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倚天時代 | 小郭襄:細雨騎驢入劍門

前倚天時代 | 小郭襄:細雨騎驢入劍門

來自專欄 一簫一劍平生意

文/漠雨

1、

人人都愛郭襄,可我所愛者,卻多少與諸君不同。

我呵憐那個十五歲的郭襄,彼時她一身綠綢皮襖,要折了明珠,贈飲風陵渡的豪客,以聽神鵰俠的故事。我喜歡那個十六歲的郭襄,彼時她捏著金針,急急奔告,無計可施處,竟雙足一蹬,也跟著楊過躍入深谷。

可我最愛,卻在郭襄的十八九歲處。這時,華山論劍已過去了三年,這期間,她心下牽掛有礙,便辭別父母,名山獨游,游遍了神州大地。及到十八九歲的年紀,她正漫行於少室山,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任著青驢信步所之。

明慧瀟洒,令人神往已極。

2、

等等,怎麼就明慧瀟洒了?

網上的很多評析文章里,郭襄實則是不明慧、也不瀟洒的。我們感於她對楊過的掛牽,往往認為她在中原找尋了半世,後半世又削髮為尼,古佛青燈長伴,十足孤清。

也對,《神鵰》一書,寂寂如此,竟都不是在楊龍的團圓中結束的。它的最後一筆,是寫清風吹葉,烏鴉亂鳴,是寫《秋風詞》與郭襄奪眶而出的淚珠。

那是十六歲的郭襄,如若郭襄只是如此,停在《神鵰》,做一個「追慕者」,那也憐惜便夠,不值得這許多人的喜愛

還好金老在《倚天》里辟了前兩章,寫十八歲的郭襄。我們也才知道,華山一別的三年來,郭襄游遍神州大地,在找尋楊過。

有趣的是,郭襄要找楊過,卻既沒有快馬加鞭,也沒有輕功提縱。她所信步者,是一頭青驢,平素常要停在林里吃草,鬧脾氣時還得在亭邊飲水至飽。

找人,哪裡是這樣的找法呢?

3、

偏偏郭襄確實又在找覓。

書里寫,她行經處,【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拗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

連她自己也想:【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郭襄不僅明白楊過的心,也明白自己的心。那些思念的痛苦,盤結錯根,她看得清楚。騎驢遊覽,一半為了找尋,一半為了舒心。

此即明慧。

4、

我們知道,這時候,郭襄撞見了覺遠受罰、撞見了崑崙三聖給少林寺下戰書。

我們的郭二小姐,沒有說:「誒,我忙著找人呢,恕不奉陪!」相反,她很主動,一會想問問覺遠佛偈的意味,一會要為少林寺的榆木規矩打抱不平,一會呢,又想來瞧瞧崑崙三聖的熱鬧。

當然,崑崙三聖是個誤會,郭襄結識了何足道。這獃子為她撫琴一曲,百鳥來朝,兩人很愉快地做了朋友,又很快地辭別了。

我愛煞這裡接著的一段描寫:

「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迹。」

連何足道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也在記憶里也不著多少痕迹,足見郭襄閱歷之豐。

也足見,郭襄愛極楊過,卻從未因此耽擱自己人生的精彩。

5、

騎驢,是個特別的意象。

大俠們往往是不騎驢的,倒是詩人中常有騎驢者,更有「騎驢覓詩」一說。馬太快了,走馬如何觀花;步行又近,很難走出小圈子,去得天地紛呈。

郭襄的找法,可謂浪漫。思念是一種病,她太清楚自己的病症。

遇見覺遠時,覺遠在念一句佛偈:【由愛故生痴,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怔怔似有所悟,要去問大和尚如何才能「離於愛」,如何才能「無憂無怖」。

說到底,她哪裡是困於愛的人呢?也不知是否金老的安排:最困於愛的李莫愁,是最初餵養著郭襄的人,小郭襄也見證了她於火中的焚。

郭襄與李莫愁是不同的。即使思慕楊過,及至痛苦,她也常常笑,笑大和尚、笑張君寶。即使找不到,她也開宗立派,反抗元庭。

6、

郭襄真的找不到楊過嗎?

