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寺

來自專欄 豫章異事

許姑嫁給許拐子的四個月後就懷了許由，但青龍村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老三的。許拐子自己也知道，因為他是陽痿，日落後只和許姑睡素覺。

許姑和老三早半輩子就好上了。老三破了許姑的雛，還弄大了許姑的肚子。許姑要嫁老三。但老三窮得喝風。許姑的爹娘就讓許姑把孩子墮了。破了身子的姑娘要折價，這就讓許拐子撿了便宜。

許拐子把許姑大二十歲。他的第一個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然後就得了痰火病死了。許拐子著急續弦，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娶了許姑。為什麼著急呢？因為在青龍村有一條祖傳的村規，鰥夫寡婦和單身漢，超過了四十，要是沒有去菩提寺請娃娃，就要成佛。成佛是個吉利的說法，不吉利的說法是把人裝進木棺中活埋。明山說，有佛緣的人可以肉身不壞，離地成佛。青龍村成佛的規矩流傳已久。據說父母老耄後，一旦喪偶，就會變成厲鬼，啖食其子。青龍村不大，老一輩總要給小一輩騰地方。

那一年許拐子三十九，娶了許姑，等於又給自己續了幾十年陽壽。

許拐子對許姑和老三的明鋪暗蓋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來是他自己不行。二來，老三和許姑有了交情就要時常來幫忙務農。許拐子自己有腿疾。大兒子許白四體不勤，偷閑做懶；二兒子許由喜歡進山打獵，五穀不分。他們許家三個男人，乾的農活還抵不上老三一個人。村裡人說許拐子不如去菩提寺出家，省得占著茅坑不拉屎。許拐子不理他們。他看開了。不過就是被窩裡刮點黃風，反正生出來的兒子都得跟他姓許。

許拐子看得開，但許由看不開。許由是許姑的親兒子。他把捕獸夾設在老三和許姑常常幽會的甘蔗地里。那一次捕獸夾夾了老三的右腿。傷筋動骨一百天。老三在家歇了三個月。在那期間，許由帶著獵槍去找過老張一次。許由說如果再看見老張和他媽呆在一起就要用槍子崩了老三。

許姑心疼老三，也心疼許由，但終究還是心疼老三。因為老三要幫他們家種地，還要攢錢請娃娃娘娘。老三是單身漢，如果不請娘娘，他四十歲就要去成佛。老三今年三十九，和許姑同年。

老三眼睜睜看著自己日子越來越少，他不是很沒想過娶媳婦。老三是豫章城來的，當年饑荒時和叔叔來青龍村討飯。後來就住了下來。老三和青龍村本地人長得就不一樣，瘦高腿長。年輕時，老三真的俊俏，整個青龍村，無論男女，都找不出一個比他好看的。全村的姑娘排著隊和他搞對象。但老三隻喜歡許姑。後來許姑嫁給了許拐子。老三就和全村姑娘挨個睡覺。一直到姑娘們全都嫁人。叔叔也死了，老三才發現自己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轉眼，他就要四十了。

多年下來，老三也存了一點體己。這些錢不尷不尬，既不夠娶媳婦，也請不到娃娃娘娘。有一年有個算命的跛子經過青龍村。跛子帶著一個傻子妹妹。老三找他算命。其實老三是看上了跛子的傻妹。脖子給老三佔了馬前課，說他是大腦瓜骨人，以後一定出息。老三不聽跛子的屁話，眼珠里只有他的傻妹妹。最後兩個人掰扯了價錢。老三從自己的兔皮口袋裡掏了出了五塊大洋給了跛子。跛子臨走時，老三還問這傻妹會不會逃跑。跛子笑了笑，說：「她還跑？她沒把你吃垮就不錯了。」

傻妹確實能吃，一頓能吃一個男人的飯量。但老三高興。他樂意。他娶了傻妹他就不用死了。要是傻妹還能給他張家添個小子，那就是更穩賺不賠。

老三娶了老婆。村裡人都來道喜。唯一不高興的是許姑。之前老三閑雲野鶴，經常來許家幫忙劈柴挑水。現在不一樣了，老三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半個月見不著一次。許姑在家就和許拐子吵架。許姑恨許拐子不出息，咒他早死。許拐子沒有許姑那連珠炮似的嘴巴。每次只能背著手，在屋子裡踱步，最後憋出一句：「我要是死了，你就去菩提寺成佛！」

