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惡魔

來自專欄 安妮和小豆豆

「颯……！」

當我穿過一條窄巷，抄近道去新學校的時候，突然有一個怪東西從垃圾桶後跳了出來，兩隻手放在臉的兩側，五指彎曲做出要抓人的樣子，低低地吼了這麼一聲。

只見它渾身油亮發黑，就像小餐館背後薰焦的牆。骨瘦如柴的身子貌似也就將將與我的肚臍等高，頭頂茂密的短毛間伸出兩隻小小彎彎的角，脖子上掛著一塊髒兮兮的破圍裙。

我，一個不信神不信鬼的小英雄，上下這麼掃了它一眼之後，小心地側著身子繞過它繼續向前走去。

「等一下……」伴隨著「噗通」一聲倒地的聲音，我發覺我的褲腳被拽住了。「求求你等一下，發發慈悲吧。」我回頭一看，怪東西趴在地上，一邊拽著我，一邊抬頭看著我發出哀求的呼喊。它的兩隻小狗般豆大的小眼珠似乎噙著淚光，乾枯發紫的嘴唇顫抖地向下撇著。

「你已經是我嚇的第十個人了，」它細細的聲音帶著哭腔，「可是你們都不害怕，我該怎麼辦……」

我輕輕抬了抬腳，怪東西的小臟手也無力地跟著上下搖了搖。瞧它的小身板，如果硬要走估計攔不住我，不過看到它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感到有點於心不忍。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瞥了一眼手錶，還有時間，就看看它要幹什麼吧。

看到我轉過身來，它的表情由悲轉喜，喜中彷彿還夾雜著安慰、憂愁、吃驚等複雜情緒，鼻孔張得老大，讓它的醜臉看起來更丑了。

「你要幹什麼，有什麼訴求，說吧，我看看能不能剛上忙。」我抖了抖褲腳，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我的影子在朝陽下顯得高大威猛，讓我覺得自己身上閃爍著幫助弱小的英雄色彩。

它扶著膝蓋站了起來，拍了拍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圍裙，忽然又有點神氣了起來：「我是小惡魔，住在這棟樓頂，」它伸手指了指旁邊這棟舊得發黃的老樓，「前幾天爸爸被電梯夾住了腳，只能躺著養傷，媽媽負責照顧爸爸，所以由我來負責找吃的。」它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可是都十個人了……沒有一個害怕我，他們有的像你剛才一樣側著身子就過去了，有的乾脆一腳把我踢開，匆匆就走了。這條巷子人太少，媽媽又怕有危險不讓我出去。家裡存糧不多了，我今天必須得成功。」

我還在思忖這樓這麼舊，天線都垂下來了，怎麼住得下的，一聽它說完了，馬上看向它：「嗯，你的情況我了解了。但我能做什麼呢？我已經吃過早飯了，身上也沒帶錢。」

「不不不，我用不著你的飯，也用不著你的錢，我是小惡魔，我們家，只吃尖叫糰子。」它認真地解釋道，「爸爸說，以前，這裡還沒有這麼多高樓的時候，人們還是很好嚇的，他每天都能帶好多尖叫糰子回家。後來這裡高樓建多了，人也多了起來，可是他們都不怕惡魔了，好多人看到我們，眉頭都不帶皺的。好多惡魔都搬走了，搬去鄉下了。唉，本來媽媽不想讓我出來，但男子漢嘛，在這種危急關頭，總得挺身而出的。」

大致了解了小惡魔家的狀況，我同情之餘，也對它產生了一絲敬佩。「尖叫糰子，是什麼東西？」我又疑惑道。

「哦哦，就是人們因為恐懼而發出的尖叫聲呀，我們惡魔，就只吃尖叫聲做成的糰子。」話罷，它忽然又換上懇求的眼神：「求求你行行好，叫一聲吧。」

我感到有點窘迫。我替同學做過值日，為鄰居送過外賣，但還沒幫過這種忙。我前後瞅了瞅，這條巷子就和地圖上一樣不起眼，估計如果我昨天沒仔細看，都發現不了它，看來一時也不會有別人經過。「啊——！啊啊啊——！」拖著長腔喊完，我忐忑地望向小惡魔，沒想到它也什麼都不做，忐忑地望著我。我感到有點羞恥，忍不住質問道：「我可叫了啊，別說我不幫忙，你呢，你什麼都不用做嗎？糰子呢？」

