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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曾與世界和解

我未曾與世界和解

來自專欄 風前立畫裙

我年少時認為眾人皆醉我獨醒,而今年事已高,發現果真如此。

古希臘有一個學派,主張人們就生活在世界的表象中,決不進行任何的反思,因為世界總而言之是不可認識的,思考只會扭曲本質,還不如省省力氣,倒是一時記不清叫什麼學派。但歲月消逝,我發現這個學派的樸素自發的信眾在現代依然頗多,雖然他們不是為了避免扭曲本質,但是他們不思考的決心確乎堅定得很。計劃表乃生活失控之人最後的避難所,正如健身、旅遊、讀書乃是天性無趣之人僅有的遮羞布一樣。黑格爾認為到處旅遊的人是卑俗的,因為他們無法從現有的生活中獲得靈魂的平靜與饜足,只能焦躁不安地通過拒絕重複人生體驗來獲得新鮮感;這話很苛刻,現代心理學家應該是不認可他的。

但總之,「有趣的靈魂」今已成濫調。最近已經對微信朋友圈厭惡到了極限。當你試圖用清晰的語言描述你的思維而不是用精修的圖片炫耀你的大臉時,微信並不會鼓勵你的行為,它只顯示一行文字,展開之後是粗糙噁心的黑體小字,在花花綠綠的肥吃瘦減、閨蜜情深、單身焦慮、狗糧自拍中倒反而顯得自己像個大頭傻子。也許並不是使用這個載體的人都如此澆漓,這個載體天生對哲學家不友好。微信拒絕深閱讀,那麼我就拒絕微信。

我覺得真正的懷疑者連自我懷疑都會懷疑。因此,我在自我懷疑多年之後,轉而開始相信自己。我開始平靜地說:是啊,大部分人就是傻子,並不畏懼這話會使我看起來像個中二憤世少年。記得從前在某本雜誌上看到過,一個古典文學的女學者,當時已經歲數很大了,被問起來中國古典文學已經學了多少的時候,她平靜地說:已經都學完了。真的嗎?問者錯愕。是的,都學完了。那麼平靜,不在意自己看起來是不是很虛懷若谷很大音希聲很大象無形,是否像一個人們臆想中的大家。

這番言論難免有些孤高自許。事實上,我也一直是以孤高自許而聞名的。這頂大帽子扣了許多年,我想我應該為我自己辯白一次。我的問題不是我太過高看自己,而是太過高看別人。倒算不得什麼謙虛的高貴品質,而是作者的一種職業修養,因為作者把自己描繪得太過崇高,就會顯得虛假和矯情。我記得中學有一次,我拿出一張紙,滿臉淚水地寫下了所有我最為討厭自己的地方。我在各個方面都不一定算得上好人,但是可能在寫作上的品行是值得絕對信任的。所以我的自我貶低應該是很真誠而持續的。至於高看別人,可以這樣解釋:我的信條誠如一位朋友所說:不要把任何人當成傻子。某些時候,我也會自以為大徹大悟,流下慈悲為懷的眼淚:再拙劣的人也有自己的心啊,不是嗎。某些時候,我天性中不可避免的軟弱會模糊我尖銳刻薄的判斷,使我在不應該溫柔的時刻溫柔起來。

(插入一段實在不知道放在哪裡的話:

讓我來為你描述一下一個人怎樣擁有最不幸的那類心靈:他對於一些不能深思的事物聰慧太過,而對這個世界瑣碎的生存技能一無所知。並且他的哲學智慧在不斷地將生存智慧證偽,到最後,即便他能以和光同塵的姿態融入世俗生活,那種隱隱的灰暗的背景也將吃掉他的生命力。他的生命力遠不如那些手上沾著污泥的、臉蛋是日光晒傷的、在艱難的生活中講著庸俗而幸福的閑話的那類人,他始終像知識本身一樣虛弱、虛偽、蒼白、營養不良。)

總有一天人們會發現,堅持憤怒比堅持寬容更難,因世上所有的聲音都在勸降你,因世上所有的倫理要你溫柔忍恕。木心有句話叫「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卻不知該原諒誰」。幸好他有後一句,把話音的重點落在了一句似懂非懂的玄思上,不然單看前一句真像是沒有過腦筋。

所有人在逆行於世時都會有某種懷疑自己的時刻。我也不例外。我深知迂腐自戀乃讀書人的原罪,一天之內無罪悔三回。我為我自己的桀驁而感到慚愧,有時這種桀驁甚至是難以堅持的。但是總的來說,我無法與低智和解。這並不是什麼榮耀,而是一種屈辱:我相信大部分人想起我都是那個自負天才而日日把臭顯擺寫在臉上的人。

說到大部分人。不擅長或不慣於或不屑於或總而言之不能恰當處理人際的人,往往要在成長的過程中被劃傷很多次,因此要造更深的孽,流更多的淚,正如松樹被劃傷時結出粘稠的樹脂晶體一樣。我就是這樣長大的,一直如此。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在實質上變得更堅強或漠不關心。每一次受到來自他人的衝波逆折時,我都在心底某處潛然垂淚。我最深的羞恥是我仍然在乎別人的評價,即便我已經聲稱我不在乎多年。多年獨處,我已養成了不可謂不成熟、不可謂不複雜的思想方式,但我的情感仍是凡胎的低等,不能離開他人的凡胎之愛而存活。如今我的堅忍過人之處,是我承認了我的卑弱:我不能剋制被愛與同情之幻望,正如我無法擺脫我飲食的需要一樣。我未曾與世界和解,世界也未曾擁我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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