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獨家訪談錄:羅賈瓦國際主義戰士的證言
採訪者:蘇聯上空的鷹
編者按:黃磊(化名Sipan Kawa)是2015年迄今一直戰鬥在羅賈瓦的唯一一名華人國際主義戰士,幾乎歷經了科巴尼保衛戰之後人民保衛軍的所有主要戰鬥。近期,我們有幸聯繫並採訪到了黃磊。通過這次採訪,我們不僅對他個人的經歷有了更為詳盡的了解,而且也獲得了大量有關羅賈瓦革命、人民保衛軍的生動信息。尤其是不久前剛剛結束的阿夫林保衛戰,透過黃磊的講述,我們得以了解人民保衛軍落敗的個中緣由。我們相信,黃磊作為戰爭與革命親歷者提供的這些內容,一定能夠為我們的讀者提供有價值的教益。因此,我們將這次訪談的內容加以整理,發表如下,以饗讀者。需要說明的是,訪談中有些內容是黃磊在阿夫林戰況緊急時,藉助因土軍破壞而速度極其糟糕的網路,向我們傳遞出來的。就此,我們向Heval黃磊致以崇高的敬意。
(本篇訪談的讀者打賞將全部轉贈黃磊,以幫助他買機票返回英國。打賞鏈接附在文末。目前發現打賞二維碼無法正常顯示,遂將二維碼圖片的鏈接發出,大家如願意可以下載並贊助。)
從不列顛到羅賈瓦
問:能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嗎?
答:我叫黃磊,92年出生在中國四川。因為家裡很早之前移民到英國,所以我是在曼徹斯特長大的。來敘利亞之前,我在英軍服過役,後來又在英國讀大學。
問:你為什麼要來敘利亞參加羅賈瓦革命?
答:我來羅賈瓦之前也算標準的愛國青年吧,還曾經和藏獨分子打過一架。當時在中國大使館門前,藏獨分子揮舞旗幟。我和朋友看不下去,就直接跟他們打起來了。雖然最後留下了案底,但我就是不喜歡他們這樣。
我非常喜歡辛亥革命。那時候人們為自己的國家而革命,打倒封建主義,全國人民加入革命軍、革命黨。所有人為改變中國而做出努力,最後把清政府推翻了。我很喜歡那個時候,很想經歷那個時期。我之前去過香港的孫中山紀念館,看了之後,感觸特別大。
我一直都喜歡共產主義。雖然沒有加入任何黨派,但我是一名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雖然也學了一些毛澤東的思想,但我還是更喜歡馬克思列寧的東西。
我在英國讀大學的時候,學的是國際政治,剛學到冷戰時期。那時世界各地都有社會主義革命。這裡面,我很喜歡切·格瓦拉。他是阿根廷人,去古巴搞革命。這說明,革命是沒有國際界限的。我很羨慕切·格瓦拉,希望像他那樣。於是我就到處尋找,想看下哪裡還有比較大的革命可以參加。
那時科巴尼戰役讓我第一次知道了羅賈瓦和人民保衛軍(YPG)。後來通過進一步了解,我發現:哇,羅賈瓦、北敘這塊居然有社會主義革命!你知道,中東的社會主義革命是非常少的。而且這裡有宗教衝突、民族衝突,還有地區衝突,有時候因為矛盾,一個村能和另一個村打起來。羅賈瓦能把一個政權建在這種混亂之地,而且堅持了這麼久,變得越來越好,肯定是有過人之處的。當時我怕這場革命會馬上結束,所以立刻行動,過來了羅賈瓦這邊。
所以我來羅賈瓦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雖然長大在英國,但我是華人,仍然有愛國心,希望打擊xx恐怖分子(編者:你懂的),幫助中國。而且我在羅賈瓦的戰鬥中也確實擊斃了一些xx恐怖分子。另一方面也是過來尋求革命,希望像一些前輩那樣,真正做一番事業。我想實現自己的願望,經歷革命,看看我學的這些東西是否真的實用。看看我過來是真要參加革命,還是玩耍。我想了解自己的內心。所以我不是想留名青史,我不想那樣。我只是實現自己的願望,就算過來直接掛了也不要緊。
問:你為什麼會成為一名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答:我雖然不是紅二代,但也算來自共產主義世家。當然,我成為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主要的原因不是家裡。像我這一代,家裡人都不管我,只是跟我說,好好讀書就行了。我是自己看我爺爺的書和他的日記,還有一些老紅軍那一輩的手冊之類。看著看著,慢慢就有了興趣。再加上後來學的國際政治,就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問:你是怎麼來到羅賈瓦的?
答:我決心來羅賈瓦之後,就聯繫了「羅賈瓦雄獅」(The Lions Of Rojava)。他們給聯絡好渠道後,我就跟家裡人說去耶路撒冷旅遊,離開了英國。
我是先坐飛機抵達伊拉克庫區(KRG)的蘇萊曼尼亞(Sulamaniya)。那裡是庫爾德愛國聯盟(PUK)的地盤。庫愛盟跟奧賈蘭、庫工黨還有人民保衛軍關係都非常好,尤其與人保軍關係特別好。而控制伊拉克庫區埃爾比勒省(Erbil)的庫爾德民主黨(KDP)就跟庫愛盟剛好相反,是庫工黨、人保軍的敵人。庫民黨親土耳其。土耳其恨庫工黨和人保軍,庫民黨的人就也恨他們了。你要是在庫民黨的控制區,而且他們知道你要去參加人保軍,就會把你給抓起來。
伊拉克庫區北部是山地,那裡有人保軍的一個點,詳細位置就不能跟你說了。我離開蘇萊曼尼亞後,就去了那裡。過了幾天,我們就從那裡出發,經過埃爾比勒省上面的杜胡克省(Duhok),到了河邊。那裡專門有條船接我們過河,就進入了羅賈瓦。
問:在伊拉克庫區的時候,人保軍方面有對你進行過一定的考察嗎?