老三的好日子沒過幾天就斷了。傻妹死了。

傻妹的死不怪別人，只怪她自己。平時老三為了關住傻妹，就在傻妹腰上打橫系個扁擔。傻妹想出門，就會被大門卡在家裡。青龍村處於群山之間，過了五月，整個村子就變成了一鍋熱粥。那天傻妹想玩水，出不去。恰好老周去河灘放牛路過。他是心好，看傻妹可憐把她的扁擔拆了，帶她河灘游泳。

到了河灘。老周叼著狗尾草在樹蔭下做夢，把水牛放在河邊喝水。傻妹要脫衣服游泳。她脫了一層又一層，最後剩下一件大紅的汗衫。水牛見了紅色，犯了瘋，一犄角把傻妹扎穿了。老周一看出了人命，牽著牛就跑了。

傻妹死後，老三又變得閑雲野鶴，時不時來幫許姑劈柴擔水。一個人寂寞了就唱小曲： 「光棍有酒喝呀，光棍有煙抽，光棍的零花錢兒啦花呀花不完……」

老三不願想自己四十歲後怎麼樣。他不想，日子又變得舒坦。但舒坦不是永遠的，你不想，四十歲也會來。

老三在三十九歲這一年對許姑說，要不他們合夥弄死許拐子得了。

許姑嚇了一跳。她搶過老三的紙煙吸了幾口。這可是潘金蓮和西門慶的勾當，兩人害死了武大郎，被罵好幾百年。但最後許姑還是答應了。條件是老三得把他的體己錢都給許姑。這些年下來，不管是老三，還是許姑，誰也沒攢夠請娃娃的錢。但是兩人的錢湊一塊，就夠請娃娃了。許姑把老三的錢揣進荷包。不管老三有沒有殺許拐子，不管他殺了許拐子後有沒有娶她許姑，她都有後路可走。

那天老三往腰裡別了一支牛耳尖刀去找許拐子。許姑把許由，許白都支出家門。自己在門口望風。許拐子腿不好，每天只種半天的地。剩下半天就呆在後院編草鞋。老三從許拐子身後一點一點靠近。他本來想一刀子把許拐子拉了。但後來一想，這樣瞎子也看得出許拐子是被殺的。他先去屋裡搬了一塊腌菜用的石頭。想用石頭把許拐子砸死。但石頭沉，老三步子聲也大。許拐子聽出身後有人，一扭頭，腌菜石頭砸個空。許拐子就和老三打起來。老三想夠腰裡的牛耳刀，但許拐子眼明手快，先抽出了刀子。他有了刀，但不敢捅人，還是大喊救命。

老三忌憚許拐子的刀，也怕他兔子咬人，自己也不敢上前。兩人僵了一會，許拐子喊聲越來越越大，老三心裡越來越虛，最後扭頭跑了。其實這會男人都在田裡，女人都在家裡。誰也沒有聽見許拐子的喊聲。老三是被自己嚇跑了。

老三回家以後連喝三海碗茶，人才定下來。當天晚上。許由挎著雙筒獵槍要來殺老三。許姑一路攔著也攔不住。最後許由來到老三家，黑洞洞的槍口抵在老三的腦門上。

老三喊道：「臭小子你敢，我是你爹，我是你親爹！」

但許由不認他。許由只說自己姓許，是許拐子的兒子。

許拐子也來了，他也勸許由。殺人償命，許由要是殺了老三，自己也活不了。老三今年三十九，明年就要成佛，惡人自有天去收。

許由放下雙筒獵槍。槍管在老三頭上留下一個紅印子。

從那天起，只要許拐子在家，許由就扛著獵槍在家陪著許拐子。

老三殺人失敗，錢也被許姑搜羅光了。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逃出村子。但出村要村長的介紹信搭卡車。否則好幾百里的山路，磨破三雙草鞋都走不完。到了晚上還有狼。

老三顧不了這麼些。他沒和許姑道別，打了個包袱連夜出村。第二天，老三落跑的事情就被發現了。村長派人搭著卡車追上了老三。追老三的人是許由的大哥許白。許白挖掉了老三的一顆眼珠。凡是生在青龍村的，生是青龍村的人，死是青龍村的鬼。誰要離開村子，就要留下身體的一部分埋在村裡。

許白把老三眼珠埋在甘蔗地里。從此以後村裡人誰也不能再提老三這個名字。

許白是許由的同父異母的大哥。他的母親就是痰火病死的那位。許白也不是辛勤隴陌，奔走泥塗的主。一個老三，一個許白，兩人是村裡有名的大混子。許白平時也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村裡人礙著許拐子的面子，也就不大和許白斤斤計較。誰家要是雞被偷了。那家人就來找許拐子喝酒。裝模作樣說遇上了倒霉事，家裡的雞被狼叼了。許拐子就明白了。讓許姑從院子給人家綁一隻雞帶回去。許拐子就這麼寵著許白，誰讓許白是許拐子親生的呢。