不然。屠龍刀、倚天劍、及鐵指環便為明證,環內銘文的「留貽襄女」,更暗示了一種祝福,或許,便是來自楊過的祝福。

郭襄後來一定是見過楊過的,就像何足道也一定見過郭襄。但彼時更大的可能,是郭襄已經放下了。

書里說,郭襄四十歲時大徹大悟,出家為尼。很多人推己及人,便認為出家是苦。其實,何嘗不能是種解脫,是種幸福呢?

楊過是郭襄一生最大的劫,卻也是劫後的領悟。

我們知道,郭襄後來給徒弟起名叫「風陵師太」,也創立一式劍招,紀念「黑沼靈狐」。細細思考,便容易想到,如果郭襄還是那麼痛苦、那麼思念,她會讓這些勾起思念與痛苦的東西充斥眼前嗎?

我想是不會的。

對楊過的思念,逐漸地,不再苦了。愛是愛,不得是不得,分得明白。郭襄最後放下了不得,坦然地面對愛。

而給徒弟起的名字,或許便也即是傳授之意,這領悟起自楊過身上,不過二字,「坦然」。

如此,可稱瀟洒,也可稱大徹大悟。

7、

金老給郭襄定下的描述,是「明慧瀟洒」。

明慧二字,在佛家裡可不是指聰明、機智。它更多,是指看得開,是指心境的高妙。

其實,我們甚至可以說,郭襄從沒有去找過楊過,她不過在找十六歲時的一片煙火。於是心裡的難過,逐漸釋懷、坦然、明悟,自己的人生也奮起、積極、絢爛。

如果郭靖只是《射鵰》里的郭靖,沒有說出《神鵰》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話,那他還不足以稱為大俠。如果郭襄只是《神鵰》的郭襄,沒有《倚天》里的成長,她也不成之郭襄。

後來,江湖上提到郭襄,沒有人說什麼郭靖黃蓉的二女,沒有人說什麼張真人的初戀,甚至也沒有人說峨眉老尼。人們總是說,女俠,郭襄。

是故我始終覺得,她後來一定是幸福的,為心靈上的充盈、堅韌。

她的余世,也許並不冷清。

有趣的是,我知道的另一個騎驢的女俠,是《大話西遊》里要找意中人的紫霞。不知道是不是借鑒了這裡。

8、

最後,多談談大徹大悟四個字。

我隱約覺得,這似乎不只是針對楊過。

《倚天》開篇,即安排郭襄聽見了【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彼時她才十八歲,關於愛情的見解已經初見端倪與思考,真要至於四十歲,歷二十年,才大徹大悟嗎?

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那即是她的大徹大悟,是一套包涵「求不得」在內的哲學體系。比如襄陽城破、比如人事沉亡,都是驚盪人心的噩耗。戰爭面前的家庭、戰友、城池、黎民,人世紛紛,都是求不得的一份子。我相信四十歲時大徹大悟的,也包括這些。

那時候,她收起淚,削去發,展開笑意與堅韌,創立峨眉。她安排好南帝的後人於崑崙,遍尋屠龍刀於九州,聯立六派、培育弟子,反抗元庭。她的武學無所不包,無論是金輪法王、楊過、何足道的武功,都融會貫通,化為一體,成一代宗師。

同樣不成熟,卻也很有趣的一點想法在於,練過《九陽真經》的人,似乎也都如此通明大氣。

但這些我們都不知道了,金老說他想過,但沒有明寫。於是最後的身影,還是駐在少室山上,少女黃衫、攜劍,一任青驢信步,磊落行遍江湖。

有首詩,如果忽視掉創作背景、心境,再稍稍「曲解」一下字義,把劍門理解成劍道之門,倒很貼適我心裡所愛的小郭襄。

那是陸遊的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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