答:他們還是有一段時間觀察的。那時候羅賈瓦接受國際人的制度還不完善,所以會先觀察一段時間。他們會讓你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個多星期,考察你的耐心。有些人待不下去,會走。有些人會留下來。在伊拉克庫區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到了羅賈瓦人保軍那裡才是真正考驗人的時候。他們直接把你送到前線。2015年的時候,很多人來單純是為了當大兵、殺死穆斯林,很少人是為了革命而來的。
目擊羅賈瓦革命
問:羅賈瓦革命的指導思想是什麼?
答:羅賈瓦不算馬克思列寧主義,也不是共產主義,而是奧賈蘭的民主邦聯主義(Democratic Confederalism)。說實話,奧賈蘭派跟毛派一樣,奧賈蘭是一個代表人物。我看他很多書,跟馬克思主義很相似。他的這種主義就是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形式,加入無政府主義。各個州加入聯邦,每個州都是地方自治的。但不像美國那樣,這個州有錢那個州沒錢。他們各個州的法律經濟全部統一平等,像共產主義那樣平等。如果這邊比那邊好,這邊就援助那邊沒有的東西。這邊有指揮官,那邊沒有,就把指揮官派到那邊。就是互惠互利制度吧。
問:能介紹一下羅賈瓦地區的主要階級狀況嗎?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大概分別佔比多少?
答:在羅賈瓦,農民階層有40-50%,占人口一半,因為當地一直就以農業為主。工人階層就很少,因為當地除了石油之外,基本沒有工業。但石油業和一般工業不一樣,沒有工業產出,只是產油。相對來講,石油工人賺的比農民還是要多。小資產還是有的。比如去阿夫林,我遇到一個人,他很有錢,他弄地產弄了3幢房子,還有2個商店。可他還是為人保軍工作。他們大部分人都說,我不是什麼黨,我就是人保軍一邊的,就幫他們。如果人保軍需要錢,就給他們錢,也會給其他各種幫助。
問:那當地封建主的狀況呢?
答:封建主就是族長、地主這些。他們一般都穿得很好,基本都是阿拉伯人。庫爾德人是沒有封建主的。庫爾德人的社會生活當中也基本上沒有什麼部落的影響,至少我沒見到過。而且庫爾德人很世俗。他們自己當然也信神,但就像我們過年去廟裡面一樣,拜一拜就完了。他們還吃豬肉。女性也能過自己的生活,挺開放的。不像以前阿拉伯人用駱駝、羊啊買賣女性。如果有男的打女的,女的可以告訴人保軍。情況屬實的話,男的會被抓起來,關上兩三天,還要接受政治教育。
問:羅賈瓦當局是如何對待當地封建主的?有對他們進行土地改革嗎?
答:當年中國是打倒地主,把土地還給農民。羅賈瓦不是打倒地主,而是把他們的地分出來,由當局全部統一管理,不管你是部落還是什麼。糧食由當局以同樣的價格統一發售。這樣種地的話,都很平均。當局非常討厭部落那樣的封建勢力,而是提倡社會主義形式。社會主義人人平等,沒有部落這種制度。
說實話,羅賈瓦現在打擊當地封建勢力的力度還不強。雖然庫爾德聚居區沒有部落,但阿拉伯部落還是存在的。這些阿拉伯部落,影響主要在舍達迪(shaddadi)和哈塞克(Hasakah)中間那塊地。那塊地有石油,所以這些部落掌控石油。現在還是戰時,需要這些部落的武裝力量維持當地治安。所以人保軍對他們是軟硬兼施,允許這些部落搞半自治。這些部落有駐軍,有自己的檢查站。但他們還是要聽人保軍的。假如發生戰事,不管他們同意不同意,都必須全部過去。因為他們的部隊才500多人,整個村莊才幾千人。所以雖然當地人保軍自己人很少,當地人還是非常忠於人保軍的。
問:羅賈瓦當地殘存的封建主一般怎麼耕種自己的土地?是把土地租給其他農民耕種,然後收取實物租,還是僱傭貧農耕地?
答:他們大部分還是僱傭貧農。因為在整個北敘,是必須僱傭,必須給合適工資的。否則,僱農會投訴你。就算當地不行,也可以到人保軍和民主聯盟黨(PYD)的地盤那裡投訴。所以雖然他們是地主,但還是是僱傭人,還是要給僱農合適的價錢,讓他們在那裡種地。不會說你種地,這個給我,一些你自己賣,這還是不像中國那時的地主,算是農業資本家了。當然,他們大部分時候雇的都是自己部落的人。
問:北敘聯邦黨政當局有在阿拉伯人當中發展幹部嗎?
答:有的。當局對阿拉伯人還是很好的,會用阿拉伯人。一些當地有名望的阿拉伯人會來做行政方面的工作。然後軍事方面,在人保軍和民主軍當中都有阿拉伯人,有些還是骨幹(編者註:cadro,具體所指見後文)。民聯黨、人保軍和庫工黨吸收的人都很全面,包括庫爾德人、阿拉伯人、敘利亞克人、土耳其人、土庫曼人和其他人,德國人很多。我之前有一個人保軍的指揮官,是塔吉克人。
這邊黨政幹部的來源大多是庫工黨。比如現在建立的拉卡民事委員會(Raqqa Civil Council),其組成是一半當地阿拉伯人,一半庫爾德人。庫爾德人就基本上來自庫工黨系統。所以很多幹部都不是當地的,都是從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庫區來的。然後當地幹部也有可能到其他國家庫區工作。他們的幹部是這樣交換的。
問:也就是說民聯黨並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純粹的庫爾德政黨,而是視自己為一個跨民族的敘利亞政黨?
答:是的。民聯黨和庫工黨的很多領導幹部都不是庫爾德人。
問:羅賈瓦當地的土庫曼人對土耳其入侵阿夫林持什麼樣的態度?
答:非常生氣,想要復仇。
問:民聯黨的黨員主要來自哪個階級?黨員裡面有封建主嗎?
答:他們的黨員都來自基層,但具體來源不同。有些是大學畢業,有些是從歐洲過來的的庫爾德人,有些是當地庫爾德人,還有些則是軍事幹部轉變成民事幹部。他們吸收人不是看你來自哪個階層,而是看你的工作。你這個工作做得好,那你就繼續做這個工作,做得不好,馬上換掉,找合適的人上來。民聯黨的黨員是不可能有封建主的。他們是要打倒封建制,怎麼可能會有封建主?民聯黨的優勢在於,他們深得當地人信任。
問:能介紹一下「爭取民主社會運動」(Tev-dem)這個組織嗎?