許白是許拐子的一塊心病。許拐子愁得不是許白坑蒙拐騙，反正有他許拐子一口吃，就有許白一口吃。許拐子愁的是許白三十好幾還沒娶老婆。他怕許白走上老三的老路。許白長相也不差。許拐子給他說了一門親，讓他娶陳家的招娣。但許白不樂意。他正是招貓遞狗的年紀。更重要的是，許白想離開青龍村，不能讓媳婦絆了自己的腿。許白遲遲不成親，這就苦了許由。

許由也有喜歡的姑娘。他和轉鈴早就定了娃娃親。轉鈴之所以還沒過門的原因是因為許由的大哥許白沒有過門。按照青龍村的規矩。許由得排在大哥後面。轉鈴等了許由三年。大閨女等成了老姑娘。反而虎杖來上門來提親。

虎杖是明山和尚的出家前生的兒子。明山和尚是菩提寺的住持兼方丈，所有的娃娃都要經他手裡開光。他在青龍村算半個村長。村長管上面的人，他管下面的人。可歸根究底，所有上面人都有下去的一天。因此明山的話往往比村長來得更有分量。虎杖找轉鈴提親，轉鈴的爹娘都說這是磕頭碰著天好事。不答應的只有轉鈴。虎杖虎頭虎腦，還長著六指。許由一表人才，還會打槍。這兩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傻子也知道怎麼選。

強扭的瓜雖然不甜，但好賴也是瓜。明山就來許家找許拐子商量，讓他退了這門親。許拐子在家拿不了主意，裝聾作啞，悶頭喝擂茶。許姑在裡屋垂簾聽政，一邊納鞋底，一邊衡度利弊。最後她讓許由自己拿主意。表面上是許姑讓許由選，但許由其實沒得選。爹娘都有老的那一天，要是哪一天誰先走了，這命就捏在明上手裡了。最後許拐子退了這門親。誰都可以得罪，如來不能得罪。

幾天後，虎杖就八抬大轎把轉鈴娶進門。過門的轉鈴依舊討厭虎杖。她三天兩頭往許家跑，抱著門就是不走，八匹馬都拉不回。虎杖他娘勸虎杖算了。但虎杖不答應。他爹是明山，青龍村最有頭臉的人。他不能丟他爹的臉。虎杖提著菜刀來到許家，當著轉鈴的面砍下了自己的六指。一時間鮮血如注。轉鈴是雪獅子向火，嚇得軟癱了半邊，乖乖跟著虎杖回家。但虎杖威風了沒有幾天，就因為破傷風死了。明山親自為兒子放焰口。他和許家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虎杖死了。轉鈴只有嫁人或者請一個娃娃少爺回家，否則就要送去菩提寺成佛。轉鈴家請不起娃娃少爺。轉鈴爹就跪在許家門口求親。

許姑不忍心看著轉鈴年紀輕輕就成他娘的佛。她掏空許家家底，要在同一天，辦兩場酒席，給兩個兒子都娶上媳婦兒。

成親那天，許姑在曬穀場曬擺了二十桌酒，每桌有葷有素。村裡人都說就算皇帝結婚，恐怕也不過如此。兩個家族弟把新娘背來。許由來了，許白卻遲遲不見人。許姑在村頭村尾掃聽了個遍。有人告訴她，許白今天一早就拿著蘿蔔刻章的假文書出村了。

許姑楞了一下，然後急忙回家，翻箱倒櫃尋摸起來。許拐子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許姑就哭了起來。她拿出一條被剪得稀爛的襖子給許拐子看，說：「你王八蛋的兒子把我存了半輩子的體己錢都偷走了！」

許白逃走了。招娣蓋頭還沒掀就被原封不動地送回去。照理這婚是結不了了。但村民都已經在酒席上吃開，屁股挪不開椅子。許由也堅持。他說今天不讓他把轉鈴娶過門，趕明他也要逃跑。許姑的錢丟了，心灰意懶，什麼也不管，回屋就躺著。後半截婚事，就許拐子一個人主持。拜堂，奉茶，跨火盆。轉鈴這個媳婦終究是娶進許家了。

