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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奶奶

痴奶奶

來自專欄 縮頭龜《茶寮》小故事

痴奶奶

時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張帝《往事只能回味》

痴,在兩廣方言中有瘋癲、不正常的意思,多貶義。就在我們這條街上就有一個痴奶奶。她應該已經是年逾古稀,但用鶴髮童顏來形容她一點也不為過。她無兒無女,住在一間政府安排的舊公房裡,衣食全靠政府和善心人士接濟。平日瘋瘋癲癲常說些有的沒的,又或者口中念念有詞,大多數鄰居都很討厭她,不願意和她說話,她走過門口都把她趕,她也不生氣,悻悻笑一下,便自顧自找一個角落,蜷縮起來蹲在那裡望著路人笑。

不過如果稍微細心點的人會發現痴奶奶曾經應該算是一個名媛,因為儘管她精神不太正常,衣著也破爛不堪,但是她只要出門都會把頭髮梳得很順。而且,她一定會掛一副老花鏡出門,偶爾撿到人家落下的報紙便如獲至寶,認真的翻閱起來。甚至久不久來到我茶寮門口,用極度渴望的眼神望著我的書架,我曾經邀請她來店裡坐著看書,但她總是借了書就回家或者蹲在外面。翻書的動作很輕,每次還書都會用手輕拍一下書本做撣灰塵狀後才交到我手上。

她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不知就這樣痴傻的度過了多少歲月。這條街上還不乏一些可惡的熊孩子。這位老人家很怕蛇,這些熊孩子就拿一些玩具蛇嚇她,周圍很多大人見到痴奶奶被嚇得滿地打滾屎尿亂流居然此起彼伏地大笑起來,直到有好心人出面阻止才停止。而痴奶奶每次受到驚嚇過後都會躲到角落裡面哭,看著她滿是風霜的臉龐上布滿淚痕,心真的似乎被敲打了一下。

某日,在這條街上開了一家餐館,是一家廣州人的粥鋪,叫做「醉天仙」。但不知為何,痴奶奶似乎對這間粥鋪很有意見。因為從沒見過她對哪一家店鋪罵罵咧咧或者表現不滿,而她這回一反常態,從粥鋪宣布試業一個月的第一天開始她就久不久走過店門口吐口水,甚至於有時候夜間跑到人家門口拉一個。還有一次,店老闆夫婦倆收鋪離開,她居然跑過去把兩人潑了一身的尿,氣得那夫婦倆差點沒拿棍子揍她一頓。

那一晚,他倆提早收鋪,準備第二天要正式開張了。他倆來我這裡,點了壺茶,要了一籠燒麥,當來我這聯絡鄰里感情。

「喲,老闆,你這個店古色古香,還挺不錯的啊,有味道,生意該還不錯吧。」那個老闆娘問我。

「還行,我這都是街坊鄰居或者那些小資們來我這裡躲清凈的,都是朋友們給面子咯。」

「老婆,你看老闆這裡什麼都好,就是門口那對聯覺得邪邪的。」

「嘿,你怎麼說話呢?」老闆娘制止道,「這位老闆,你別介意,我老公是做廚房的,不會說話。」

「沒事沒事,久了你們就會知道我這對聯的意思啦——對了,這麼說您倆這店可是靠老闆娘你撐起來的啊,老闆你有福啊,有個好老婆。」

「對對對,你別說,我一個廚子有今天全靠我老婆。我原先在廣州就只是開一個宵夜攤從夜市做到第二天早市也只是賺兩餐錢,我老婆和我在一起以後,我就越來越能賺錢,算是和我挨過來的啊!天下第一好老婆。」說著喯一下親了老闆娘一口。