答:民社運主要搞民事方面的工作,比如宣傳女性權利、新聞媒體、民事建築和民事管理。他們最大的三個分部在卡米什利、德里克(編者註:即馬利基耶)和科巴尼。但他們不是行政機構,而是幫助行政機構,所以他們的成員大部分都是志願者。他們也不是政黨。現在有很多國際人在民社運里工作。其實民社運里大部分人都是民聯黨的人。他們脫下制服,就直接參加民事工作了。
問:在羅賈瓦,有哪些比較重要的共產主義政黨?馬列主義共產黨(MLKP)在羅賈瓦影響大嗎?
答:庫工黨原來是信奉共產主義的,現在就不這麼說了,而是說信奉奧賈蘭的思想。現在羅賈瓦這裡的宣傳全部都是奧賈蘭主義。他們這邊的政治教育有一點洗腦式的味道。現在他們當地人只知道庫工黨、奧賈蘭,不知道共產黨、共產主義是什麼。所以我說我是共產主義者,他們都不知道共產主義是什麼。當地基本上已經沒有馬克思列寧主義繁衍了。這裡的馬列主義政黨主要都是土耳其的,像馬列主義共產黨,但他們的影響很小。至於共產黨,我在這邊只接觸過阿拉伯人的共產黨。再有一個就是國際自由營(International Freedom Battalion),是由共產主義者、馬列主義者、毛派和托派組成的,但這是一個戰鬥組織。
問:北敘聯邦東部和西部有區別嗎?
答:東部與西部肯定有區別的。西部沒有經歷很大的入侵和戰爭,那邊不存在安全意識。東部這邊就一直打、一直打。所以西部的管理和經濟方面很好,而東部這邊軍事管理更好,安全意識更強,反特工作也搞得很好。
戰鬥在羅賈瓦
問:2015年你抵達羅賈瓦後,人保軍方面有對你進行過相應的培訓嗎?
答:2015年剛來時,是打得最激烈的時候。那時雖然有學院(編者註:Academy,庫工黨系統在各領域廣泛建立的短期速成教育機構),但很多設施對我們國際人來講都不完善。所以我過來時,就基本上沒有什麼培訓。就是一天教你用AK,一天教你用狙擊步槍,一天教你用手雷,最後一天教你戰鬥。然後就出發上戰場了。那時候情況緊急,沒什麼培訓,連語言培訓都沒有。我們是很大一支隊伍進到羅賈瓦的。人保軍找了一個德國的骨幹(Cadro),過來給我們當翻譯。現在就不一樣了,過來要有一個多月的軍事政治訓練。
問:你們國際人當時有進入民事部門工作的嗎?
答:當時沒有。一方面是由於當時戰況緊急,非常缺少戰鬥人員,所以來一個就訓練上戰場。另一方面是那時國際人少,民事部門還不大相信國際人。我是第3批來這裡的國際人,當時國際人總共只有十三、四人。
問:你的第一場戰鬥是在哪兒打的?
答:我的第一場戰鬥是2015年的泰勒泰邁爾(Tal Tamer)之戰,在拉斯艾因(Ras al-Ayn )下面。那時跟伊斯蘭國打。當時1月份,很冷。我和戰友都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人保軍說不準帶任何軍事用品,所以過去時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
問:泰勒泰邁爾的戰鬥之後呢?
答:在這之後基本就是往科巴尼下面撲。泰勒泰邁爾完了之後去,就去它前面的山——阿卜杜阿齊茲山(Abdulaziz Mountains),然後再去白山城(Tal Abyad/Girê Sp?,阿拉伯語名音譯為「泰勒艾卜耶德」?)。我在白山城下面的塞盧格(Suluk)負傷,後來就一直休息養傷。2016年,我被調到科巴尼的醫院去幫忙。那家醫院是軍民兩用的,我在裡面主要是做護工。
2016年3月,開始艾因伊薩行動。在艾因伊薩打了兩個月,在5月份去了曼比季。我在曼比季先待了一個月,然後撤出來。之後待到差不多8月份,就徹底從前線撤出來,駐防十月大壩(Tishrin Dam)。守衛一個多月,直到9月再回到後方。之後就在後方做後勤,做了各種雜務。
問:然後就是拉卡戰役了?
答:是的。2017年年初,我返回了作戰部隊。當年1月,在作戰部隊「羅吉烈士連」(Tabor ?ehid Roj)訓練了兩個月。在諾魯孜節後的3月22日,我和另一名日裔美籍國際人被選中,隨人保軍一道抵達美軍在艾因伊薩的基地,準備參加塔卜卡的作戰行動。當天晚上,我們坐美軍直升機空降到塔卜卡後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塔卜卡包圍起來了。
人保軍從艾因伊薩夜襲塔卜卡一共300人。我當時小隊的隊長不會用GPS,結果最開始搞得我們在敵占區來回走,本來3公里的路卻繞了10公里。後來他終於明白過來,找到了地方。第一天我們先是伏擊了伊斯蘭國2輛摩托車、4個人。接著下午又來了2輛,我們擊斃2人,擊傷1人,另外一人開著摩托車跑了。後來就是打機場,3天就打下來了。人保軍在機場繳獲了飛機,但已經很多年沒有保修,完全生鏽,電子記錄也全部被拿走了,根本不可能飛起來。機場拿下來後,城外的伊斯蘭國分子都往塔卜卡城裡跑,這樣我們就把塔卜卡切斷包圍起來了。
我感覺,當時打塔卜卡真是人保軍的巔峰。美軍合作,俄羅斯也合作。第一次空運,300人直升機空運過去,直接衝過去包抄。那時的指揮官非常好,他的軍事行動非常果斷。整個塔卜卡攻城戰我們才死了30多人,受傷100多個。作為城市戰來講,才死30多人已經非常好了。你看像曼比季、拉卡,這些城市戰至少都死了三四百人。所以,當時那個指揮官是非常優秀的,可惜後來也犯事停職了。現在很多指揮官是這樣:軍事能力很強,但政治不行。
問:攻下塔卜卡之後,就開始打拉卡市了吧?
