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慕雲峰（上）

來自專欄 《憶長安》

十一月初四，一個很平常的日子，雨。

長安城外有一行人正在朝一座小山馳去。

這本是一座很普通的山，但他卻是慕家莊先輩們的葬骨之所。很奇怪在一些刻滿了墓地主人生平事迹的大理石碑之間還夾雜著許多窄條石碑，上面一般只有兩三個字的一個簡單名字。這名字也都很隨便，隨便得有些甚至沒有姓，只有別人給隨便起的一個稱呼。這裡雖是慕家的祖墳，但躺在這裡的不僅有慕家子孫，還有許多為慕家莊戰死的戰將。

相傳慕家的先祖慕子林本是個單騎仗劍走天涯的孤俠，無家又無業，到處遊覽神州的山水。在一次塞外的冒險中，他救了一個被馬賊追殺的西域胡人，那胡人感恩戴德，自此甘願為奴跟隨其左右。這本是慕子林一次隨心的善舉，誰知他救的這個毫不起眼的胡人，竟是一把做買賣的能手。後來隨著主人在長安定居，他用主人的一小點家當為本，僅僅十年就給慕子林掙下個不小的基業。

慕子林有此雄厚財力，結交朋友，行俠仗義，濟人危困的善舉越做越大，終於贏得了武林人士交口讚譽，稱其一聲為大俠。這胡人也在中原娶妻生子，自此就以胡為姓，世代都奉慕家為主，為慕家理家生財。

自慕家莊建立的那天開始就以消弭江湖爭鬥、維護武林正義為目標。當時的江湖非常之混亂，毫無秩序可言，不僅江湖客連許多無辜百姓的性命都朝不保夕。於是就有人試圖改變這種狀況，但往往人單力薄，效果不大，直到慕家莊的成立，才將這些人團結起來。慕家莊以其大胸襟大氣度，向天下所有熱血男兒都敞開，平日好酒好肉的款待著，待有事時只要慕家主人一句麻煩了，立即就有人去了，哪怕是送命，也絕不怯步。

他們中除了那些立志以身殉道的勇者外，更多的是追求理想蹉跎半生卻一事無成的失敗者以及天性不羈遊盪江湖最終厭倦了卻無家可歸的浪子，還有一些是天生命苦從未有過歸宿的孤身客。他們都不是壞人，但為生活所迫都在江湖的殺戮中動過刀子。在這條路上走了許久之後他們都回不去了，於是慕家莊成了他們最合適的落腳點，他們為著自己那最後一點未泯的良心投入了慕家莊的止殺大業。他們死後，旁人甚至連慕家主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及來歷，於是立的石碑前就只有一個簡單的化名。

一眼望去這樣的窄石碑數都數不清，這不是普通的墳地，這是英雄冢。

經過第一代主人數十年的努力經營，終於讓殺戮不止的江湖恢復到了大體的平靜。雖然江湖中的小打小斗從未消止，但大規模的混戰已經沒有了。從此慕家莊成為江湖中英雄豪傑嚮往的地方。

他們均著素色衣裳，站在最前面那位青年公子，剛毅的眼神中帶著悲傷。今天是父親慕雪槐的十周年忌日。十年前，父親無故慘死在外，至今仍未找到真兇，因此他的傷痛中又夾雜著悲憤。下人們見少主人這樣，想起他的遭遇，也忍不住為他嘆息。

他叫慕雲峰，出生於武林世家，先輩們皆是好俠急義讓人敬仰的鐵漢子。自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了要成為一個能挑起家族重任的頂天立地大男兒。他也沒有辜負老父期望，自五歲開始隨著父親習武，寒暑不輟，十年即有小成。父親對兒子很滿意，慢慢地也將莊裡的事務讓他學著去打理。可是只教到一半，父親就遇害了。

父親死的那一年，慕雲峰才十六歲，他永遠忘不了父親屍體被抬回來的樣子，全身烏黑，那是中了見血封喉的劇毒。事後慕家莊多方查訪都未找到這種毒藥的來歷，就更別說兇手的線索了。當年父親突然而亡，讓整個慕家莊震動不小，少了這根頂樑柱，慕家莊在江湖中的實力及影響力迅速下降。當時作為長子的慕雲峰考慮現實，聽從師叔師兄們勸告暫時退避、專心練武強大自己，對江湖中的事也不逞強插手。如今經過這麼多年的卧薪嘗膽，他終於準備得差不多了，是該他擔起家族的膽子了。

