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幾許風波平——古詩詞中的三大悟境

人間幾許風波平——古詩詞中的三大悟境

來自專欄 大陰陽論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觀潮

蘇軾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這首詩偈,是蘇東坡臨終之時,寫給即將遠行做官的小兒子蘇過的。那時,他剛剛結束了長期的流放生涯。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流放,蘇東坡用一句「未到千般恨不消」,便寫盡了其中的滋味。只是,每個人都是從「廬山煙雨浙江潮」中走來,卻未必回得去「廬山煙雨浙江潮」。人生最大的苦,就是到了生命的最終,恨依舊是不消的,所謂抱恨終生。

蘇過,讓人想到楊過。人間幾許風波平。

上篇《越有悟性的人,越詩意》中寫到,人的悟性,是跟他的詩性和詩意交融一體的,意猶未盡。這一篇,再來說說古詩詞中的那些悟境。這一步步的台階,就好像人生一步步的路。歸處,即是來處。

酒肉尋歡,何如吸風飲露。

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只是起點

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中,講過這樣一段話: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這個人生三境界說,很有名。第一境出自晏殊《蝶戀花》,一頓躊躇滿志。第二境出自柳永《鳳棲梧》,一場艱辛求索。第三境出自辛棄疾《青玉案》,一片豁然開朗。這三境,用在世間功業,的確貼切之極。多數人的一生,都要這樣走過來。事業學問是否大在這裡其實已經不重要,因為它說的是完成,是一切事情的完成所必要經歷的。所謂大事業、大學問,不過意味著你的志氣要大,你的困頓艱辛要深,才有最後的大豁然、大開朗。

只是這就是結束嗎?遠遠不是,這僅僅只是開始。因為這只是人間的路,人間路的盡頭,才是出世間路的路口。就像人間的最後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見到的,還只是那人,而不是此人。

雖非結束,卻是不可少的基。就像出世間的路口,只有一步步走才能到。王國維說人生三境界,豐子愷寫弘一法師的一篇文章中也說人生三層樓:物質生活,精神生活,靈魂生活。他說弘一法師是少有的腳力好的人,能夠一口氣跑上三樓,而不在中間停留。縱然如此,三樓仍是跑上去的,而不是飛上去的,弘一法師也是前半生風流才子,才抵達後半生黃卷青燈。利根與頓根,不在會飛還是會走,而只在腳力好還是腳力差。所謂天地,溝通天意的,是地氣。根要往地的深處扎,樹才能往參天的地方長。

先做人,再修道。先有人味兒,再修仙氣兒。

貳:古詩詞中的三大悟境

出世間的人生境界,也有三個。

古時詩人,悟境最深的,在我看來有三位:東晉陶淵明,盛唐王維,北宋蘇東坡。那三個出世間境界,就在他們身上,就在他們的三首名作里。他們活在不同的歲月年代,這便是詩意境界的順流而下。三個境界的次第開展則要逆流而上,所謂溯本追源。

空境:定風波

定風波

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便是那第一個境界。這是起點。

王國維人生三境界的最終,連著的就是這個出世間三境界的最初。因為這時還連接著人間,腳卻已邁向了天邊。回首,回首的就是人間;歸去,歸去的就是天邊。「定風波」三個字,其中多少欲說還休的滋味,多少雲淡風輕的真意。

千古文人,蘇軾是個極致。他還是禪宗史上數得著的大居士,更是同時代的第一流大禪師大慧宗杲都讚賞不已的人,我也不止一次見過宗門內人說他是開悟了的。蘇軾的一生,早年科舉生涯短暫的輝煌過後,就只是坎坷。用他在《自題金山畫像》詩里的自況說,就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一路向下的貶謫,一路向遠的流放。而他一路的心境是向著什麼的呢?網上看到一段話,讀之頗為動容:遇到挫折時,李白是一醉了之,白居易是一哭了之,陶淵明是一走了之,唯有你蘇軾是一笑了之。

一笑了之,藏盡了艱辛世間里的禪者心境。「回首向來蕭瑟處」,跋涉人間只是一路蕭瑟,能夠有這一回首,用盡的是一生的力氣。多少人卻是一路隨波逐流而去,從不知回頭,至死方休。「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一許淡然的輕盈,是用畢生的厚重滄桑支撐起來的。世間果然是道場,只為了積攢這一回頭的力氣。人只有從高處跌落過,才能摔碎執迷的自己;只有不止一次地跌落過,才能摔成粉碎虛空。最後的蘇軾如塵,他在彌留之際,僧人朋友提醒他勿忘著力西方,他答:「西方不無,著力即差。」

回首,也正是參禪的法門。歸去,也正是入禪的路。大年夜,大陰陽社社友起鬨讓我說新年致辭,我先引無盡藏尼悟道偈曰:「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後續貂胡謅一偈云:「修道只是多回頭,眉眼轉處常不求。莫問真旨歸何處,浮雲來去水長流。」回首看的是什麼?真實的你自己。歸去回的是哪裡?本來的你自己。生之大病在逐物,心之大病在攀附,它們都是向外的,所以編織出一個散亂逸馳的虛妄之局。所以治心病首在收攝,收攝貴在覺之即舍,得個當下安住。前者正是回首的姿態,後者正是歸去的背影。禪宗說一切現成,而只因妄想,天地懸隔。