答:從塔卜卡回來後,我被提升為指揮官,指揮差不多8-9人,算上我一共10人。然後就被派到拉卡去了。剛到拉卡的第一個月沒有作戰,因為要熟悉環境。當時戰鬥還在城市外圍,攻入市區後,我就被派去參戰了。
我有2個隊友和1個朋友在拉卡犧牲了。其中一名法國隊友加巴爾烈士(?eh?d Gabar)是在我們小隊被包圍時犧牲的。我和我的小隊在拉卡被包圍過2次,另一次是在加巴爾烈士犧牲之前。第一次被包圍時,因為有美軍空襲,所以問題不大。當時民主軍中的阿拉伯部隊從哨所往後跑,丟下了我們小隊。我們右翼有三個小隊,但左翼是完全空的,這樣伊斯蘭國分子就繞到左邊的空隙,把我們切斷包圍起來了。包圍後,最右邊的一個小隊被吃掉,只剩下我們3個小隊撐了一晚上,才最終脫險。加巴爾犧牲那一次,我們也是因為阿拉伯部隊跑路而被包圍的。
說實話,當時新訓練的民主軍阿拉伯部隊戰鬥力還是不行,老是跑路。拉卡攻城戰的時候,常常是進去一波,死一半,然後跑出來一半,所以老城區一直在易手。當然,民主軍中那些老的阿拉伯部隊還不錯,至少裡面很多人以前都在政府軍里服過役,比如革命軍、曼比季軍委。曼比季軍委是真的不錯!但他們是戰鬥後期再過來的。
問:拉卡戰役接近尾聲時,民主軍在代爾祖爾展開了攻勢,你參加了代爾祖爾的戰鬥嗎?
答:拉卡戰役結束後,我就地修整,準備參加代爾祖爾的戰鬥。但後來土耳其入侵阿夫林,我就去阿夫林參戰了。所以,我並沒有參加代爾祖爾的戰鬥,對它也了解不多。據說代爾祖爾之戰初期,人保軍是大規模參戰的。後來則聽說變成革命軍帶著代爾祖爾軍委的部隊打。
問:戰鬥中有抓到過伊斯蘭國的俘虜嗎?有的話,你們是怎麼對待俘虜的?
答:打拉卡的時候有抓到過。我們不是伊斯蘭國,所以不能像他們對待我們一樣還治其身,而是優待俘虜的。他們要水我們就給水,要煙就給煙,要吃的就給吃的,躺著有枕頭,還怕他們著涼,給了被子。當時,我們是五六個人睡一條被子,好冷。他們每個人都有被子,就蓋著很舒服。所以被我們抓住,他們還挺開心的。
問:能簡單介紹一下人保軍的組成和編製嗎?
答:人保軍分為兩種,一種是YPG-Cadro(編者註:即骨幹,應為cadre的庫語翻譯,土耳其語為Kadro),一種是YPG-Herên?。
骨幹是把一生都獻給黨和革命的人。他們不能喝酒、戀愛、結婚,更不能發生性行為,而且一般手機也不能用。此外,他們沒有工資,也不能回家。如果違反規定的話,會受懲罰的。一旦你入了黨,成為骨幹,基本上就不能退出。除非革命勝利之後,你才能退出,才能喝酒、結婚、生孩子。只要革命沒有結束,你就一直是骨幹。基本上骨幹除了為黨而犧牲之外,什麼都沒有。婦女保衛軍(YPJ)大多都是骨幹。
Herên?是地方部隊的意思,像YPG-Qami?lo、YPG-Dêrik。地方部隊的人都是從當地招募的,所以基本上都是羅賈瓦當地人。比如YPG-Qami?lo的人都是從卡米什利招募的,而且這些人的家也都在卡米什利,一個月大概能回家五六天。地方部隊是有工資拿的,所以有些人加入地方部隊可能是出於家裡的原因。比如家裡窮,孩子多,就把孩子送來參加地方部隊。地方部隊裡面有好多阿拉伯人。
下面說一下人保軍的編製結構。人保軍最基礎的編製是4人組成的小隊(team)。2支小隊組成一個班(tahen),2個班組成為一個排(bolk),2個男性排和1個女性排組成一個連(tabor)。連上面還有團(tuga)。這就是人保軍最基本的編製情況了。所以像我現在是僅存的差不多20名國際主義戰士的指揮官,就相當於排長了。在這種編製結構之下,下級是要絕對服從和忠誠於上級的,不存在不執行上級命令的情況。指戰員之間互稱「同志」(heval)。另外,民主軍其他部隊的指揮權都掌握在人保軍手中,所不存在人保軍指揮不動民主軍其他部隊的問題。
在戰鬥中,一般是8人一個作戰小組。不過在阿夫林因為有土軍空襲,所以作戰小組的規模縮小為由3-4人。作戰小組中不一定都是人保軍。因為發生戰鬥時,只要你有一把槍、有制服,就把你算到作戰人員裡面。作戰小組一般由1-2名老兵帶隊。但現在由於兵力增長太快,老兵不夠用,有時就只能選比較聽話的新兵帶隊了。
如果人保軍打下了一個地方,會讓自衛軍(HXP)和公安部隊(Asayish)駐防當地,作為守備部隊來維持治安。自衛軍是服役期18個月的義務兵部隊,公安部隊就是警察了。
現在人保軍可以說正在從民團和游擊隊轉變為正規軍。這裡面就存在很多問題,比如編製不齊全,武器裝備、訓練和制服不統一,缺少高層指揮官,還有指揮官不了解很多新的戰術和戰略。他們需要進行軍事改革,依賴美國空襲的話肯定不行。他們也想改革,但困難重重。
問:網上有人說,你們這些戰鬥在羅賈瓦的國際主義戰士是僱傭兵。對此,你是怎麼看的?