許由和轉鈴的被窩還沒睡熱乎，政府的卡車就開進了青龍村募兵。許姑連夜去菩提寺求了一枚平安符讓許由貼身帶著。最後卡車拉走了十來個年輕人，許由也在其中。許家一下次多了一個人，少了兩個人，變得不像許家了。連整個青龍村也不像青龍村了。

轉鈴既然嫁給了許由，就是許家的媳婦。本來應該許由帶著轉鈴分家出去住，但許由走了。轉鈴就吃住都在許家。轉鈴和許姑都是會過日子的人。兩個人也聊得來。本來是許拐子和許姑睡一個床鋪，轉鈴單獨睡一個小鋪。但因為兩個人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許拐子就被許姑趕到了小鋪上。許姑和轉鈴兩人躺了一個被窩。每天捏了蠟燭還能再聊上一個時辰。許拐子一個人瑟縮在小鋪上，忿忿不平：「這哪裡是給許由娶的媳婦，分明給你找的女兒的。」

轉鈴在許家轉眼呆了三月，娘家卻出事了。

轉鈴的爹叫李貴。李貴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不喝酒，不吃煙，不賭博。當年和村長在南昌縣辦事。村長帶他找雞。李貴被兩扇泡釘大門嚇住。就在館子門口等著。也沒等多久，村長就出來了。兩人吃了一頓狗肉回村。李貴這一輩子只有一個嗜好，就是吃狗肉。四十歲以一天天一頓，四十歲以後三天一頓。村裡的狗見到他都腿軟。

李貴那天饞蟲犯了，挨家挨戶買狗。但大家都知道李貴是要殺狗吃肉。不愛惜的早就把狗賣了，愛惜的死活都不賣，防李貴跟防賊似的。李貴買不到狗等天擦黑。他帶著狗架去抓還在村裡遊盪的街狗。那天李貴抓住了一條沒尾巴狗。狗夾死死嵌住狗脖子。李貴的身後卻竄出七八條野狗。李貴一嗓子還沒喊完，氣管就被咬斷，第二天，人們在街上找到了血肉模糊的李貴。

李貴死了。最難過的是他老婆鳳霞。鳳霞已經四十三歲了。除了請娃娃大爺就只有成佛一條路。但李貴把家裡的錢都拿出吃狗肉了。死後一點也沒給鳳霞剩下。鳳霞還有個兒子叫李廣，也就是轉鈴的哥哥。頭七過了，李廣要送鳳霞去廟裡。鳳霞哭天搶地不肯去。李廣找來轉鈴一起勸。最後又搬出明山。明山帶著兩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來勸化鳳霞。最後鳳霞舉著鐮刀把三個人趕出來。明山整了整袈裟，給李廣下了通牒。鳳霞現在已經三分人，七分鬼。明天日落前，一定要把鳳霞送來菩提寺，不然鳳霞就要化成山妖野怪了。

李廣被上人數落一頓，覺得很沒面子。他帶上捆繩進屋抓娘，卻發現鳳霞已經從窗戶溜走，逃進後山了。

那個晚上，全村男人都在後山上找鳳霞。許拐子也去了。月光晴朗，黑漆漆的灌木莽莽蒼蒼。許拐子拄著桃木拐杖，在山腳的緩坡上走，不知不覺就走進一個山坳里，露下沾衣，寒氣逼人。許拐子聽見山坳里傳來哭聲，既像狗哭，又像馬哭，就是不像人哭。但草叢後走出來的正是鳳霞。她手裡還攥著鐮刀，披頭散髮，泣淚成血。許拐子嚇得動彈不得，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這時李廣跳進山坳，明火執仗，身後跟著一幫人。鳳霞看見兒子，轉身又逃進山林里。

許拐子嚇得尿了褲子，腿也不聽使喚，被幾個村人抬回了家，生了一場大病。

許拐子已經五十七了，在青龍村已經算是高壽了。他這一病，很多人都說許拐子再也起不來了。連賣壽材的老魏都來問許姑要不要買花頭棺材。他知道青龍村人買棺材，往往一買就是兩副。但許姑把老魏趕了出去。

許姑把十里八鄉的大夫都請來給許拐子看病，但每個人出門時都是搖頭，說：生有時，死有日，許姑應該準備後事了。許姑又找來巫醫。許拐子喝了符水，枕頭裡塞了靈籙。錢都該花的花了，不該花的也花了，許拐子就是不見好。許姑和轉鈴忙得人仰馬翻。許拐子每天躺在床上，吃自在食，著自在衣，只手不動，呼奴使婢，倒是逍遙自在。其實許拐子的病早就好了。但許姑把他伺候太周到，許拐子當了一天皇帝，就想當一輩子皇帝。