「行了行了,都老夫老妻了,別丟人現眼。」

「哎,老闆娘,有一個人願意在隨時隨地都表達愛你,那是幸福。」

……

一聊就聊到了十點多,他們離開回家,並給我留了請帖,邀請我明天一早去他們店裡參加開張的宴會。

第二天,他們的醉天仙正式開張。他們熬的粥確實香,客人絡繹不絕。我留意到他們店裡有一排包廂,進那裡的客人真是非富則貴,看來他們這裡還有私密菜單哦。正在用餐的時候痴奶奶又來了,不知道她去哪裡偷了一隻公雞,割了脖子丟到他們店裡,半死不活的雞撲騰得店裡有點狼狽。老闆娘似乎被這個情況嚇到了,尖叫著躲到了廚房裡,老闆見狀沖了出來,拿著掃把就想打痴奶奶。我見狀趕忙去阻止,這時候痴奶奶居然尖叫著向我茶寮方向跑去,我安撫了醉天仙的老闆,趕回店裡看看痴奶奶。田恬甜告訴我痴奶奶跑上樓了,我追上去,原來她在三樓佛堂里,對著佛像磕頭,她一邊磕頭一邊念著佛號。不知擺了多少下,她爬起來抓了幾個供果就跑。追下去,她跑回家了。

而這一天夜晚,靜得出奇,連往日的遊魂們都沒有出現。我見此便提早回房休息了。深夜,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長空,隨後緊接著的是一聲聲警笛和嘈雜的人聲。我從床上爬起來,穿上睡袍跑下去一看究竟。

在痴奶奶家的方向聚集著警車和救護車,還有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我跑了過去,見到痴奶奶趴在地上雙目圓睜七孔流血,儘管醫生仍在嘗試搶救,但我知已回天乏術,她的魂魄已經離體。看起來是受到驚嚇死的,但奇怪的是我並未聽到勾魂使者的鎖鏈聲。周圍的人都在議論,這大半夜一聲尖叫,然後就死了一個人,所有人都把懷疑的苗頭指向了似乎唯一和痴奶奶有仇怨的醉天仙的老闆。

收了屍體,大家也都四散離去。並且經過一整晚的調查,警方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醉天仙的老闆也只是配合了調查便返回店裡。街坊一場,我在早課時為她燒了些衣紙,並做施食,希望她能去得安樂。

又入夜,我剛剛想落閘,看到在醉天仙門前站著一個白髮遊魂,遊魂身上穿著的是一身新的壽衣。忽然她轉過臉,沖我微笑並點點頭,看她似曾相識,不過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她緩緩向我走來,儘管有些蹣跚,但步態不失端莊。她走近我才看清,她,是痴奶奶。

她近前,先是微微鞠躬,道:「小孫老闆,謝謝您為我燒衣,使我不至於衣不蔽體。」

「奶奶,您客氣了,街坊一場,這不算什麼。」

「我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做艾草青。」

「艾奶奶,您進來坐,我這夜裡都是很多遊魂來歇腳的。」

「好的,恭敬不如從命。」

坐下後,我開始在樓下點起檀香。這時才仔細看了看她,她生前痴傻,但死後捨去了身體的四大不調和各種掛礙,反倒意識清朗起來,一般痴人死後都會如此,亡魂恢復正常意識。她肯定在收衣時又打理打理了自己,古稀的她,不尊重的說一句還是風韻猶存。