答:聽了這種說法就心寒。我們國際志願者不是僱傭兵。僱傭兵是為錢打仗的,會一個月上萬美金。而像我們這種自帶乾糧的國際志願者,人保軍這邊只是包吃包住,給你衣服、制服、武器、彈藥而已。
你知道,人保軍的骨幹是不發工資的。我們大部分都是和骨幹在一起,所以基本上也沒有工資。有時候人保軍會想起來,哦,原來你們不是骨幹,要給你錢,就這樣。人保軍除了骨幹之外,月工資一般200美金。如果按這樣算的話,這三年他們豈不是欠我很多錢?但我過來打仗不是為了錢,所以不可能這樣說。之前有些朋友會通過臉書籌款,可我的臉書早被土耳其盯上了。
前幾個月轉到阿夫林後,吃、住、水、電全部都得我們掏錢。我是國際人的指揮官,用我所有積蓄剩下的300美金,買了維持一周的給養,然後就上戰場。所以阿夫林打下來,我經濟上都破產了。要真是僱傭兵,我怎麼可能越打仗越窮?
幹部問題
問:你剛才說,人保軍方面存在很多問題。你覺得,他們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什麼?
答:我覺得,現在最主要的還是幹部問題:幹部素質下滑。
2015年我剛過來的時候,真的很開心。因為當時都是老革命,大家都是為了革命、為了理想的人。比如我之前的一個指揮官,最初在伊斯坦布爾學生物,後來聽到奧賈蘭的演講,就一腔熱血,把工作辭了,把大學退了,幹革命,一干就二三十年。他跟我說,雖然很想念家,但現在自己做出犧牲,更多人便能回家了。
這些跟著庫工黨幹了20多年的老革命是經歷過大時代的人,很多都是大學畢業,思想是很開放的。如果我跟他們說我是共產主義者,他們就會說「很好啊,我以前也是共產主義者,現在是社會主義支持者,是奧賈蘭的支持者」什麼的。給人感覺,他們能理解你,知道共產主義是什麼意思,沒有盲目相信這個好、那個不好。他們腦袋裡能接受很多東西,很開放。所以他們比當地人更加尊重國際人,更能把國際人的價值體現出來,也希望國際人過來。
當時底層幹部的情況也很不錯。他們大部分是從底層、基層上來的,基本沒有上過學。後來是黨給他們做政治教育,教他們東西,使他們從底層一步步升到指揮官的。
可是現在很多幹部,才參加革命一兩年就過分自信,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對國際人不尊重,又不聽取意見,愛理不理。我給他們提建議,他們就說:「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大哥,雖然說我很多不懂,至少我起碼知道如何修建工事、如何打仗這些。
其實他們對很多東西是不懂的。比如我說:「我是共產主義者。」他們就說:「共產主義是什麼?共產黨是什麼?」那我就說:「你知道社會主義么?」「社會主義是什麼?」「那你知道奧賈蘭么?」「奧賈蘭,知道知道!」他們現在就知道奧賈蘭,不知道其他。他們自己對奧賈蘭的崇拜都快到了神的地步。如果你說奧賈蘭的壞話,就直接把你關進監獄。
而且現在很多人參加人保軍,不是為了理想、為了革命,而是為了混口飯吃。再加上基層幹部政治思想工作不到位,很多人就不知道為什麼而戰,沒有信仰。戰士沒有信仰,幹部沒有指揮能力,還怎麼打?很多人聽都不聽指揮就跑了。所以現在問題很突出。真正打一場硬戰的話,指揮官跑,要不就是指揮官不跑,但沒有能力控制底層隊伍。反正跑也不能把我關起來,就跑回家算了。
問:這種幹部素質的下滑可以理解為新舊幹部之間的隔代、斷層嗎?
答:可以說,人保軍幹部現在隔代隔得很厲害。人保軍如今的幹部大概可以分為4代。第1代是創始期的高層,第2代是創始期的基層幹部。現在這兩代都成了領導層。第4代是新人。在第2代和第4代之間,是第3代。第3代幹部雖然不是創始期的,但也是緊跟第2代之後的連隊長,是很有能力的。可現在,第3代有很大空缺。這就造成了第4代幹部素質的下滑。
問:這種隔代現象是由什麼原因造成的?
答:主要是打仗損失了。之前庫工黨大部分是在山裡打游擊的。但羅賈瓦革命面對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是面對面的打,打不了游擊戰。為了保衛領土,沒辦法,必須正面扛,所以就損失了很多人。第3代指揮官,就這樣不斷地變老變少。
這種損耗是一個逐步的過程。在這裡,曼比季可以算一個轉折點。在曼比季之前也有損失,但曼比季之戰完全改變了形勢,很多庫爾德人戰死了。這裡面就包括阿布·雷拉(編者註:Abu Leyla,曼比季軍委首任總司令,犧牲於解放曼比季外圍的戰鬥),他是一半庫爾德血統,一半阿拉伯血統。他雖然不是骨幹,但也算革命者。曼比季之後的拉卡,也犧牲了一批。所以現在第3代所剩無幾。
問:民事幹部的損耗大嗎?
答:民事幹部和軍事幹部還是不一樣的。軍事幹部會在戰鬥中消耗,而民事幹部不會。民事幹部是一點一點升上來的。另外,一些有能力的軍事幹部在受傷後,會轉為民事幹部。
可是民事幹部也有問題。民事幹部是從基層提拔上來的,然後封閉教育6-7個月,再回基層。這樣一來,民事幹部就有6-7個月脫離地方和基層,也就不知道地方和基層的變化了。可6-7個月很多事情都會變化,像戰爭、稅收等等都會變。所以等他們再回到基層時,就會出問題。
另外,民事幹部也很不穩定,常常換人。有時候是人不行,就換,結果一直這樣換。有時候是民事幹部出車禍。他們經常出車禍,有的是真出車禍,有的就可能是暗殺或者其他什麼事情了。還有些時候,民事幹部要去山裡面封閉式學習。而且庫工黨系統的幹部是會輪換交流的。這樣老是換人,就使很多民事幹部不是從當地提拔的,對當地的、基層的情況不怎麼了解。
問:人保軍幹部損耗的同時,應該是有培訓和補充新幹部的機制吧。那麼,人保軍是怎麼培訓新幹部的?他們的培訓方法存在哪些問題?