許姑把田裡的活交給轉鈴，自己去後山上採藥。青龍山上不產草藥。許姑又托村長從鄉裡帶了許多吊命的補藥。許拐子一開始不肯喝，但他拗不過許姑，最後每天都把原油般的中藥喝了。

許姑的中藥最後還是起了作用，不是治好了許拐子的病，而是治好了許拐子的陽痿。許拐子以前也為這條雞巴尋醫問葯，白費心機。許拐子就說這病就是把藥店吃黃都不好使。那時候許拐子三十歲。許拐子做夢也想不到，是十七年後，他幾劑補藥就治好了他的陽痿。

這天晚上三人捻燈睡覺。許姑和轉鈴兩人說完話照例合被睡去。許拐子摸進了轉鈴的被窩。轉鈴想喊。許拐子一隻捂住她的嘴，一隻手扒了她的褲子。許拐子把十多年沒用過的老二塞進去。許姑本來已經睡著。但被轉鈴的喊聲吵醒。黑燈瞎火，她聽見了許拐子在旁邊不老實。但許拐子是陽痿，身子又虧，掀不起風浪。許姑從枕頭裡扣出兩粒綠豆塞在耳朵眼裡，只說了一句：「小點聲，戚哩哐啷你以為拆房子啊！」

過了一會，許姑被轉鈴搖醒。許拐子死了。許拐子快樂死了。許拐子陽痿半輩子，雞巴梆硬，一柱擎天時死了。嗚呼哀哉，伏維尚饗。

許姑瘋了。她騎在轉鈴的身上，掐她的脖子，罵她騷貨，罵他們狗男女，說轉鈴肚裡長牙，逼里有刀。轉鈴終究年輕，力氣大，掙開許姑。許姑就伏在許拐子身上哭。許拐子人死了，雞巴還翹著。許姑不是哭許拐子，哭的是自己把大把的銀子拿去買葯，現在許拐子死了，人財兩空。自己也要成佛了。

許姑哭了一會，說轉鈴勾引公公，又把許拐子活活騷死。天亮就要把轉鈴送去村長家治罪。轉鈴有口難辯，也跟著哭起來。兩人哭到五更天明。許姑不哭了，開始冷笑，說本來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要成佛。現在轉鈴要浸豬籠。兩人路上倒有伴了。轉鈴也不哭了。她把許拐子的被子掖好，說：「死什麼死，公公這不是睡得正香嗎？」

村裡沒人知道許拐子死了。許姑對外宣稱許拐子得了麻風病，在床鋪前拉了一道紗簾，外人透過紗簾看見許拐子的輪廓。有人要和拐子說話，必須由紗簾後的許姑轉達。這個秘密只有許姑和轉鈴知道。幾天後屍體開始生蟲。許姑在房間里點上了線香，掩蓋屍臭。許姑就許姑不知道這樣可以維持多久。她開始恨起許白，如果不是他捲走了她的貼己錢，許姑就能光明正大請會娃娃大爺。許白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許白回來的這天沒讓村人看見。因為他的介紹信是拿蘿蔔章蓋的，照村規，他得剜塊肉埋在村裡。許白回到家時轉鈴在家補衣服。轉鈴認出了許白。但許白捂住了她的嘴吧。不要聲張。許白這次回村是躲債的。

原來許白當年坐著運甘蔗的卡車進了豫章城城。十里洋場，紙醉金迷。許姑的錢在青龍村是錢，在城裡那就是白紙。沒幾天，許白就把許姑的錢花得精光。到後來，茶奉，幫閑，跑外，兜缺賣哄，坑蒙拐騙，許白什麼都干過。直到有一天，許白的藥丸把人吃死了，這才撒尿引出屎來。許白藥丸的方子是紅糖、澱粉再摻上一點蜂蜜。無毒無害。但恰好買葯的大爺有糖尿病。吃了幾天，在家昏死過去，最後藥石無醫，羽化登仙。老人姓趙，有三個兒子分別取名，金、銀、鐵。三個兒子都是孝子，給老人送了終，一路南下，追許白償命。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三人就追到青龍村。

三人進了村，一路掃問來到許家。家裡只有轉鈴一人。他們隔著紗簾，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形。趙金脾氣爆，直接亂刀朝鋪蓋砍去。砍完才發現，砍得是個屍體，已經腐爛，不成人形。趙銀腦子活絡，猜到許家也藏了命案。於是就讓轉鈴給許白帶話，三天後如果許白不來，就要把這屍首舉報。

