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主義」政治理念的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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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家機器與社會自由的對立過程中,不同區域有自己的出路。
歐洲歷經了兩次大規模戰爭,在國家機器的動員力量、意識形態支配力最大化、彼此撞擊得出慘痛教訓後,開始反思過去數個世紀的歷史軌跡,對國家主義和現代政治進行全面否定,開啟了二戰後的自由主義時代。
北美和印度半島在國家機器的建構方面進展極慢,沒有遭遇過戕害,也自然沒有對應的反思和應激。迄今為止最出格的國家主義冒犯,也在「政治正確」的規制下逐步改善。
多數亞洲和非洲地區由於人口稠密、近現代被殖民的關係,對於國家機器既有認知上的陌生,又有一度務實的崇拜心態,因此還沒有走出國家機器建構的陰影。給政府賦予巨大的許可權、進行民族發明並強制推行的手法,還在大量推進。
在這些地區中,穆斯林世界一方面由於地緣條件較好、完整貫徹了許多國家建構的嘗試並得到教訓,另一方面傳統的宗教理念與民族主義互斥,兩個原因共同促成了對國家機器和現代政治的否定和反思,在政治批判的領域走在前列。正如歐洲以社會自由主義為內核,穆斯林世界正在試圖做同樣的事情——但是不同於歐洲的富庶和心智發展程度,穆斯林地區還存在大量貧困的地區保有相當古老的觀念,為了在效用上達到同等的結局,以伊斯蘭為旗號的反政治的政治就逐步形成了。
需要留意的是,穆斯林地區的伊斯蘭主義主張形成並不是同步的。從西撒哈拉到索馬利亞半島,從敘利亞到印度尼西亞,巨大的區域涵蓋了眾多人口,它們有不同的殖民遭遇和建構嘗試,得到的經驗和教訓也不盡相同。總體來看,東南亞地區的穆斯林世界並未經歷強力的世俗政治改造,沒有典型的軍政府壓迫和宗教管制、批量屠殺等情形,這需要歸功於東南亞地區在冷戰時期的特殊地位,以及它在世界貿易和產業中的重要地位,西方世界對東南亞的社會自由保障做了相當上心的監護。北非地區的穆斯林世界由於避開了十九至二十世紀的種族主義浪潮,且距離歐洲極近的緣故,也沒有發生太直白露骨的壓迫,利比亞的卡扎菲政權、埃及的穆巴拉克政權都是相對溫和的軍政府。唯有中東、索馬利亞半島地區,國家機器嘗試進行得肆無忌憚,無數民眾為此付出了生命代價,社會動亂直至今天尚未完全停歇。
所以當我們提「伊斯蘭主義」,它並不涵蓋全部的穆斯林世界,它是中東穆斯林世界的特殊政治工具,是中東穆斯林面臨殘酷的專制統治之後,應激產生的當地特色的理念。
總體來看,伊斯蘭主義歷經了三次的概念更迭,這與諸多民族國家機器下,民眾和革命領袖的探索是與時俱進的。最早進行伊斯蘭主義嘗試的伊朗,伊斯蘭主義和國家機器仍然牢牢捆綁在一起,革命者甚至認為應該捍衛伊朗的「國家利益」,前後者是一種意識形態與國家機器執行的關係,本質上沒有衝破國家機器的囚籠。但是這種殘存並不是由於哈梅內伊的個人野心,不同於薩達姆、穆巴拉克等專制者的刻意安排,而是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在缺乏對照和參考對象的情況下憑空進行的前沿嘗試。伊朗革命者的第一代伊斯蘭主義嘗試,建立了一個教團共和制的國家機器。
伊朗伊斯蘭革命成功且建政後,哈梅內伊向外輸出伊斯蘭主義,首選的目的地是黎巴嫩。黎巴嫩真主黨是哈梅內伊的直接扶持下產生的,意識形態也直接傳承了革命伊斯蘭主義。但是黎巴嫩不同於伊朗的狀況在於,它毗鄰的以色列是典型的現代國家機器,它自身也是一個歷經了關於國家機器權力分配的內戰的區域,且 1982 年以色列還直接侵略了黎巴嫩的穆斯林區,導致兩萬人喪生。這讓黎巴嫩民眾對國家機器形態有更高的排斥,傾向於和社會站在一邊。於是很自然地,真主黨成為第二代伊斯蘭主義嘗試者。