答:人保軍提拔幹部,就算是班長、排長晉陞為連長,都需要進行至少6-8個月的政治思想培訓。但是你想一下,每次培訓最多也就只能容納那麼多人。而一場大戰下來會死好多人,這樣人員的補充就根本跟不上。另外,他們現在的培訓、教育模式也有問題。他們這6-8個月的培訓,完全就是書本上的。也就是封閉在學院里,讀奧賈蘭的書,看奧賈蘭的錄影,學習奧賈蘭的理論。這樣學6-8個月出來,毫無實際經驗,一下派去連隊,連隊政治思想工作根本沒法弄。又不能體罰,又不能打,幹部每天還要開會。結果就只是在那兒說,你不能喝酒,不能有女朋友,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又不說,為什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問:人保軍有搞過類似訴苦運動這樣的群眾性思想教育運動嗎?
答:搞過,效果還不錯。人保軍是很關心群眾的。
阿夫林之戰
問:接下來我們來談談不久前結束的阿夫林之戰吧。土耳其為什麼要入侵阿夫林?
答:土耳其想消滅羅賈瓦,而阿夫林對於羅賈瓦很重要,所以土耳其要入侵阿夫林。
庫爾德人想把羅賈瓦變成一個根據地。在那裡造工程、建工業、生產食物,然後支援北面土耳其庫區的戰鬥。所以土耳其不希望羅賈瓦壯大,想打擊、消滅羅賈瓦,先挑對羅賈瓦很重要的阿夫林下手。阿夫林為什麼很重要?因為它有工廠。當然,即便阿夫林的工廠也只是一些輕工業,像建材、水泥之類的。敘利亞的重工業都集中在阿勒頗和大馬士革一代,代爾祖爾也有,是煉油廠。老阿薩德很聰明,沒有在北敘利亞建過廠。所以對於羅賈瓦來講,即便只有輕工業的阿夫林,也是很重要的。
當然,土耳其打阿夫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拿下阿夫林之後,伊德利卜和幼發拉底盾牌地區就聯通起來了,這樣土耳其就吞掉了整個敘利亞西北部。
可以說,土耳其入侵阿夫林是一石二鳥。
問:你們國際主義戰士來阿夫林參戰,是自願請戰的,還是上面要求的?
答:基本上是自願的。去阿夫林之前,我們在拉卡整休訓練,準備去代爾祖爾戰鬥。土耳其打阿夫林之後,指揮部就讓我們停下來。停完之後問我們要不要去阿夫林。我要去,有些人不要去。這樣我們的隊伍就分為兩支了,一支是不去的,一支是想去的。之後,我就帶著想去那一支去了阿夫林。
問:在拉卡修整的時候,你感覺人保軍方面對阿夫林之戰這麼快打起來有沒有思想準備?
答:應該是有。他們知道土耳其早晚會打過來,所以準備了6年。這麼些年,羅賈瓦東部繳獲來的東西,好些的全部送到了阿夫林。
問:你們是怎麼從拉卡抵達阿夫林的?
答:我們是先從拉卡直接開到曼比季,在曼比季等阿薩德那邊同意。那邊同意後,我們就經過阿薩德控制區,從曼比季直接去到阿夫林。路上差不多六七個小時吧,因為有安檢、等待啊各方面。安檢也只是檢查你的車輛,看你帶了什麼東西過去。檢查完之後,就由俄羅斯憲兵一路帶我們,中途沒有停歇,1月25日直接抵達阿夫林市。到了阿夫林後,俄羅斯憲兵就沒有跟進去了。但我們在阿夫林市區看到了俄軍士兵和他們的駐紮點,看到俄軍士兵拿著外賣邊走邊笑,回到他們駐紮的地方。我們在阿夫林市跟指揮官見了一下,然後就被分配到各地了。
問:你們中途有遭到土耳其方面的炮火襲擊嗎?
答:當時沒有。我們是第一批過去的,而且隊伍規模也不大,所以沒有遭到炮火襲擊。我們開的是新的裝甲車,豐田的,美軍那種防彈的。它玻璃是防彈玻璃,上面有防彈板,下面有防彈板。
問:初到阿夫林時,你對當地群眾的抗戰情緒、人保軍方面的備戰情況和士氣印象如何?跟來之前想像的有差距嗎?
答:跟我想像的情況差不多。當時那裡的士氣非常高昂,因為剛剛打了勝戰嘛。所以不管在哪兒,士氣都特別高漲。我們一過去,人民各種歡迎,很熱情。
備戰情況的話,他們有重武器,比如德什卡、一些火炮、155毫米和122毫米的俄制榴彈炮,還有兩輛坦克(好像是T54還是T55,後來被土耳其原封不動地繳獲了)、悍馬這些。可實際到前線去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這些就完全沒有看到。工事修得不行,好多地方都根本沒有工事。說實話,即便從戰爭開始時修建工事,後面也不會打得那麼被動。
問:當地阿拉伯人對土耳其入侵阿夫林態度如何?
答:當地人90%都是庫爾德人,也有阿拉伯人。不管阿拉伯人還是庫爾德人,都不喜歡土耳其。所以當時阿夫林的阿拉伯人都叫人保軍發槍給他們,要和土軍乾死到底。羅賈瓦東部地區的阿拉伯人也是支持人保軍在阿夫林抗擊土耳其的,因為他們怕阿夫林完了之後,就輪到東部了。
問:你們到達阿夫林後,被分配到了哪裡參戰?國際主義戰士是單獨編隊戰鬥,還是與當地人保軍混編的?
答:到達阿夫林之後,我們被分配到了拉朱縣(Rajo)。在這邊,國際人是不會單獨編組戰鬥的,大部分都是和當地部隊混編。因為第一,不熟悉那邊;第二,很多國際人不熟悉庫爾德語。所以我們最初在拉朱,是跟他們的特種部隊反恐軍(YAT)並肩作戰的。這樣一是安全,二是有仗打。
問:戰鬥初期,人保軍方面打得還是比較順手?