它的臉緊緊皺成一團，作出思考狀，幾秒之後又長嘆一聲：「唉，我懂了，怪不得抓不住尖叫絲絲，你並不害怕我，這不是恐懼的尖叫。」停頓了一下，它的語氣更頹喪了：「謝謝你沒有踢開我，還願意幫我。我再等等吧，爸爸之前說過，老婆婆，比較容易嚇。我等等今天會不會有老婆婆經過吧。」拖著沉重的腳步，它慢慢又縮到了一開始出現的垃圾桶後面，在垃圾桶的陰影里，它的身影看不太清楚，不過好像在雙手合十，做一些祈禱的動作。

我忽然有點內疚剛才沖它發火，剛想再幫它找找辦法，忽然想起時間的事兒，糟糕，要遲到。我又低頭看了它一眼，見它好像還在祈禱著什麼，於是沒再說什麼，飛快地迎著逐漸高升的朝陽，跑出了這條破敗的巷子。

當天晚上回到家，吃晚飯的時候，小惡魔的身影又晃到了我的眼前。小惡魔今天有沒有搜集到尖叫糰子呢？我想。要不，把它偷偷帶到家裡來，塞到媽媽的被窩裡，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一定會嚇一跳的。偷偷看了一眼吃得正香的媽媽，我嘿嘿地竊笑起來。「你這孩子，不好好吃飯傻笑什麼呢。」媽媽拍了拍我的頭，催促我快點吃飯，她吃完飯還要出門工作。對啊，媽媽向來也是神鬼都不信，到不一定嚇得到她，而且只能嚇這一次，行不通啊……

機械地往嘴裡填著米飯，我看著窗外的樹影，在微風的撥弄下輕輕搖動著，還真有點像什麼鬼影。應該還是有人怕鬼的吧，應該……對啊！武俠小說中所謂的「頓悟」，就是這一刻了。我忍不住一拍桌子，被自己的聰明才智震撼住了。「嗯？！」嘴巴被土豆絲裝得鼓鼓的，媽媽沒法訓我，使出了眼神殺。我一邊在壓力下繼續投身飯桌的戰場，一邊仍為自己的靈光一閃而洋洋得意著。等著吧，小惡魔，明天，就來拯救你！

第二天一早，我就竄到了那條巷子里，可是垃圾桶後空蕩蕩的，小惡魔不在。它去哪兒了？「喂——！小惡魔，小惡魔，你在哪兒？」我輕聲呼喊著。不多時，頭頂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一瞅，好呀，小惡魔正順著老樓外的舊管道慢慢往下滑呢。終於滑了下來，它看上去還沒睡醒的樣子，看著我的眼神有點懵懵的。「怎麼？你今天不起來找吃的了？」我急急問道。

它的聲音還有點沙啞：「一連三天什麼都沒帶回去，媽媽讓我今天多睡一會兒，說精力充沛了才能嚇到人。」

「嘿，夥計，你別愁了，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我感到自己的笑容中帶著一絲奸詐，不等它回話，我忙繼續說道，「今天中午12點，在這兒等我，相信我！」由於賣關子比解釋一通更帥，我出手指沖它打了一槍，不等它反應過來，就瀟洒地把它甩在了身後。

