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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季花開11

半季花開11

來自專欄 半季花開

(十一)

盤踞在濟南上空灰色的霧霾,遮住了萬達廣場的整片辦公樓。在航拍上看,高樓林立的城市像是一張模板,那些霧霾滲透進生活之中的所有縫隙和凹槽,肆無忌憚的,大刀闊斧的,讓一切看起來雜亂不堪。初始的它們僅僅是滋生在工廠煙筒旁,而後綿延往遠處爬,整個上空都成為霧霾的溫床,成為它們的領空。灰白的天在它們看來正是惡搞片的幕布,無休無止的尾氣、廢氣,彈唱著滑稽的曲子,糾纏,蔓延,站在全民公敵的懸賞單上尖聲發笑。

這是我的家鄉,如果你走在馬路上,一定會看到送外賣的電瓶車摩托車無視交通信號在十字路口橫衝直撞。

我想起弟弟佀光的囑託,對著養父彎起眉毛:「嗯,是應該去看看他了。」

養父轉身,抬起胳膊拿手背擦了下眼角,愈漸彎曲的頸椎,讓他看上去老了那麼多。我聽見客廳里的母親盡量壓低還是很明顯的聲音:「你怎麼哭了呢……」

「我就不信你見到女兒沒哭!」養父說,「我可想女兒啦……」

在廚房裡的佀光卻沖著我笑了笑:「爸終於服軟了。」

是啊,我還有什麼放不下呢。

母親大聲叫喊佯斥我和弟弟吃飯都拖拖拉拉,這才緩過神,端著父親買回來的下酒菜到客廳放桌上,整齊擺著四套餐具,卻只有三把椅子。母親端著飯碗:「我站著吃就行,閨女你坐下啊」,養父舉起的酒杯不得不放下,佀光連忙往他的卧室跑:「我把電腦椅搬過來……」

常年是他們三個人在家,飯桌上的椅子也只有三把。這一幕的發生令我愧疚無比,當初的自己任性衝動,恨夠了所有人犟脾氣獨自一人跑到義大利,甚至出國後的第一年都沒與家人聯繫過。滿滿的愧疚就在跳動的心臟里收縮、膨脹,膜壁上生出像妊娠紋,所有的愧疚伴隨淚水決堤而出。與母親相擁沒有落下淚,看到只有三把椅子卻哭個不停,我的哭泣是因為滿心的愧疚,父母更多的認為是我感受到了委屈,一家人都站了起來,不知所措,母親端著飯碗感同身受一般又哭了起來,弟弟佀光摟著我們娘倆勸解安慰,之後,養父也走近,極力張開雙臂,把一家人摟在他懷中。

沒有人言語,時間像是沉默了,整個屋子裡就只有父親酒杯中的液體微微搖晃,波紋漣漪妥帖的像是藝術家舉著相機拍下了感人的照片。

自小孤獨成癮,總覺得一個人生活也並非大不了的事,直到季琦向南笙的出現與陪伴,我可以變成更幸福的人。這幾年僅僅依靠回憶,就足以讓我獲得空餘生活之中的滿足。此時,父親給的擁抱成為一股從未感受到的安全感,我搖搖欲墜的冷漠,在父親面前維持了十幾年的冷漠,被這溫情的胸膛治癒。

安穩了情緒,桌上幾個簡簡單單的菜似乎太平淡了。由於母親很少料理家庭瑣事,她的廚藝不敢讓人恭維。佀光嘀嘀咕咕表達不滿:「姐姐難得回來就吃這樣的飯菜實在太可憐了。」母親聽到這話尷尬笑笑,她的心思全用在怎麼裝成一個身患絕症的女人。我從小跟外婆住,也的確沒見過母親下幾次廚。要不是心中城府深的養父出門買上兩三個小炒,這頓飯估計就更寒酸了。

三兩杯白酒下肚,養父臉上略有微紅,對著我和佀光說:「你也來點?」他起身去玻璃櫥中又拿了兩個小盅,給兒女倒滿。

「你這時候讓小光喝酒了,忘了大學的時候你兒子喝酒被你打到半死!」母親心直口快復提陳年往事,養父擺擺手一臉往事隨風的大無畏,不接母親的話茬,對著我倆說:「你母親就這樣,年輕時就神經病,挺漂亮一個女人說出話來一點兒文化沒有。」

「嗯,我神經病,你也是神經病。」夫妻倆拌幾句嘴,弄得我和佀光會心笑起來。弟弟說:「爸,這麼多年了你一直一副大老爺模樣,今天也讓我和姐姐說幾句話,批判批判你。」

「你可別,你爸爸要臉。」母親把養父斟滿的兩小盅分別遞給我和佀光。

養父指著母親:「你看看你們的媽,說我要面子還好聽點。要臉,那我還能不要臉?」

母親哈哈大笑:「你本來就不要臉。」

我和弟弟接過酒盅,佀光倒是一飲而盡,我只是輕輕抿了一口,辛辣嗆鼻的液體往我的舌尖扎著刺,再從口腔里留下久久不去的回味。品一口白酒,就像是經歷一場人生,歆享生活,歷經滄桑,在這片脫離不出的桎梏里,偶爾伶俜,偶爾愧怍,也常常露出笑靨,面對詭譎的世事難料。