誰知三天後許家走了水。屋子燒的只剩四面黑黢黢的白堊牆。村長帶著村丁來救火，已經晚了。屋裡有四具屍體，燒得外焦里黑，無從辨認。村長問這怎麼回事。許姑就道白了前後，說最後來尋仇的三兄弟和許白一起燒死了。

後來村裡把四個人屍體埋了。雖然三兄弟換許白一個蝕了本，但民不舉官不究。村裡沒人也沒閑工夫管這檔子事。過去了，就再沒人問起。

許白其實沒死。屋子裡的屍體是許拐子的。那天三人來找許白償命。許姑把三個人請進屋，然後轉身去提茶水。廚房裡有高高一摞乾柴。許姑用火折把柴點了。轉身出門，和轉鈴兩人用牛車把門堵住了。三個人在屋裡聞到了燒焦味。一推門，發現房屋門窗都被封上了。屋裡濃煙滾滾，火舌越燎越旺。趙金在廚房地上發現有一個一人寬的狗洞。兄弟三人一個接一個爬出去。許白在外面拿著糞叉等著，出來一個搠死一個。三人都死後。許白再把屍體扔進屋子。這個家裡死了四個人，不能再住了。

許白帶著許姑和轉鈴來到村東頭的觀音寺暫住。原本青龍村只有一個觀音寺。但是僧多粥少，菩提寺建好後，觀音寺的香火就江河日下。最後觀音寺的和尚都去了菩提寺，觀音寺也就荒廢了。

村裡有人看許家人可憐，想來幫忙搭個住棚。但是許姑一窮二白，連個紅磚錢都掏不出。村人可以出工出力，總不能還指望人家把自家圍牆拆了給你建新家吧。許姑先是死了丈夫，又是燒了房子。頭髮一下就花了。人都是讓時運逼老了。不知道來龍去脈的人看許姑，都以為轉鈴的奶奶。

許白在村子裡照樣進出。他本來許拐子身材相近，用石灰染了頭髮，拄上桃木拐棍。許姑本來就對外說許拐子得了麻風病，許白出門蒙上臉，活脫脫就是許拐子本人。麻風會傳染。村人躲還來不及，沒幾個人愛給自己找不自在和許白搭腔。

許白在外面是許拐子，在家更是許拐子。每天夜裡熄了燈。許白就往轉鈴的床鋪上蹭。轉鈴不答應。許白就冷笑，說他們現在是一根繩上三螞蚱，飛不了你，蹦不了我，落不了她。轉鈴就抄起一把剪子，放在許白面前，說：「許由現在可是扛火槍，吃皇糧，你要是敢碰我，回來我就讓他殺了你。」許白嘴上依舊不依不饒，心裡卻在發虛。他相信許由做得到

許由的死訊是半個月後傳來的，但許姑不信，轉鈴也不信。許姑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村裡開始傳出了閑言碎語，有人說轉鈴是白虎星轉世。父母不利，雞犬不寧。村裡人經過觀音寺的都開始繞路。還有人在許家燒毀的宅子上撒雞血驅邪。後來連明山都親自來觀音寺，他勸轉鈴請個娃娃大爺回家，不要再禍害別人。轉鈴還沒說話。許姑就搶先用掃帚把明山掃出去。

又過了半個月，卡車把屍體拉來。每個屍體都有編號，寫著姓名住址。許由的腦袋被炮火炸的頭面焦黑，還少了一隻胳膊。許姑在屍體身上扒拉。制服里掉出一枚平安符。許姑一見到平安符，淚匣子就關不住。司機不耐煩了，讓許姑把屍體拉回去。轉鈴卻擋著，讓許姑仔細看清楚。許姑明白轉鈴的意思。如果許由真的死了。轉鈴年紀輕輕就剋死了兩個丈夫，白虎星的名號坐實了。雖然轉鈴還年輕，但也難在村裡找男人了。

許姑擦了眼淚。還是不承認屍體就是許由。司機就罵許姑沒良心，兒子的屍首都不要。後來村長也來勸，說許由戰死沙場，為國效力，好賴應該入土為安，起墳燒香。但前轉鈴威脅過許姑。如果許姑在這承認了許由已死。轉鈴也要把許拐子的死事捅出去。她也不活，兩人走上黃泉路，誰也不孤單。最後許姑沒認屍體。村長就讓村丁把屍體抬去後山的亂葬崗埋了。

