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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故事·春逝(一)

第一個故事·春逝(一)

「丁丁,我忘不了那一天,春天是怎麼忽然過去的。

現在春天還沒來臨,但我感覺我生命的春天已經過去了。生活的面孔,從當初的溫和濕潤,露出了炎夏炙熱發燙的嘴臉。藥物讓我情緒平和,甚至於說我已經失去了情緒。我總是淡定而冷漠地旁觀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現在已經很少會想起你了,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原諒自己了、對你釋然了,還是說抗抑鬱葯一步步扼殺了我的於心有愧。

所以我想把這些對你的記憶和心情寫下來,趁有些情緒還在垂死掙扎,趁記憶還沒被抹殺到面目全非。」

第一頁只有這一段話,阿綿盯著餘下的空白有些晃神,心虛似地猛地把本子合上。他環視了房間一周,像在確認有沒有人看到了這一幕。筆記本封面的牛皮紙在南方濕潤的空氣里浸潤得柔軟而微微發皺。他確信自己翻到了不一般的東西,混在一堆讀書筆記里的,可能是晨初那個決定的真相。他的手微微地發抖,心裡緊緊地痛起來,他跌坐在紙箱旁,在這個他和晨初一起生活過的房間里。

此時正值四月,距離清明節他和晨初的家人上山拜祭她,剛剛過去五天。

晨初的墳和她爺爺的之間,只隔了兩個墓,今年她年邁的奶奶久違地讓一眾親友把她扶上了山,她在老伴的墳上哭訴,「老楊啊冤枉啊,你個沒良心的,晨初那麼年輕你把她帶走,啊,你先帶走我啊!……」

楊爸爸不發一言,皺著眉頭默默地給女兒燒紙錢,一旁的親戚表情悲戚而尷尬。然而最應該尷尬的,恰恰應該是阿綿這個「外人」。他看著楊爸爸蹲在八寶桶邊,頭髮一片花白,看起來比半年前蒼老了許多。半年前阿綿跟著晨初回家見家長,正式敲定了他們交往同居這樁事。

阿綿和晨初之間相處得融洽而自然,是人人稱羨的一對,晨初的編輯事業也正風生水起,一切看起來都明亮而蓬勃,充滿了生機,沒有人知道三個月前為什麼晨初選擇了自殺。阿綿除了悲痛,也背負著沉重的壓力。

其實阿綿知道晨初患抑鬱症多時了,但看著她每天按時吃藥,不加班的日子就出門長跑一圈圈地刷公里數,平時假日也換著花樣做各種料理填飽兩個人的胃,他就覺得一切都會慢慢往好的方向發展。興許她慢慢就可以停葯,她會康復,然後他們或者會結婚,可能還會生兩個孩子,但在那個一月的大雨天,她卻選擇了從醫院的走廊跳下。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彷彿晨初只是在去複診的路上臨時改變了主意,她爬上欄杆,她動作矯健迅速,她毫不遲疑,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時候、什麼事讓她下定了這樣的決心。阿綿曾經以為,他對這個每晚都睡在身邊的女人充滿了了解,直到現實像一聲驚雷,或者一記耳光。

「阿綿啊,晨初的衣服啊書啊這些東西,我和她媽媽也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搬回來我們家裡好,畢竟你們也還沒結婚,這樣對你也比較好,你覺得呢?」在掃墓回來的車上,楊爸爸對坐在副駕的阿綿說。他轉過臉,看到楊爸爸的側顏,線條跟晨初幾乎一模一樣,他說「嗯,好的。那個…阿姨今天怎麼沒來?」「她媽媽不太舒服,我也不想她,再…受刺激。」楊爸爸回答,「你也不用著急的,就挑個有空的時候,把東西裝在箱子里,然後快遞迴來就好了。最重要是你方便,地址的話我等一下微信發給你好吧?」「嗯,好的。」

所以直到這個周六,阿綿才開始收拾出租屋裡關於晨初的一切,除了衣服、玩偶,化妝品、首飾、擺件廚房裡她淘回來的杯碗盆碟,都不是可以簡單粗暴地塞進紙箱的物事。他用報紙把易碎品逐個包裹。晨初不會再回來的顯示終於逐漸暴露在空氣中。而在之前的三個月,一切東西都原封不動,就像她只是尋常的出差在外,就像她只是暫時離開,就像還會回來。但現在,隨著他收拾的手,房間里逐漸空出了一大半,她不會再回來的事實終於被徹底剝開,連遠方窗外低沉的雷聲都如同嗚咽。