這一杯酒使我暈頭轉向。聽著佀光開始抱怨:「爸,我和姐姐可一直沒給你丟人,從小學習就好,老師都說你攤上了懂事的兒女。我倒是犯過幾次錯,姐姐可是沒做錯過什麼,這麼多年你對她不公平。我不想姐姐再回到那不勒斯,我想讓她留下。」

「喂,大珺,聽到你弟弟的話了?」父親看著迷迷糊糊的我,「留下吧,我們都需要你,這都好幾年過去了,氣也應該消了吧。」然後父親笑著目光轉向佀光,「我這個態度可以嗎?」

佀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勉強給你打個及格。爸,我還想再來一杯。見到我姐真高興。」

「行,杯子拿過來,倒要看看你能喝多少。」養父接著指使母親,「去把我藏的好酒拿出來一瓶。」

母親瞪起了眼:「還喝,不拿!」

「我女兒終於回來了我高興啊。」父親委屈的像是個孩子,他柔軟的樣令人心疼。

現在的問題就取決於我了。放棄已有的成就,回到相對於落後的國內重新開始,而我又怎能看著愈漸衰老的父母和與我最親近的弟弟飽受思親之苦。隨著這杯酒,隨著逐漸老去的父親稍顯隱匿的道歉,我開始正視自己幾年前的不辭而別。自私不等於自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但無論如何還要回那不勒斯處理完手中剩餘的工作,而這一處理,起碼又是半年……

「大珺,就別走了,我可是敲鑼打鼓張羅給你找對象,你也年齡不小了。」母親改不了的大咧性子。

我心亂如麻,考慮著全家人對我的「請求」。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在這個完整的家庭中,我度過了由生以來最為溫馨的幾天。

母親也是真沒忘記幫我找對象這茬兒,抱著手機打聽她心意的女婿何時有空,我忍不住發牢騷:「媽,你這是要賣女兒嗎!」

「對了小光,你有女朋友嗎?」母親話鋒一轉看著弟弟。

「有,有,有,不用您老人家費心。」弟弟一邊說一邊就跑遠了。

到晚上我問佀光是否真有女朋友,佀光說:「我倒是有個基友,匡衡,你也見過……老媽辦事不靠譜,姐姐你的終身大事還得靠自己。」

「在國內,我根本沒什麼朋友圈子了,姐姐啊要嫁給老外了哈哈。」我開玩笑,也是說出了我的無可奈何。

「你怎麼沒有圈子,那時候我都嫉妒你們的親密。你、季……」佀光住口了,撓撓頭:「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事啊。」我摸摸他,「事到如今季琦在我心裡只不過成為一種難以抹去的念想,我需要一個契機,才能走的出去。你知道新海誠的《秒速五厘米》嗎?看那部動漫的時候我彷彿身臨其境。」

「姐姐,你會找到那份契機的。」佀光信誓旦旦。

我只不過是嘴上說說。有些人有些回憶,它甚至超過了思維的寬度。我無需去想,去懷念,疼痛如同慣性,它已經毒浸骨髓,抗拒不了。

兩天以後,母親丟給我一方信紙,上面記錄了時間地點以及見面識別對方的方式。周六下午萬達廣場星巴克,穿黑色西裝手拿粉色玫瑰。她說:「人家男方剛剛出差歸來,一聽你回國了立馬同意見面。」

「你也好歹給我看看那男人啥模樣吧!」我撅起嘴,母親辦事太不靠譜了。

「你這死丫頭笨死了見面不就看見了,現在年輕人的照片啊都用什麼軟體,說不定照片都假的!」

「假的!媽,你是真不靠譜!」我真是瘋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在喋喋不休的數落和抱怨,想要拒絕此次相親。而母親的殺手鐧一會兒頭暈一會兒貧血,雖然知道她在假裝,不忍心還是點頭同意了:「媽,我可說好,我不喜歡這男人我就直接告訴他。」

「行,你不喜歡咱就再換,閨女啊,畢竟人是和你過一輩子,別讓自己後悔。」母親突然的黯淡似乎是想起了過去。我問她:「你和養父是真愛嗎?」

「我這個年紀哪還有情啊愛啊的,你爸對我不錯,這個家太太平平就燒高香了。本來就是離異再嫁,不偏袒不嫌棄就知足。」

「那你愛……他嗎?」我口中的「他」是指生父。

「那時候很愛。老媽也年輕過,你有的感受我都曾體會。」母親的話語像是換了一個人,「所以啊大珺,一定要選一個你愛的人。」

很快周六到了,那天的天氣很差,整個城市上空籠罩著灰濛濛一片。到了下午天漸漸暗了下來,川流不息的汽車在筆直的公路上摸索著前行的路,不經意間踩了踩油門,幾秒鐘的時間就駛入了我再也看不見的濃濃深處,只剩下屢屢不絕的車笛存留在腦海中。

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男主角還是沒有出現,我不斷地抬起手臂看錶,一圈一圈流逝的都是我的生命所以這讓我氣急敗壞。等待的半個小時時間裡,我數到了七個外賣小哥走進星巴克取餐品。目送他們離開,騎上電瓶車,也駛入了肉眼看不見的濃濃深處。

最後一分鐘,我抬起手,指針滴答滴答像是螞蟻爬在心口。那種討厭卻又渴望能見一面的心理交替著徘徊在四周,又奢求這一分鐘變得格外漫長。

開門,黑西服,玫瑰花。

他在濃濃深處向我靠近,愈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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