晚上。許姑輾轉反側睡不著。夢裡許由老是來找她。她翻身起來，叫上轉鈴和許白一起去挖屍體。她說捨不得許由一個人埋在亂葬崗里，那裡鬼多，會欺負他。許白罵她神經病。他看上了轉鈴，巴不得許由早死。轉鈴不想搭理許白，和許姑去了。兩個女人左肩擔著鶴嘴鋤，右肩擔著白月亮，夜半三更來到亂葬崗。

青龍村人口不多，本來沒有亂葬崗。但那些年月，戰事頻繁。死人太多，又無名姓可考。豫章城裡埋不下，就往縣裡推。縣裡死人也多，就往鄉上推。最後一層推一層。住戶越少，地方越偏的村子，分到的屍體反而更多。有經驗老人看著來往的卡車就能猜出戰事的好壞。這亂葬崗，葬的就是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外地人。

這天晚上，兩人從二更天挖到四更天。天快亮了。兩人一無所獲，回到觀音寺。轉鈴問許姑會不會天太黑看漏了。許姑就罵她胡說。自己的兒子怎麼能看錯。兩人挖了半個月。整個亂葬崗來回刨了了一邊，都能播種了。許姑還是沒有找到許由。最後轉鈴放棄了。她相信許由死了，而且還在怪她們沒有把屍體收好。那天晚上許姑一個人又扛著鋤頭去亂葬崗。許白看轉鈴獨守空床就竄上來，說：「咱們得給許家留後哩。」轉鈴又從被窩裡掏出滾熱的剪刀，說：「許白，你要和我睡，就先娶了我。」許白娶不了轉鈴，因為他現在是許拐子。有時，許白憋不住了，就去找許姑泄火。許姑不讓。許白就扇她耳刮子：「你少給我裝姑娘！老子要是不當你男人，你就死去！」

許姑在亂葬崗刨了一個月，被人看見過兩次。第一次是有個村人喝醉，在那撒野尿，看見了許姑，以為撞了鬼，褲帶都沒系就跌跌撞撞跑回家。第二天，還請菩提寺的和尚去做了一場法事。第二次，許姑遇見了轉鈴的大哥李廣。李廣也扛著鋤頭來挖屍體。他挖屍體，是想發發冥財。看看屍體身上還有沒有點值錢的東西。他隨身帶著榔頭，方便從死人嘴裡下金牙。許姑告訴李廣，她已經挖了一個星期，屍體已經翻遍了。別說金子，連根鐵釘都沒有。李廣不信。第二天，兩人又來。亂葬崗上來了一群陌生人，到處都打著木樁，還停著不認識的機器。後來許姑才從村長那裡知道，亂葬崗上開始修鐵路，青龍村歷史上的第一列火車就要開通了。

許姑還沒找到許由。她不能讓鐵疙瘩就在兒子身上開來開去。許姑去工地上大鬧，逼他們停工。工人都惡她，說沒見過這樣的鬼婆。許姑鬧幾次他們就趕幾次，沒人對許姑動粗。看著枕木，鐵軌，一天天齊備。許姑也知道自己無力回天。她把鶴嘴鋤找地埋了，當成許由，上了一炷香。

老三回來了。現在老三叫三老闆，坐著騾子拉著的火車衣錦還鄉。這條鐵路就是他投資修的。原來老三離開村子以後，平地一聲雷，轉眼富家翁。不到十年的時間裡，成了江南一帶赫赫有名的民族企業家。

老三回來以後，全村上下夾道歡迎，樹杈上掛著歡迎的條幅，村長帶著戲班子擺起了社火。那幾天，爆竹沒日沒夜的響，青龍村裡到處都是藍蒙蒙的，所有人都扯著嗓子說話。村裡的好幾頭豬牛嚇破了膽，全都被宰了送去三老闆那。

三老闆一回村，就幹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拜入明山門下，成了菩提寺的俗家弟子。第二件，他把當年埋著自己眼珠的甘蔗地買了，鋪上了水磨石，在上面建了一座他的塑像。第三件，他把許家原來的宅子推平重修，蓋了一座洋樓。把許姑一家又請了回去。

許姑從破廟搬回了家裡，但心裡沒有一絲快活。因為許白要娶轉鈴，他再也不裝許拐子了。

這事的起因還是歸咎於許由的死。許由死了，轉鈴被村人扣上了白虎星的帽子，誰也不會再娶她。轉鈴知道這日子一晃就過，到了四十歲，她還嫁不出去，就只能成佛。至於那菩提寺的明山。轉鈴害死了他的兒子。他一定想方設法讓轉鈴請不上娃娃。