「艾奶奶,我想冒昧的問下您的死因。」

「我是被嚇死的!」

「嚇死?」

「對,被嚇死的。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力所能及,必定相幫。」

「這個說來話有點長,你不妨倒兩杯茶,我和你慢慢說。」

茶香已撲鼻,她向我說出了她的故事。

她,生於1940年。是廣東的一個富家千金,知書達理,琴棋書畫雖說不是精通,但卻也是略懂皮毛,還留學英國,算是一個充滿新思維的新女性。而且,她唱歌很好聽。1964年,她24歲,尚未出閣,當時這個年紀的女兒家如果還是待字閨中真是會被戳脊梁骨。這時,她愛上了一位新聞記者,他是個窮小子,但勝在文筆好,他寫的報道和雜文深深的觸動到了她心裡埋藏了24年的春意。他小時候經常經過艾家的宅子,用小石子砸在院子里的艾草青,似乎他們也喜歡這種打鬧的遊戲,也算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夥伴。這一對才子佳人,私定終身。艾家雖不是名門望族,但也是有一家商行,他們看不起這窮酸女婿,儘管如此,艾老爺依舊是拗不過女兒,1965年,他們便結婚了。可一年之後,中國大地席捲起一陣大風暴,這一陣風暴一夜之間摧枯拉朽,把一切都卷了進去,而艾草青的家正是需要批鬥的對象。這一個窮酸女婿,趁著這一場文化大革命的東風反出家門,做了一個革命者,親自批鬥了艾氏家族。他們家被「流放」到了我們這嶺南小城。

此時,她已經懷孕了,而他並不知情。將近三百個日夜的煎熬,這個孩子居然能熬過去了。那一夜,牛棚里,她自己生下了肚子里的男孩。由於她的營養極度缺乏,孩子很瘦小,她拖著虛弱的身體憑藉著偉大的母性本能,把孩子的臍帶咬斷,並抱起他餵了他一口奶。她端詳著自己的孩子,生怕缺了損了。還好,除了左耳後的一個倒月牙形的胎記,這孩子還是生的全須全尾的。哎,實在是體力透支,她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躺在了衛生所里。但,孩子不見了。她扯去手上的針頭,跑去問衛生員。衛生員告訴她,她的孩子是資本主義餘孽,堅決不能吃她的奶不能被她養大,他們把他送給了一個貧農家庭。她想盡一切辦法,想去找到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她便瘋了。直到生前最後一刻,她還是個瘋子。

「那這些事和你被嚇死也沒什麼直接關聯啊?」我開始有些著急想知道答案。

她繼續說著她的故事。

她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到自己的孩子,儘管她已經瘋癲到近乎忘記了丈夫的樣貌,但記得孩子的胎記。她見到了,終於見到了,那一個倒月牙形的胎記。這一個孩子,就是醉天仙的老闆。她瘋癲混亂的腦子裡,浮起了一些塵封許久的記憶。這個孩子的樣貌,和她的丈夫真是一模一樣,儘管她的丈夫對她們家犯下了罪,可是一個曾經深深愛著的人,不管怎麼樣,她恨不起來。而且,這一個孩子是她身上的肉,也是丈夫的血。錯只錯在當時的意識形態。

兒子不是問題,但他身邊的老婆卻是一個大問題。她留意到那個女人的雙眼,有她最最懼怕的一種目光,這一種目光這一種眼神,絕對不是人所能有的,她確定自己的兒媳婦一定不是人。這並不是所謂的婆媳矛盾,因為艾草青從小就怕蛇,對蛇的眼光她太熟悉太熟悉。她搗亂、她歇斯底里,她用自己的方式打算趕走這個媳婦。但最終,在死的那天晚上她親眼見到在醉天仙店裡的兒媳婦現出原形,最終被嚇死。

聊了這麼久,她也該走了。

而她想拜託我的事情,就是把這個所謂的兒媳婦從她兒子身邊趕走。

這一夜,我是不怎麼睡得著。在思考,因為照我看來那個老闆娘雖然是有些妖嬈,但她眼神清澈澄明,就算是妖也不會是什麼兇惡之輩。我在想,怎麼處理這事情。

我爬起來走上佛堂,加持了一張紙條,把我要說的話用手指書寫在紙上,內容只有有修持的人或非人等能看見。把紙裝入信封,寫上了「醉天仙老闆娘親啟」,便譴一遊魂從門縫送進醉天仙里。

第二夜,他們夫婦如約而至,我也請來了艾奶奶。艾奶奶並不像那些坊間婦人,儘管見到了兒子很激動,但她壓抑住自己,只是再次講了她的故事。我並不習慣這些相認的溫馨場面,我只是躲在樓上聽著樓下的動靜。