第二代伊斯蘭主義的特點就是仇視國家機器形態,尤其是以色列式的國家機器,高度親民。真主黨是建立在以色列軍打擊黎巴嫩穆斯林的廢墟上的,直接由伊朗革命衛隊宣教和訓練,它的伊斯蘭主義意識形態毋庸置疑。把它和第一代伊斯蘭主義區別開來的,是真主黨大量建立社會福利組織,通過 NGO 形態搭建了穆斯林社會互助網路,這與伊朗伊斯蘭革命後,革命者反而建立起國家機器、取締社會組織、實施實際上的官僚主義是有區別的。真主黨的組織結構非常嚴明,但這是基於打擊以色列政府軍的務實需求,從其實際運作來看,它的福利組織身份與黎巴嫩穆斯林的交集最大,有很好的良性互動,具有強大的社會民意基礎。
第三代伊斯蘭主義分別發生在埃及和土耳其,時間都在後冷戰時代。埃及和土耳其地區的伊斯蘭主義,既不相互交織,也不與伊朗和黎巴嫩有直接的組織輸出關係,但是二者又在發展過程中遭遇了歐美的「伊朗式」指責,因此在過程中竭力避免伊朗革命的一些錯誤重演,它們彼此倒存在諸多共性。
埃及和土耳其的共同點在於,雙方的原世俗政權都是軍政府,穆巴拉克政府和土耳其軍方都在西方支持下對本國民眾進行「監管」,並藉助這個特殊的地位斂財蓄力,打著捍衛民主的旗號壓制社會自由,而且壓制的方式也很相似,儘管土耳其軍方要更殘酷一些,在秉持民族主義理念的凱末爾和軍方的時代,庫爾德穆斯林因其「異族」身份,遭到了駭人聽聞的迫害和排擠。
伊朗革命極大鼓舞了埃及和土耳其民眾。在二十世紀的最後 20 年,埃及穆兄會和土耳其艾爾巴坎建立的若干政黨,均以伊斯蘭主義作為內核,以親民和社會入手為主要路線,探索到了正確的途徑。埃及茉莉花運動使穆爾西上位,埃爾多安及正發黨在土耳其執政,兩起事件代表性地宣布了第三代伊斯蘭主義的成功。埃及的伊斯蘭主義隨後被鎮壓,其鎮壓者恰恰是嚴酷的軍政府和累積了多年實力的特權集團,雖然一時失敗,但是埃及的社會矛盾凸顯得更加典型和直白,也進一步極端呈現了第三代伊斯蘭主義理應反對的對象,即塞西式的軍政府。
縱觀三代伊斯蘭主義,可以看到趨勢是顯著的去國家化、去民族化、去官僚化,沒有改變的核心部分則是對民眾利益和社會自由的倡導,以及對以色列的仇視。從哈梅內伊到埃爾多安,伊斯蘭主義對以色列政府的仇視是一脈相承的,真主黨更是一線典型,以至於在中東穆斯林世界普遍有「死於對抗以色列政府的聖戰者必將永居天堂」的宗教傳說。
值得澄清的一點是,以伊斯蘭為旗號,但是與上三代伊斯蘭主義全然相敵對的兩個實例,是典型的偽伊斯蘭主義:薩達姆政權和伊斯蘭國政權,它們甚至在核心人員的構成上都有很大重疊。
薩達姆是典型的軍閥出身,以反伊斯蘭的自由軍官組織為平台起家,建立了現代伊拉克的高度管制體系,並試圖把民族發明引導向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阿卡德文明,試圖以種族正統的內容取代伊拉克民眾的宗教認同。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發生與薩達姆政權之間的戰爭,很大程度上與意識形態的根本分歧有關。在海灣戰爭前夕,由於受到美國政府的威脅,薩達姆為了維持政權、動員伊拉克民眾捍衛其統治,方才以伊斯蘭戰士自居,並宣布對美國發動聖戰。從薩達姆執政近三十年的實際政治踐行來看,他並不是任何一個位面的伊斯蘭主義者。
伊斯蘭國與薩達姆同樣,儘管在名義上宣稱聖戰和伊斯蘭,其內核仍然是現代民族國家,它並不親民,二是像典型的軍政府一樣奴役民眾,以稅收和資源販賣維持統治,並對「異族」庫爾德人進行血腥的屠戮,並未由於他們是穆斯林就網開一面。
伊斯蘭主義儘管以伊斯蘭為名,其實質仍然是後現代的一種反思運動,對現代國家機器的批判和反思鼓動民眾掀翻統治者,具有明顯的政治煽動作用。它與既往十餘個世紀追求社會平穩、倡導民眾服從社會秩序的伊斯蘭教,或者與神秘主義等與主的私人聯繫觀點並無交集,更多著眼社會和反政府,因此對它的認識不能「溯源」,而是更多與歐洲的戰後反民族國家思潮作類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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