答:最初大概兩個星期時間裡,打得還是比較順手的。那時候編製、武器、彈藥各方面都很好。打的時候也是有進有退、有輸有贏的。當時交戰規模也不大,通常都是小股敵軍入侵邊境村莊,然後人保軍通過地道這些突擊到敵人後方,把敵人切斷、包抄掉。那時打得非常順利。
可即便如此,還是存在問題的。一方面是指揮官有點太過自信,另一方面工事少,沒有戰壕,沒有地堡,地道也很少,也沒有良好的後勤和指揮系統。所以小規模作戰時還沒問題,等作戰規模一擴大,就不行了,問題完全暴露出來了。
問:也就是說,在土軍大規模投入部隊和武器裝備後,人保軍方面的戰局就惡化了?
答:是的。經過初期小規模戰鬥後,土耳其大規模投入重武器、無人機,投入更多部隊、山地師還有自由軍炮灰,一下子就擴大了戰鬥規模。而人保軍方面的作戰部隊3-4人一個小隊,幾個小隊守一個城鎮。有一次,我們看到一個村子就一個小隊守著,兩三個人,感覺就是在望風。當時人員分散得太廣,如果土耳其專註一個點攻,人保軍真的是人員、武器都不足。
最初土耳其打的時候,有些地方像堅迪拉斯縣(Jandiras)、拉朱縣都守了很久。後來土軍集中力量,攻擊邁伊丹凱伊水庫(Meydankay Reservoir)上面。水庫上面沒有大城鎮,它下面跟西北部有連成一線的城鎮。土軍想先佔領水庫的水壩設施,把阿夫林一切為二。結果人保軍從堅迪拉斯縣和拉朱縣撤出,整個邊境就一下子全部丟失了。當時就感覺,人保軍開始準備要撤出阿夫林了。
問:你覺得,人保軍撤離堅迪拉斯和拉朱,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是不希望把城市打爛,還是不想被土軍包餃子?
答:我覺得兩方面的考慮都有。他們當時說,老百姓很可憐,沒有房子、沒有錢,所以盡量不要把房子破壞掉。這是一個方面的原因。但主要原因我覺得還是軍事上的。因為說實話,阿夫林是想美軍介入的,但美軍沒有介入。他們就想,既然如此,就不要被包圍、浪費軍事力量了。於是就把有生力量慢慢往後撤。
問:撤退是有組織的嗎?
答:基本分為兩種。一種是他們提前通知,說我們要撤到後方防禦。然後留下一些部隊在當地與敵軍周旋,來掩護大部隊撤出。另外一種就不告訴你,直接把你撂那兒了。我們當時在水庫那邊就是這種情況:沒有任何撤退命令,不聲不響地把我們20多人留在那裡,後來是我們自己突圍出來的。現在人保軍開始調查,是故意把我們放那兒的,還是忘記了。
問:平民有撤離嗎?
答:平民全都撤到了阿夫林市區,有的是人保軍組織撤離的,有的是自己跑的。難民撤來後,阿夫林市內所有學校停課,騰出教室讓難民住。所有未建完的建築也都住滿了難民。土耳其的打算就是讓各地的平民往阿夫林跑,消耗人保軍的補給,消耗水和食物。然後等他們把城市包圍之後,往城內打幾炮,讓平民變得緊張,加劇城內的混亂。
問:此前有政權方民團「民防軍」(NDF)來支援阿夫林。他們的到來對當地人保軍的士氣有影響嗎?
答:比起阿薩德,人保軍更恨埃爾多安。當時大部分人保軍寧願把阿夫林給阿薩德,也不願給土耳其。所以民防軍進入阿夫林後,並沒有影響人保軍的士氣。他們能來,人保軍覺得還挺好的。
民防軍是從阿勒頗過來的。我之前在水庫那邊突圍出來時,看到民防軍也在那邊打。他們打得非常頑強,打得很不錯,我很佩服他們。但他們死傷也很慘重,比實際報道出來的要多。當時在前線,無時無刻飛機炸、迫擊炮炸、榴彈炮炸、坦克轟,你怎麼打?他們過來時,重武器除了6門架在卡車上的155毫米榴彈炮之外,就是德什卡了。土耳其飛機一過來,「轟」一下就全部炸沒了。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堅守陣地。不像打拉卡時的民主軍阿拉伯新戰士,打一發,就全跑完了。
不過不能把民防軍當成政府軍。政府軍很多時候打一下就跑了,真正能打的就是老虎那支部隊。剩下的全靠民防軍這樣的當地武裝。這次民防軍戰鬥意志很足,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戰。他們過來是為了報恩。他們知道,人保軍在阿勒頗救過他們。
問:你覺得,在阿夫林跟土軍作戰,和之前跟伊斯蘭國交手差別大嗎?
答:差別還是挺大的。
伊斯蘭國是不能小瞧的。我來舉個例子。伊斯蘭國指揮體系雖然不完整,但是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在科巴尼和拉卡屢試不爽。他們把手下那些語言和文化程度不同的極端分子拉到一個作戰室,然後發一個筆給他們。他們的筆什麼顏色,就用這種顏色把他們的作戰區域畫出來。然後從這個區域畫箭頭,表示要怎麼打。他們這樣,看一下地圖就明白了。如果忘了的話,就回過頭來看地圖。通過這種方法,他們在拉卡打得很厲害。但伊斯蘭國畢竟是雜牌軍,而且人保軍有美軍空中支援。
土耳其就不一樣了。跟土耳其交戰是在跟一個大國打。他們有空襲、有無人機、有導彈,而人保軍又沒修什麼野戰工事,最多徵集一些房子,然後在房子里打洞,並沒有什麼防禦力。所以土耳其可以一直追著你打。兩三架無人機隨時在天上飛,不停地巡邏,看到有人在走動就炸,看到有可疑建築就直接標出來、炸掉。而且土軍還喜歡挑晚上用迫擊炮和155毫米榴彈炮打你。有人會趁夜色跑出來,土軍就能發現某地有人,然後直接炸掉。而且晚上睡覺時人很放鬆,這時突然打來容易在人心中造成恐慌。
所以伊斯蘭國雖然恐怖,但土軍更恐怖,因為有空中優勢,打得你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如果沒有空襲、沒有無人機的話,人保軍是可以打的,而且有可能打贏。
地面進攻時,土軍一般由4條戰線組成。第一線是自由軍,第二線是土軍帶自由軍,第三線完全是土軍,包括了快反部隊、坦克、裝甲車和大量步兵,第四線則是火炮。第一線都是炮灰,偵察人保軍戰線、試探火力,然後彙報給火炮。火炮打擊後,第二線和第三線的部隊再上。所以死得多的還是自由軍炮灰,土軍傷亡不是很大。
說實話,阿夫林不大,開車如果快的話,從南到北只要30-40分鐘。這麼小的地方,跟土耳其這麼一個大國打,是耗不過它的。所以人保軍能堅持兩個月,我還是挺佩服他們的。可是,他們還可以做得更好。如果不是幻想依賴大國、修好工事、避免很多戰略戰術錯誤的話,他們是可以打得更好的,不至於像後來那麼被動。
問:你是什麼時候從拉朱調到水庫附近的?能談談在水庫附近的戰鬥經歷嗎?