直到他們叫我下來。

他們顯然已經母子相認,但老闆娘卻獃獃的站在一邊。

「孫先生,我家婆說得對,我的確不是人。」

「我不是你家婆,我求你離開我兒子,你別害他!」

「媽……她對我挺好……」

「兒,你別心軟……」

「你們都等一下,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我嘗試去做一些,我聽了奶奶您的故事,我們也來聽聽老闆娘的故事吧。」

我請老闆娘慢慢說。

她便娓娓道來了她的故事。

她化名韋清麗,是一條五步蛇,修鍊三百年方成人形。而艾奶奶的兒子,當時被一戶顧姓人家收養,取名顧源。那一家人改革開放後一直做宵夜攤,顧源也算是子承父業。而他倆就是在宵夜攤認識的,她當時是剛成人形沒多久,沒有錢,也傻傻的,對人世間的一切都不習慣。他見狀也收留她做小工,儘管他並不了解她,但他一心善念,幫她教她。日久生情,她決定委身顧源。顧源是個殷實商人,從不坑蒙拐騙,但是生意卻一直不好。她想了個辦法,她本來是蛇,又有了法力,她決定去野外捉一些有修行的野物做粥專供達官貴人。因為有修行的野物都形象獨特,起初沒人敢嘗試,但久而久之很多有錢人抵不過這些美味的引誘,他們的生意開始好起來,逐漸名聲在外。直到最近他們把店開到了這邊。因為她知道在這邊野物更多,生意會更好,店裡的包廂就是專給達官貴人品嘗稀有野味的。她真的是全心全意對待顧源。

艾奶奶去世那一夜,韋清麗是剛成人形,還要久不久現出本相,誰知這幾秒鐘的現原形就被艾奶奶撞見了……接下來的事前文已表。

「行了,故事聽得差不多,我說兩句吧。」我請老闆娘坐下,又道「現在是這樣,顧源願不願意和韋清麗分開。」

「我不願意。」

「不行,兒子,你不可以……」

「停!我叫到再說話,別搗亂。」

「媽,我知道你愛我,但是我也愛她,如果沒有她我會很難過的,你已經走了,你還想讓我失去一個親人麽?」

「嗯,老太太,你聽聽,你是不是願意讓自己的兒子不開心?」

老太太沉默了。

「我有一個辦法。其一,老闆娘的確是嚇死家婆的罪魁禍首,這個賬得算。其二,濫殺有修行之靈物,這個賬也得算。其三,身為異類,欺瞞夫家,這個賬也得算。那麼,第一,我要取你毒牙,等於要你一命。第二,我要毀你內丹,收你法力,讓你不得再行濫殺之事。第三,我要取你蛇膽,斷你蛇根。這三件如果你能挺得過來,那就還有第四件,你如果還要和顧源一起就必須佛前起誓終生不可害顧源,店也必須在我的勢力範圍之內。」

老太太思考了一下連連點頭,她信我。夫婦倆商量了一陣,也答應了。

當夜,我在佛前完成這一系列事情。實在耗費極大體力。並且我徵詢艾奶奶同意後為她做了超度,讓她免受遊魂之苦。

我一直休息了三天,除了開門和吃飯,我都在睡覺。期間收到一條簡訊,是韋清麗發來的:

孫居士,謝謝你。儘管我老公還在認為你是為難我,但他並不知道。妖和人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能懷上孩子,就算懷上也會夭折。你毀我內丹,拔我毒牙都是為了替我了解冤孽,你還留了一些防身法力給我。取我的蛇膽是最危險的,但危險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不是你慈悲救度,我還需七百年才能褪了妖胎得育人種。如今,你冒著中毒之危,替我提前脫胎換骨,我成了一個略有小法力的三百歲凡人。感恩你的功德。

本地新聞:

痴傻老婦街頭暴斃,疑為精神分裂不堪折磨精神崩潰而死。生前曾大鬧粥鋪,真是瘋子也潑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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