慕家莊不能再寂寞下去了。

天黑時，慕雲峰一行回到長安城了，經過天龍幫門口時，看見外面張燈結綵，裡面一片慶祝、喧鬧聲，他勒馬駐足，坐在馬背上抬起頭來望著寫著「天龍幫」三字的巨匾，他心中久久不能平復。父親之死，他一直都懷疑與天龍幫有關。

父親生前對這種幫派的隨意鬥毆，和橫行無忌的唯利是圖行為一直深惡痛絕，他們因此與天龍幫這些走歪道的幫派時有摩擦，既有買賣上的競爭，當然最大的還是道義上的分歧。他們之間曾發生過大規模的爭鬥，天龍幫吃過一些虧。父親去世後，天龍幫沒了顧忌，在這十年來發展迅速，這一切都能說明問題。但慕雲峰卻沒有任何證據，因此，他還不能貿然行動。當理智將他的心情平復下來之後，他一提韁繩，鞭馬疾馳而去。

路，中原大地有無數條，但此時最繁忙的路都是通往長安城的。在這些路上日夜不停地疾馳著的都是江湖豪客，他們本來散處在各方過著自己平靜的生活，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們都同時離開了自己的妻子兒女，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趕往長安的路途。所有人都為著同一個原因，因為飛鷹令又動了。

他們等得太久了，十年，已經有十年他們未征戰了。這十年平淡又安逸的生活都快將他們的鬥志磨光了，他們甚至都以為從前那種快意恩仇的江湖熱血生活只能永遠存在於回憶裡面了。所以當他們再次接到飛鷹令的時候是既激動又感動，所有人心中都發著同樣的感慨：「果然虎父無犬子！」

他們要去重新效忠他們的少主了。

路上即使是下著暴雨，他們都未停留，穿蓑戴笠依舊趕路，連溫暖的家都未將他們留住，還有什麼能夠阻擋他們那顆一心向前的心呢？

與此同時，慕雲峰也在以同樣的心情等待著，這十年對他來說是同樣的難熬，自十年前父親無故被人害死，接著莊裡的人相繼被暗殺，他為保存實力不得已將慕家莊閉關，遣散了所有的部屬。他那時就抱定了決心要養精蓄銳，等待機會，如今他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就發出了飛鷹令。

飛鷹令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魔力？

老一輩的人都知道飛鷹令是慕家莊第一代主人慕子林所創，雖然它只是一塊小鐵牌，但慕子林在其上面灌注了慕家莊的權威。它是慕家莊調兵遣將，與人承諾的憑證。因此江湖上無不以見到飛鷹令為榮。這對慕家莊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榮耀，它象徵著慕家莊在江湖中的地位；但是它同樣也是慕家莊的壓力，因為它要求言必信，行必果。所以歷代慕家莊的主人對飛鷹令都持慎重態度。飛鷹令已經有二十年未露面了。

但飛鷹令也有誤時的時候，曾經有那麼一次。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些老莊丁仍記得，當時慕雪槐派屬下外出執行一項任務，出去的時候是十人，可回來的僅只有一人，回來的這人報告說，在半路上他們遇到了襲擊，當時他受傷跌落到一口枯井中，在下面只聽到外面喊殺聲一片，當他終於從枯井中爬出來的時候發現其他一同出來的八人都死了，只有他們的頭兒不見了，並且隨著他一同不見的還有他身上的飛鷹令。

所有的人都奇怪了，只能等著那頭領回來才能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到了交回飛鷹令期限的最後一天，他還是沒有出現。慕家莊的人都明白，只要人活著，那麼就是爬也要將飛鷹令護送回來，發生如今這種情況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那頭領已經死了。

有幾個人還懷疑另外一種可能，那頭領或許帶著飛鷹令逃了。那個人是有前科的，他本來是個穿窬越牆的怪盜，曾為看看飛鷹令是什麼樣子，三次潛入慕家莊，最後一次他被慕雪槐逮了個正著。隨後兩人大打出手，怪盜被慕雪槐的武功及氣度所折服，甘願留在慕家莊任其差遣，這次他會不會舊態復萌以致做出此不仁不義之事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對此事開始議論紛紛，連慕雪槐都有些動搖了，他派出大批人手外出尋找仍未有結果。三個月後突然有個小乞丐出現在慕家莊門口，聲稱他要見慕莊主，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說，庄丁舍了他三個饅頭將他趕走了。可第二天他又來了，他說他不要饅頭，只要見人。庄丁們被這個穿得破破爛爛全身髒兮兮的小叫花弄煩了，只不理他。想不到那孩子真是倔強，就守在門口不走了。

