒子跟女鬼斷絕關係，公子不聽。這個「不聽」，就是公子對溫姬之前情愛表白的重量級回應吧，這個帥哥其實很有性格，人品接近於完美。

兒子不聽話，父母卻不敢高枕無憂，想了各種辦法來驅鬼，都不見效。有一天，公子有一個分配僕人各司其職做事的帖子放在案上，有許多錯別字：「花椒」寫成「花菽」，「生薑」寫成「生江」，「可恨」寫成「可浪」。

溫姬書寫了著名的「何事可浪」，痛心疾首地對公子發表分手宣言：「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說完人就沒了。公子一面慚愧，一面還不知是哪兒出了差錯，還把帖子給僕人看，聞者傳為笑談。

嘉平公子為什麼要寫這個調料帖，是不是對廚師這一行感興趣呢？詩做得再好，也不能不吃飯啊，連孔子都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呢；《西廂記》中才子佳人書來信往的詩句夠風雅香艷的了，最後崔鶯鶯含淚送別張生，也只有「吃好睡好」這幾句家常話兒。溫姬這個女文青，嫁給家境殷實性格溫柔有教養會做飯的帥哥，絕對的幸福生活啊。

突然就想起了早年一個電視節目，關於《紅樓夢》的一次辯論，是林妹妹好還是寶姐姐好，劉心武說林妹妹好，只要把病治好，就是個好媳婦。好多人鼓掌支持。嘉平公子還年輕，如能努力，他的錯別字毛病大概是天底下最好治療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