收拾到最後剩下的,就是兩大柜子的書和一堆筆記本,晨初酷愛手寫,讀書筆記、方案框架、初稿一本本塗得滿滿當當。阿綿一本本地翻過去,直到遇到這一本,扉頁上寫著「致親愛的丁丁」,他的手頓了頓,感到一絲絲的異樣,終於還是把它翻開……

「丁丁,我想挽留住我們相遇的那天,那個下雨天,我第一次走到了你的店前面。台階下有積水,我跳過去了。其實當時我還發著燒,只是因為不想錯過雙學位的課程,才強撐著出了門。午飯時間沒有什麼胃口,看到你們家供應各種煲湯才走了進去。

候鳥之家,那是你店的名字,那時候我也矯情地想到了自己。那時候我正在談一場異地戀,每年冬夏往返武漢和廣州已經堅持了三年,向候鳥進行命定的飛翔。他曾經是我旅程唯一的重點,是我最想投入的懷抱,直到那一天,我遇見你。

你的店一看就是文藝青年開的,裝潢也極盡文藝,拍立得照片、明信片和村上春樹的小說裝點著牆壁,木質的桌椅由檯燈和靠墊更添上一層溫暖。而你站在高高的櫃檯後面,穿著白色的廚師服,烏黑的麻花辮從深灰色的報童帽下延伸出來,一直垂到胸前,笑容和聲音甜美。

那天,我喝的是你親手煲的蓮藕排骨湯。那道湯你後來教會了我做,可是你始終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你做的蓮藕排骨湯要放胡椒,雖然這樣喝下去胃覺得暖暖的。

你教會了我太多了,在那個夏天,你教會了我編麻花辮,教會了我做提拉米蘇,還教會了我喝黑咖啡。喝了你給我做的美式咖啡,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黑咖啡也可以這麼好喝。」

看到這裡,阿綿放下了手中的本子,頭皮一陣陣的發麻。他當然也喝過晨初做的那一道蓮藕排骨湯,也在無數個早上看到她吃完早餐後喝一杯美式咖啡的樣子,還有她扎著麻花辮在廚房裡忙忙碌碌的可愛背影。但如果這一切是她而又不是她,那麼在遇見「丁丁」以前,她是什麼樣的?如果她現在的一切都沿襲自另外一個女人,那麼他喜歡上的是誰?

他也還大概記得他們的相遇。連著三天,他們在圖書館的還書系統的同一台電腦相遇。她本來不大喜歡圖書館,喜歡的或者有用的書總是直接買回家。可是那幾天,她做的汽車品類的方案實在是毫無頭緒又毫無興趣,才去圖書館一批批地借閱,快速啃完又還回去借新的出來。而他則熱愛去圖書館借書,那幾天只是恰恰丟三落四總是帶不完要還的書。

就這樣,他們一致認為是緣分——恰好都是單身,年齡相仿又被對方吸引,他們順理成章地交換微信開始聊天,然後約出去吃飯,在相遇三個月後,他們選擇了跟對方在一起。在一起一個月後,晨初坦誠了自己患有抑鬱症的事實。

六月份的夜晚,廣州的天氣燥熱不安,空調的風呼呼地往外吹,她問,「你介意嗎?」他沒有直接回答,「你看起來這麼活潑開朗,怎麼就會得了抑鬱症呢?」

「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不開心嗎?」

「我不開心。」

「你喜歡自己嗎?」

「我不喜歡自己。」

「那你喜歡我嗎?」

「……喜歡。」

「可是你不喜歡自己怎麼喜歡我呢?」

她被問住了,獃獃地立在他身前,積累的情緒逐漸崩潰,「我已經受夠我自己了。」晨初痛哭起來,在他的眼光中分崩離析。然後阿綿張開了雙臂,擁抱了她,用並不寬闊的胸膛接納了她。就是這個簡單又堅定的動作,讓她一瞬間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她感覺到自己被原諒了,好像一切都可以就這樣被接納、被原諒。

但恰恰是這份被原諒本身,讓她更加不肯原諒,她不願意去原諒那個被救贖的自己。

作者:羅大誠

鏈接:第一個故事·春逝 - 大誠講故事 - 知乎專欄

來源:知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

「丁丁,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呢?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但我還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你的。你還記得嗎?那天中午,你把我不愛吃的洋蔥,切成碎碎的細末放進番茄濃湯里。你絕對是故意的,聽到我說不吃洋蔥以後飽含熱切地惡作劇的故意。也就你敢這樣,換成別個客人大概就要生氣了,那時候還是夏天,我們還不怎麼熟誒。但我卻覺得這樣的你好可愛,當我忍住噁心把整碗湯吃干抹凈以後,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我最喜歡的,其實是你做的巧克力千層蛋糕。你每次開發了新產品都找我試,我都還記得它們的味道。牛奶泡芙、豆腐曲奇、燕麥餅乾,還有我很喜歡的培根炒飯。我記得當時你把巧克力千層蛋糕端過來,眼巴巴地看著我吃下去,問我「是不是好吃得叫媽媽?!」我其實想說是的,卻只口是心非地跟你說難吃死了。但我後來再也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蛋糕了。如果當時知道後來會失去你,我應該每一次都好好表揚你的手藝才是的。」