向來蕭瑟,如此便都能有了詩意,且試試看。人生本是如此,許多人都看岔了,好的人生不是它應該怎麼樣,而只是你能選擇不入局,隨時可以轉身,出與入只在自己這一心。最好的心境,是無論戈壁江南、晴雨晨暮還是暖春寒秋,你都能寫下一句「到此一游」,然後繼續前行。蘇軾說一蓑煙雨任平生,禪宗說任心為修。

歸去的蘇軾,從未離開人間。他歸去時攜手個空,空的背後,是浮生如夢。

有境:終南雲起

終南別業

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便是那第二個境界。這是中途。

行到水窮處,就是蘇軾回首向來蕭瑟處時,所站立的那個地方。坐看雲起時,則在蘇軾的前方。

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便是《維摩詰經》的不二之境。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全部出自這部經。對王維最好的評點也是來自蘇軾:「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是王維與蘇軾冥冥的緣分。真道人,皆有這種緣分。

參禪悟道,很多人眼裡只盯著個空,以為這是終點。空於是成了墜落無底的深淵。深淵是黑的,覺悟的盡頭則是青天郎朗、白日光明,故這個空還不是道。把這個空看作起步,方得向上一路。空之所以是空,就在於它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所以佛說了無可得,可得的皆不是、皆在魔路,連無所得亦無所得。對於天地萬物它只是緣起本無實性,對於人它只是本來無事,人只是因為妄想根深、慣性難止,所謂習氣業力,才隔絕遮蔽而不識得、見不得。所以禪宗說「無須求真,但得息妄」,一切妄想息,真空之道實實在在本來現成。息也並無一個息,而只有一念回光下的靈覺乍現。息妄想的路就是「行到水窮處」,水窮處柳暗花明,才見得一切現成的全體,這就是「坐看雲起時」。此時天地悉皆歸,萬物皆備於我。

全體之下方有真空,所以空就是道,不是道的空,只是並非真空,仍是幻相。空無所得,卻隨萬物遷滅生化而靈光不滅,所以又遍一切處。對於天地它是實相,對於人它只是靈光,所以不可說、只可會。有是有中空,空是空中有,空是一種純粹的精神性,就像大腦小宇宙的運作而產生精神,有如一個微縮模型。能說的只是空是因超越萬物而有的,所以依附於萬物,它就是全體,這全體包含空間的一切遍在和時間的一切流變,所以能從萬物中領會。勘驗一個人的悟境,從空覺上走有時難辨真實,因為空覺是會有很多個層次的,都呈現個無所得。無所得處無所下手,看不出來。從全體上走則是跑不掉的,對萬有你是否圓融無礙,對一切差別之理你能否通達無滯,就是個鐵的標準。

所以在禪宗,悟境的最高標準並非「本來無一物」,而是大機大用。溈山問仰山,馬祖座下出八十四位善知識,幾人得大機、幾人得大用?仰山答,百丈得大機,黃檗得大用,余者皆是倡導之師。所謂倡導之師,只是能倡導一下而已,差得還遠。馬祖何許人也,那是六祖以下頭號祖師級別的大師。他座下八十四位大善知識是眾多弟子中最優秀的,都是真正的開悟者,個個拎出來我們這個時代怕都無人能望項背,比如被仰山歸入倡導之師的大禪師南泉普願。馬祖有大機大用,百丈和黃檗兩位第一流的大禪德只是一個得大機一個得大用,其他皆是倡導之師,可見這何其難也。大機大用哪裡來?就從通達全體來,從理無礙、事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來。禪宗史上記載了無數的開悟者,絕大部分只是小悟罷了,大機大用的徹悟者,只怕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大善知識一問一答間就能摸清你的程度底細,憑藉的也並非空覺,而是立於空覺的全體層次的精微明察。

行到水窮處,還要坐看雲起時。水窮處方得真意,雲起時方成氣象。所以還要不讀經典嗎?還要廢卻明理嗎?也不要急著悟,多走些路,多歷些困,等到悟時也能悟得徹些。禪宗講「從緣而入,永不退失」,這往往是用功幾十年的大德,一朝因為某個偶然的機緣悟了,便是真的悟了,不會退去。利根或遇大因緣的人悟得早,則需要保任工夫夯實,否則悟境是會退掉的,因為習氣還在,習氣只能靠老老實實的工夫化解。所謂化解,便是事上磨。禪宗所謂隨緣保任,所謂隨緣消舊業。

悟得太早而太淺,有時就在自己停步不前、自以為得里,自毀道業前程了。無論世間還是出世間,最值得品味的一點都是:別急。

如境:田園雞鳴

歸園田居·其一

陶淵明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便是那第三個境界。這才是終點。

這是陶淵明的詩,也是代表作之一。而歷史上陶淵明的頭號粉絲,正是蘇軾。他曾寫和陶詩一百零九首,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也說:「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他喜歡陶淵明的詩甚至到了捨不得讀的程度,說每當不舒服的時候就拿來讀,卻「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大妙人眼中的大妙人,必是絕頂妙人了。

