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

來自專欄 午夜藥鋪

（一）

仲文是村子裡第一個會背三字經的人。

在我們這些同齡人還在下河捉泥鰍的時候，他已經會坐在岸邊，絮絮叨叨地念著「人之初性本善」，並向我們投以鄙夷的目光了。

因此，直到很多年後，在回憶起童年時，我的腦子裡都會浮現出泛著粼光的河水、從指間溜走的小泥鰍，以及夕陽下仲文那小小的剪影。

不過我那時候很不喜歡他，覺得他總是板著個臉，活像是被拍矮了的我爹。

（二）

幾年之後，我的小夥伴們都去上了學堂，只有我爹說女孩子讀書沒用，不如多玩幾年，到時嫁個好人家。

一個人的時光相當無聊，我連泥鰍也不愛捉了，倒是常常會不經意地踱步到學堂附近，如果剛好遇到下課出來的仲文，便一起結伴回家。

仲文對我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只有一次見到我格外開心，拉著我跑到路邊，用樹枝歪七扭八畫了個符，獻寶一般地看著我說：

「這是我今天學的字，加上前面學會的，剛好湊出你的名字。」

我和地上那些陌生的筆畫對視了一會，像是被仲文的笑容感染，也跟著笑起來。

（三）

村子裡的生活日復一日，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終於漸漸長成大人。

仲文進京趕考一走半年，我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離自己有多遠，也不知道此去意味著什麼。

但我還是會每天去村口看看，期待一匹白馬緩緩走來，上面馱著我記憶中那清朗的少年。

為什麼突然如此想念他呢？

我想了想，覺得一定是想再問問他臨走時對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好好練字，等你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就回來娶你。」

（四）

我當然沒能練會自己的名字，仲文也一直沒有回來。

村子裡不斷有消息傳來，說仲文考了狀元，當了駙馬，受到了皇帝的重用。

人們說起仲文的名字時，總是一副驕傲的樣子，像是自己親眼看到了那般榮耀。

而我只覺得這一切都離我太遠，無異於說書人口中的故事，縹緲得像是晨霧。

（五）

再後來我嫁了人，和身邊所有人一樣，成長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村子裡的生活平凡又忙碌，大家漸漸的便忘記了這裡曾有個仲文。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日相夫教子，也與夫君約定，待孩子長大一些，就送她去上學堂。

貧賤夫妻也有自己的過法，生活沒什麼波瀾，反而是最好的事情。

直到那日馬蹄聲颯沓，冷著臉的將軍送來仲文的一盒骨灰。

（六）

村裡的人閑暇時偶會幻想起皇宮裡的生活，說皇帝這般尊貴，一定是枕邊都要放著白面饅頭，睜眼就能吃到的。

我也在心裡想過，仲文這種書獃子，一定是用書本做了個床鋪，每天醒時是書，夢裡也是書。

村裡人雖僅有這些眼界，但也並非不懂世間紛亂。

皇帝惜才，但不惜強過自己的才。

因此，仲文的死因，在民間只能是個迷，不會有人再提起。

（七）

我甚至連仲文的骨灰都沒有見上一面，只在某日路過他的墳前時，突然想要停下來看看。

地上有根被折斷的樹枝，我不自覺地撿起來，在記憶深處搜尋起當年小小的男孩教小小的女孩寫字的模樣。

女兒放課歸來，路過我身邊時，對著地上歪七扭八的筆畫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有些羞赧地看她。

「娘親，你的名字寫得真丑。」

女兒一直在笑，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

我也站起身，牽起她的手一起笑。

你看，我終於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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