「丁丁,你還記得我們的初吻嗎?那個下雪天,我走得太急把傘落在了你的店裡,你就這麼撐著傘追出來了。當你把傘舉到我的頭上的時候,是什麼給了你勇氣來親吻我的呢?你的嘴巴里有巧克力慕斯的味道,是不是剛剛試吃了什麼?當我們接吻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時間都靜止了,傘外面的聲音卻被無限放大得纖毫畢現。我聽見馬路對面炸豆腐攤的叫賣喇叭,聽見汽車從濕滑的路面碾過,還有路人的細語,雪花簇簇地落到傘面。」

晨初對聲音很敏感阿綿是知道的,她特別容易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到。阿綿想起去年過年的時候,年初二晨初隨他回了揭陽老家,滿坑滿谷的鞭炮聲幾乎把她嚇蒙了。他用手幫她緊緊地捂住耳朵,她在他懷裡睜著驚恐的大眼睛,像只毛茸茸的、受傷的小動物。

你的身體撞到地面上的聲音也很響吧,這一次,你害怕嗎?阿綿滿腔悲酸的溫柔,眼淚滴到本子上,迅速暈開了鋼筆的字跡。他慌了手腳,趕忙拿桌上的抽紙去擦。

親愛的,親愛的丁丁,我始終無法原諒我的不告而別,2012年的聖誕節,傳言中的世界末日,你約了我一起過,我明明答應了,可是卻在最後一刻逃跑了。

我感覺那是個關鍵的日子,如果我們一起走過了那就是確認了什麼事情,可是當時我還沒有勇氣。我沒有勇氣去面對和接受這樣的現實,所以我逃了回家。

在和你斷絕聯繫的三個月里,我每一天都在認真考慮我們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多想以後就這麼和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我的父母、怎麼面對小星,怎麼面對這個世界的閑言碎語和層層惡意。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來得出結論,你比這一切都重要。我喜歡你,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於是我決定放棄考研,也放棄畢業就回家的念頭,我要在武漢找工作陪在你身邊。我決定放棄和小星的五年感情,在和他分手後,我拉著行李箱,打算重新出現在你面前。

但我沒有想到你沒有等我。

我當時太年輕了,從未想過自己的自私怯懦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你的店門緊閉著,鐵閘關上了所有的幻想,這一次,換我怎麼也打不通你的電話。

三年了,丁丁,你現在在哪裡?你還好嗎?你已經忘了我嗎?但我始終在想念你,在每一個需要撐傘的日子裡想你想得心酸不已。

我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就像被沉入深海的醜陋魚類吞下,我意識清醒,感受自己被水壓擠得發慌,日復一日地被胃酸腐蝕著。你是我的太陽,可我卻註定再也看不到陽光了。

我當時真的已經準備好了一個有你的未來,我已經準備好去奮鬥一個給你幸福的人生了。我以為你總該會在那裡,即使沒有在等我。但你怎麼就真的沒有等我回來呢?

都是我的錯。」

阿綿回憶起他問過晨初抑鬱是什麼感受,晨初說,我感覺我的心我的身體漏了,一直漏一直漏,我怎麼兜都兜不住,我明明都快要空了,可是這種感覺卻從來沒有停下來。他還問過她為什麼會抑鬱,但她從來沒回答出一個所以然來。所以眼前這一本就是答案。

丁丁,醫生說我抑鬱了。我開始吃藥,做一個很配合的病人,慢慢地我發現我對你的想念沒有這麼強烈了,我再也不會在喝醉酒的時候滿世界跑著想要去找你了,每個下雨天也不再難熬了,醫生說我快要好了,只要再堅持吃一年葯就很有可能完全治癒了。

親愛的丁丁,我是不是會不再想你了,我是不是就會原諒自己了?但我怎麼可能允許這一切發生,我想,我總有辦法再回到你身邊,總可以再看你一眼。我只想,真的只想再看你一眼。」

本子的文字到此戛然而止,阿綿向後翻了翻,只剩連續的空白。窗外響起悶悶的春雷,快要下雨了,春天,已經快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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