東晉高僧慧遠,隱居廬山東林寺,為潛心佛法而自立規矩,送客不過寺前虎溪橋。只有陶淵明和道士陸修靜來訪,因為相談甚契而不知不覺間過了溪。老虎號鳴以提醒,三人才發覺,大笑而別。後人於別處立三笑亭,清代唐英為之題聯曰:「橋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語;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慧遠大師曾結凈土宗社團白蓮社,邀請陶淵明加入,陶淵明說我好飲酒,你答應我才加入,他這是怕失去自由。慧遠大師答應了,他才勉強加入。歷史上與田園詩人陶淵明齊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當時的名氣遠非陶淵明可比,也曾申請加入白蓮社,慧遠大師卻因他世緣太重而沒有允許。從這些,也可以見得陶淵明的悟境,不是一個詩人那麼簡單的。

「復得返自然」,最後的境界落在這首詩,就因為這「自然」二字。真空、全有之後,還有個如如之境。莊子《在宥》篇說:「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萬物都在從從容容、自自然然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哪裡需要人有什麼作為呢,哪裡需要一個聖人來進行治理呢?反而是人為破壞著這本有的秩序,萬般圍繞私慾卻自詡有為,道家講無為就是勘破了這一層。無為是內在的本源而不是外在的手段,手段上也不過如禪宗的不須求真但能息妄,也是不須求治但能息私,這才是無為而治的真諦。治國如此,治己治心何嘗不是如此,「治大國若烹小鮮」,從安於自己的小日子開始,莊子言:「嗜欲深者,天機淺。」孔子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自然是本來,所以才是最終。只因人皆已不自然,才有了這一條回去最終的路。

自然落在人身上,便是平常和平凡。馬祖說:「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我曾說過平凡是最高的境界,很多人怕是嗤之以鼻的,因為他們不甘平凡慣了。能接受的人,很多怕也只是當作雞湯式的安慰。而這卻就是實相,因為平常和平凡就是無妄想後的本來面目。只是這是要見得天地才能真正抵達的,每個人的存在都是以整個宇宙為原因和背景的,想想是不是?每個人的存在和做的一切事,也都是這個具足一切、無盡運化的無限宇宙,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和一環,想想是不是?這就是每個平凡人身後的大不平凡。而與這無量無邊、無盡無息相比,人又是無限渺小如塵埃的,這又是大不平凡里的大平凡。見得天地,才有這一場準確的定位,也才有真平凡。這就好像我們說,只有閱盡繁華,才能返璞歸真。隨著這渺小平凡而生的,則恰是空靈自在。

一切不平凡和想要不平凡,皆是樊籠。所以陶淵明說「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所以最後的境界是在這裡。「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天地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景象嗎?再也沒有了。平淡是最美好的,無悲無喜、無驚無恐、無得無失。可惜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是在「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中,羈鳥投荊棘,池魚迷瓷磚。

這就又從「坐看雲起時」,回到了「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如一個圓首尾相接,完成了閉環,這就是圓滿。

叄:左手西江月,右手破陣子

至此,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需要解決,便是出世與入世的關係。應該怎麼辦呢?最近看到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酈波的一個說法,覺得很有意思,可以說為人們指出了這條路。

這個說法出自另一個大詩人和大妙人,辛棄疾。辛棄疾是個傳奇,上馬可為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大將,下馬便是自古多情空餘恨的風流才子。他有至為慷慨激昂的一面,也有至為風輕雲淡的一面。這是個一手牽著入世、一手牽著出世的人物,儘管有生逢南宋亂世而懷才不遇的諸多不得已,而莊子說:「托不得已以養中。」中,正是道。

那條路,正是出自辛棄疾的兩首宋詞名作,《西江月》和《破陣子》。酈波稱之為:左手西江月,右手破陣子。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出世三境,也不過一首《西江月》。左手西江月,就是心中有田園。人行走世間,心卻自帶桃花源。一切過眼,只為看遍,心上毫無留戀。因為你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名門夜宴虛假中終散場,只有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天長地久。蟬嘶蛙鳴,勝過世上最好的管弦。清風明月,勝過人間最華麗的表演。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辛棄疾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髮生。

王國維的人生三境,也不過一首《破陣子》。右手破陣子,就是手握殺伐之劍橫行世間。力氣小的,割些草砍些柴,回家供養煙火親眷。力氣大的,握劍的不是手,而是覺醒;劍鋒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慈悲。一切衝鋒陷陣,只為人身難得、不枉人生一場。若真是見了天機,馬蹄下飛揚的就不是物,而是希望。劍鋒斬下的就不是頭,而只是一把鋤頭,鋤去世間荒涼,再播下種子。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我騎在馬上,世間閃耀我的劍光,指引眾生的方向。

這才是真正的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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