轉鈴心想，自己要是還想有活路。只能嫁給眼前的許白。許白也喜歡轉鈴。一開始他捨不得身上那塊肉。但架不住轉鈴每天和他耳鬢廝磨，煽風點火。他的心意也就搖了。何況他早就煩了許姑，逼洞大盆大，操她還不如操塊五花肉。

那一天，許白就把要娶轉鈴的事情告訴了許姑。許姑聽了，十萬個不同意。這就是要她的老命啊。但許姑沒法不同意。許白割了自己的一隻耳朵，把真相告訴了村長和明山。許白和他們約好了。他和轉鈴先把紅事辦了。隔七天，就把許姑送去菩提寺。

許姑知道許白已經把自己的活路給堵死了。她只能把希望放在老三身上。

許姑來找老三的這天，傭人說三老闆不在。許姑就在別墅門口等著，從日當正中到金烏西墜。最後老三從屋裡走出來，裝著假眼珠，叼著雪茄，假惺惺地說：「許姑，好久不見了。」

許姑把事情告訴了老三。老三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許姑帶進了卧室，脫光了她的衣服。許姑沒有拒絕。最後兩個人幹了三次。老三吃了葯，簡直要把許姑給乾死。

事後，許姑問老三要錢。她說：「你就當我是婊子，把我嫖了吧。」

許姑說：「活了這些年，骨渣子都爛透了。你看著給吧。」

老三說：「說實話，你這把年紀，窟窿眼子銅盆大，一吊錢都不值。」

許姑說：「那你就給一吊錢吧。」

最後老三給了許姑二百個大洋，這夠她請四個娃娃大爺。

許姑帶著錢去找明山。幾個武僧卻出來把許姑捆了，送回許家。許姑一路上叫著她有錢，她要請娃娃。但武僧卻說明山師傅和三老闆進豫章談生意了，一段時間不會回來。許白找李廣要了當年關他媽鳳霞的籠子，把許姑關了進去。許姑向轉鈴呼救。當年鳳霞也這麼朝轉鈴喊。鳳霞舌頭下面一直藏著刀片。她讓轉鈴把明山師傅找來，她要殺了這禿和尚。最後明山沒有來，鳳霞就要刀片抹了自己的脖子。

許姑沒有刀片，她只能坐在籠子里，看著籠子外的人張羅許白的婚事。這天轉鈴來給許姑送飯。許姑扯著轉鈴的衣袖，讓轉鈴去叫老三來救自己。轉鈴甩開許姑，說老三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原來老三和明山的火車被一夥強人劫了。所有人都被殺了，還有人看見土匪頭子親自斃的老三。只有明山逃了出來。還有人說那貨土匪正沿著鐵路朝青龍村開來。這幾天村裡像炸開了鍋。村長和城裡聯繫，要求政府派軍隊軍隊剿匪。家裡面，許白和轉鈴的婚禮也如火如荼。許姑揶揄許白說，強盜都要進村殺人，你還有心情娶老婆。許白不理她。許白知道許姑只是想活，多活一天是一天。

到了結婚這天，其他村人都惡著許家，只有李廣來參加了婚禮。這時村裡一片躁動。原來是強盜殺進村子了。土匪頭子騎著高頭大馬闖進了許家，許姑一看，眼淚吧嗒落下來。那人正是許由。

許由看著身穿吉服的轉鈴和許白立刻就明白了。他問轉鈴跟不跟他走。轉鈴怕許由的槍，點了頭。許白還想理論，許由回馬一槍打得許白萬朵桃花開，死了。許姑讓許由把她也帶走。許由說：「你不是想要娃娃嗎？山門已經被毀了，去搶吧。」

許姑出門，朝菩提寺走去。土匪來了，軍隊也來了。土匪殺村民，軍隊殺土匪。三伙人你殺我，我殺你亂做一團。許姑好不容易來到菩提寺，發現廟裡的娃娃已經被村人搶空了。這一場屠殺下來，誰知道誰家還剩幾口人呢。

許姑朝外走，腳下一個踉蹌，跌進一個坑裡。那個坑本來就是為她成佛挖的。許姑跌斷了幾根骨頭，爬不出來。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天就黑了。

三天後，軍隊坐著火車回到了豫章府。所有的土匪都被剿清。村裡死了許多人。還有許多死人的家屬等著成佛。但明山也死了，沒人做娃娃了。打仗時，搶到娃娃的村民歡欣鼓舞，沒搶到娃娃的村民垂頭喪氣。村長也鎚頭喪氣，他的老婆也死了。最後村長帶著沒娃娃的村民把菩提寺拆了，強征了所有的娃娃，砸了。

許姑成了青龍村最後一個成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