帶著激動的心情，中午補習班剛打下課鈴，我就一路飛跑回到巷子。果然，小惡魔正聽話得蹲在垃圾桶後。看到我走近，它急忙跳了出來：「你早上說的好方法，是什麼？」

我從書包里拽出一件長長的毛線衣，這是我昨晚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家裡難得還有以前的舊衣服。不由分說地，我把小惡魔的圍裙扯下來，舉著毛衣給它囫圇吞棗得套了進去。小惡魔從毛衣中鑽出了毛茸茸又髒兮兮的小腦袋，它珍惜地把地上那條破圍裙疊了一下，塞到垃圾桶後面，然後開始上下打量起身上這件新衣服。接著，我又給它戴上了一頂棒球帽。「這是要幹什麼？」它雲里霧裡的猜不透我的用意。「跟我走就對了！」我打了一個向前沖的手勢。

鑽出了巷子，繼續一起快步疾行了十幾分鐘後，小惡魔氣喘吁吁得跟著我來到了目的地，它一邊大口呼吸，一邊抬起頭看著眼前人流如織的遊樂園，「這裡是、是什麼地方，我們要、要在這裡嚇人嗎？」

「嘿嘿嘿，」我咧開嘴笑了起來，「等會兒你就知道啦。」拿著錢包，我們到了售票口。因為怕它走散，我猶豫了一下，拉起了小惡魔的手。小惡魔的手心乾乾的，不像我想像中那麼黏膩，它默默抬頭看了我一眼，也回握住了我的手。隨著人流往前，我們來到了閘口。「小孩，半票，」柵欄後的售票員頭也不抬，飛快地掃了我一眼，又掠過了小惡魔的頭頂，「小小孩，免票。」擠進遊樂園之後，我拉著小惡魔直奔目的地——鬼屋。

「走，」我拍了拍小惡魔的肩膀，推著它往鬼屋走去，「記得收集那什麼尖叫絲絲啊！」它一邊被動地往前走著，一邊問我：「這是什麼地方？」「你老家啦。」我懶得跟它解釋那麼多。

進去之後，小惡魔先聽到了前面不遠處驚恐的尖叫聲。「這是怎麼回事？！」它尖細的聲音透著幾分驚喜。我感受到了助魔為樂的喜悅，彷彿看到自己頭頂戴上了英雄的光環。鬼屋我是不怕的，可誰知道，剛進去時從入口透進的一線餘光里，我還看到小惡魔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結果從後門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搞什麼啊你！」我沖它吼到，「你在那亂叫個什麼勁兒啊！」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年頭，真鬼竟然還能被假鬼嚇得哇哇大叫。「可是很恐怖啊……那個骷髏，而且，還有隻手要抓我的腳耶……」小惡魔驚魂未定，又被我恐嚇住了，一臉委屈地說道，「你別生氣啦。」看看它也就跟我三隻手指差不多粗的腳腕，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估計抓你那個鬼也挺害怕的。」

小惡魔靠著牆根舒緩了一下心情，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不會再重蹈覆轍了，於是我們又到鬼屋入口排起了隊。果然，重振旗鼓的小惡魔恢復了惡魔本色，在黑暗裡，我隱約看到它那兩隻乾枯的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發出「嗖嗖」的聲響。兩圈下來，它的兩隻手裡各抓了一大把粉絲一樣的東西，原來這就是它所說的尖叫絲絲。

「我有點餓了，要去買東西吃，你吃嗎？」已經過了正常的吃飯時間，我肚子咕咕地抗議了起來。「惡魔只吃尖叫糰子，我去那邊做著糰子等你。」它往鬼屋後面池塘邊的長椅努了努嘴，示意我快去快回。

等我嚼著漢堡走到長椅時，椅子上堆了幾根蘆葦，其中一根上穿了幾顆奶黃包一般白白的小糰子。「這就是尖叫糰子啰？」我把它們往小惡魔邊上挪了挪，一屁股坐了下來。「對呀。」小惡魔正在專註地搗鼓著手裡的尖叫絲絲。只見它跟甩拉麵一樣抓著幾根尖叫絲絲的兩端用力甩盪著，尖叫絲絲也越拉越長，在我感覺絲絲已經快觸到地面的時候，小惡魔「嗬」地一聲把兩端拍在一起，重複疊了幾次以後，把這坨尖叫塊塊揉成了球形。它認真地把這顆尖叫糰子串到了一根蘆葦上，然後得意地看向我：「怎麼樣，還不錯吧，我在家裡練習過。媽媽說這樣做出來的尖叫糰子比較緊實，口感好。」