幾天後的傍晚終於等到了外出歸來的慕雪槐在門口下馬，那小男孩見眾庄丁皆恭敬地稱呼那中年男子為「莊主」。確定了自己找到了那個人。他自稱是那失蹤已久的首領的兒子，他父親已在三個月前被人殺死，臨死前交代才十歲的兒子一定要將這塊令牌送回長安慕家莊。

慕雪槐望著這塊遲到了三個月的令牌，動容地問道：「孩子，你家離長安城有一千多里，你是怎麼過來的？」

小男孩的回答讓在場之人都忍不住為之落淚，他說：「我一個人走過來的，路上沒錢買吃的就向人乞討，有些好心人會給我一點，但有時候另外一些人會放狗出來咬我。爹爹交代沒有見到慕莊主千萬不能將令牌亮出，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三個月才走到，希望莊主不要怪罪。」

慕雪槐一把抱起這孩子，既憐憫又敬佩，問道：「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葉希山。」

從此這個孩子就成為慕雪槐的大弟子。

這次慕家莊少主首次亮出飛鷹令，召喚以前慕家莊的舊屬，其重振家族往日雄威的決心可想而知。自飛鷹令發出的那刻起，他就派人在長安城外路口候著。飛鷹令的價值全在人的心中，在在乎的人眼中，它值得為之去赴湯蹈火，而不在乎的人看來，它就是一塊普通鐵片。人家若是不來，慕雲峰也沒有辦法。

當他聽到第一個到達之人的消息時，他心情的激動是可想而知的，他對這些人執禮甚恭，一律以叔伯相稱，但所有來的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僭越，對他仍像對以前的老主人一樣尊敬，只不過稱呼改為「少主」。

以後，慕家莊就成為真正的慕家莊了，它不僅僅只是一座宅子，更是一種讓江湖戰慄的力量。

自從作為武林正義代表的慕雪槐意外被人害死後，江湖中的正道勢力成了一盤散沙，逐漸勢微了。黑道中各幫派從此沒了束縛，為爭奪地盤，相互之間混戰不斷，江湖中一片烏煙瘴氣。

世界上有自私自利專門為己的小人，當然就會有慷慨以天下為己任的大丈夫。慕家莊就是抱著這一理想建立的。它雖不敢說自己能夠完全主持公道，但他慕家莊的人既有一定的能力，他就要替那些弱小之人說說話，而在江湖中說話都是靠兵刃的。慕家莊的存在，讓那些在悲慘中掙扎的人相信蒼天未死，給他們帶來了一線希望。慕家莊要用行動重新贏得世人的信任。

慕家莊這次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公開向全天下為慕雪槐緝兇，它宣布，不管這個兇手有多麼的強大，慕家莊都不懼與之為敵，他們與兇手的關係是不共戴天！

慕雲峰這次召聚舊部不僅僅是為了報私仇，他還心繫天下蒼生。他要力所能及地廓清這個渾濁的江湖。這應該才是慕家莊存在的真正意義。雖說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但壞人等到老天報應之前，不知又要害多少無辜之人，因此，老天不報，慕家莊來報。

慕家莊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翦除了京城四大採花惡賊。這四人在一夜之間全部被慕家莊的人奪去了頭顱，他們的頭顱就掛在慕家莊外，下面是關於他們惡行的布告。這四人都是被逐出師門的浪蕩子弟，仗著腿腳上有幾分功夫，任意欺壓不會武功的小老百姓，其他有勢力的江湖幫派他們全避著不敢惹，典型的專揀軟柿子捏。於是，恨他們的人奈何不了他們，其他有能力的人，對方沒去招惹，他們也就懶得多管閑事，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道？！

終於，慕家莊站出來了。

江湖客就應該吃江湖飯，江湖人得按江湖規矩辦事。本來若是兩個有武功的江湖客決鬥，那麼慕家莊不會插手。但有武功之人打一點武功都不會之人，那就不是決鬥了，而是高高在上的屠殺。慕家莊就不能袖手旁觀。

雖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且大家都是同樣的爹生父母養的，但有些人，你既然要去作惡，而且是迫得別人沒法活的大惡，那麼你被原諒的機會就已經沒有了。

人，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慕家莊的斬黑行動從這裡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