答:我們是2月27日,從拉朱調到水庫那邊的。然後在那兒一直打到3月6日。這幾天,我們有兩次被圍,但最後都突圍出來了。
3月4日之前的戰鬥還不算激烈,當時土軍還在布置兵力,把我們陣地周邊的山給佔了。4日,他們就開始從山上往下看,看我們在哪兒,就往哪兒打,不斷地炮擊,封鎖我們南撤的道路,這樣我們就被包圍了。5日我們從被包圍的前線陣地突圍出來,往舍蘭/謝拉鎮(Sharran/?era)撤。當時突圍的時候,是三十個人,圍過來的敵軍有三百多人,又是空襲,又是榴彈炮。那時就有一些人不走了,說這是我們的村莊,要跟村莊共存亡。於是就留下了五個人作為敢死隊,為我們爭取時間撤離。
5日當天我們突圍出來到達舍蘭時,三十多人只剩下了十幾個。但6日早上9點,土軍進攻舍蘭,我們又被圍了。9點半他們宣布攻佔舍蘭,從那時起我們就開始向外突圍,往另一個村子撤。我們邊跑邊打,被前後兩隊敵軍圍堵。前面是自由軍追,後面是土耳其打,天上是無人機,還有火炮炮擊。有些人手指就直接給彈片削掉了。當時差一點就被抓了。我不想被他們活捉,不想被他們刑訊、做宣傳、割喉,所以就留了一枚5秒鐘爆炸的手雷。實在不行的話,就把手雷弄開,把槍弄成全自動往臉上打,手雷爆炸後,他們就認不出我的臉了。我也想綁著炸藥衝過去,可以炸掉一輛坦克,這樣其他國際人就能回到東部了。
最終我們還是突圍出去了。突圍出去的時候,聽見身後差不多100米的地方有人喊「真主至大!」,然後機槍就直接打了過來。突圍出來後,我們撤到了一座村莊,然後再分小隊、分批次地有序撤到阿夫林市。因為突圍時被爆炸的衝擊波撞成內傷,所以到了阿夫林,我就靜養療傷。
問:人保軍撤到阿夫林市之後,當地群眾和人保軍的情緒如何?城內社會秩序怎麼樣?
答:當時情緒還是很高漲的,也在做各種宣傳。城內社會秩序還不錯。最後撤離城市前,賣烤肉的賣烤肉,社會秩序照常。
問:能談談撤離阿夫林市的情況嗎?
答:其實之前就有在分批撤人。之前阿薩德是允許人保軍每周有一個車隊撤往阿勒頗地區。我們國際人在突圍撤回阿夫林市後,接到命令,全部撤回東部。3月17日,我們國際人跟一支一半平民一半人保軍的隊伍提前撤出。路上我們另一支車隊被土軍炸,一位英國女同志犧牲,另一名義大利女同志受傷。我們花費幾天時間,通過阿薩德控制區,抵達曼比季,最後撤到了卡米什利。
人保軍和群眾正式撤離阿夫林市是從3月18日開始的。這些撤離都是由人保軍組織的,部隊和群眾一起撤出,只留下了一些敢死隊在城裡殿後。可能各方有協議,另外土耳其也希望你走。所以土耳其一方面炸醫院、炸陵園,來警告當地人,你們不走的話,我們一來你們就掛了(這種心理戰還是很效的);另一方面留了一條南下的路沒有封死,只是時不時地炸一下,讓當地人能撤到政府軍控制區。很多人都往聯合國在阿勒頗附近設置的難民營撤。因為拉卡戰役結束後,很多難民返回拉卡,難民營就有很大一部分空了出來。
問:土方無人機視頻顯示,有一些阿夫林市的群眾試圖從城市西面撤往土軍控制區,隨後被人保軍攔截。你了解相關情況嗎?出現這種情況,是不是有土耳其特務散布謠言的原因?
答: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當時我已經往南撤了。土耳其的特務在阿夫林還是有很多的,他們也時常散布謠言。
問:在阿夫林保衛戰中,有遇到過比較優秀的人保軍指揮員嗎?另外,你覺得,阿夫林保衛戰失敗的原因在哪裡?
答:遇到過一些優秀的指揮員,但大部分我都不認識。
我在作戰部隊,接觸的指揮官只是連或團的,不可能接觸到最高層的指揮官。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最高層指揮官是怎麼想的。我只能從自己的角度講,他們的戰術、戰略都有問題。準備不充分,太自大,因為打伊斯蘭國太久,便認為可以打贏土耳其。防禦和指揮,以及其他方方面面都有問題。當然,有可能從他們政治角度來看,就不一定是失敗或什麼的了。
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答:準備回英國。因為英國警方已經給我發來消息,叫我快回去,說再不回去,就會怎麼怎麼樣。回到英國之後也不知道會不會坐牢。如果不坐牢的話,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再寫本書,總結一下人保軍和羅賈瓦的教訓。
問:你有什麼想對國人說的嗎?
答:不要放棄夢想,有夢想才有動力。不要辜負這個時代,每個時代都有我們能做的。革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能在權力面前腐化!有民才有國,有志於革命的同志,不要辜負人民的心聲,人民好才是革命的成功,人民不好仍需更加努力!不能讓我們自己的祖國變得和敘利亞一樣,保衛國家,團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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