我確實被小惡魔甩尖叫絲絲的帥氣身影震到了，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嘗試一下。「我可以試一下嗎？」我試探性地問道。「不知道誒，我沒聽說過人也可以做尖叫糰子，要不你試試，喏。」它遞過幾根尖叫絲絲到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抓，但剛碰到一根絲絲的頂端，我的腦袋裡就炸出一片尖叫聲。「啊！」我觸電般縮回了手，「不行，太嚇人了，小惡魔，你真厲害……」沒想到我根本駕馭不了尖叫絲絲，我感到有點沮喪。

周六午後的遊樂園遊人依然往來不息，遠方海盜船上不斷傳來陣陣興奮的尖叫聲，也就只有在遊樂園這種地方，尖叫才不會破壞掉伴隨旋轉木馬而飄蕩的歡快的音樂。我很久沒有來過遊樂園了，也很久沒有和朋友一起吃過午飯。陽光靜悄悄地灑在小惡魔和我的身上，我已經有了飽腹感，吞掉最後一口漢堡後，從包里拿出水杯一點一點咂起水來，旁邊的小惡魔從一根蘆葦上取下兩顆尖叫糰子，遲疑了一下又串回去一顆。它慢悠悠地一塊一塊撕咬著他親手做的午餐，不時發出「吧唧吧唧」的讚歎聲。它頭頂的那兩隻短角，早已刺透棒球帽伸展出來，但路過的人沒有誰會對此多看兩眼，畢竟在遊樂園裡，頭上長角的人太多了。

「我得去趕下午的課了，」我看了看手錶，忽然有些不舍地對小惡魔說。「啊，你的衣服還沒還給你。」它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毛衣上沾到的葦絮，並開始把系成環狀的蘆葦圈掛在脖子上，一顆顆尖叫糰子堆在它的胸前和後背上。

「不用還啦，送給你了，你以後可以穿著它，自己來鬼屋收集尖叫絲絲。」我又不懷好意地湊近它的耳畔：「看剛才我們出巷口時你焦躁不安的樣子，我看不光是你媽媽不讓出巷子，你自己也不敢出來吧。」小惡魔聽到這話，小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黑黑的臉上竟然開始泛一層紫光。「才、才不是呢，我是男子漢，不怕出巷子。」它急忙辯解道。

「好好好，你是男子漢，不過大英雄還是我。」我吐出最後幾句，眼看時間所剩無幾，用力地握了一下小惡魔的手：「加油啊！」

小惡魔點了點頭：「加油啊！」

於是我頭也不回地向學校飛奔而去。

後來，我還會時常在巷子里見到小惡魔，但它已經不會每天慘兮兮地等在那裡了。聽說惡魔爸爸的腳一直沒有好，而小惡魔也代替爸爸承擔起了尋找尖叫絲絲的任務，它最常去的地方還是鬼屋，不過它也犯愁如果自己再長高，售票員不再叫它小小孩該怎麼辦。我們有時會商量對策，但怎麼想也不知道如何阻止這個問題出現。

再後來，因為又有人為爸爸的事找上門來，我又轉學了，不再有機會經過那條巷子，也不再有機會見到小惡魔了。它贈給我的幾根蘆葦編成的手環，在搬家的時候弄丟了，這些年因為來來回回搬家，我和媽媽的很多舊東西都不見了。我想如果哪天再遇見小惡魔，或許可以讓它再給我編一個。

很久很久以後，在一次偶爾上網的時候，我發現那座城市的那棟老樓，因為年久失修，終於被列入拆遷計劃，已經差不多完工了。我驀地想起那裡好像還住著一家惡魔，但記憶中的那條窄巷呢？屏幕上那塊幾近被夷為平地的地方，除了一隻垃圾桶，別的什麼也沒有了。我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願小惡魔家，永遠有吃不盡的尖叫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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