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總被亂世傷

天真總被亂世傷

來自專欄 昨日電影院

算上《明月幾時有》,我已看過許鞍華導演的6部作品,其餘5部是:《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千言萬語》《天水圍的日與夜》和《桃姐》。

一路看下來,你會發現許鞍華的變化,是分為兩條脈絡的:一條是「戲劇性的不斷衰減」;一條是「意識形態的逐漸淡化」。

其中,《投奔怒海》可以視作是將兩者都發揮到極致的作品。

影片從一個日本記者重訪越南開始,跟隨著他的視野,一步步戳破了表面的祥和,揭露出一個虛偽政權的真實面目,背後實際影射了港人對即將變色的意識形態的集體焦慮。

全片戲劇性充足,政治隱喻濃厚,是香港新浪潮時期的巔峰之作。

後面到《女人四十》,意識形態已被剝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戲劇化的平民生活;而《千言萬語》則基本摒除了戲劇性,轉而去關注意識形態對個體的裹挾,呈現出末世的悲涼感。直到《天水圍的日與夜》,許鞍華將戲劇性與意識形態通通放下,專註去呈現小人物的瑣碎日常,拍出了一種克制的溫情與生活的詩意。

至於《明月幾時有》,依然延續了她自《天水圍》後奠定的那種淡然的風格。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變化,我想和年齡的關係是最大的。

許鞍華出生在1947年,到今年已經70歲。這是個看淡的年紀,不會再為亢奮的激情而血脈噴張,也不會再把「人生如戲」當成是生活的主旋律。

一切終將歸於平淡,平淡是真,這是從時間身上剝落的真理。

《明月幾時有》講述了抗戰時期的一群年輕人——率領游擊隊正面迎敵的劉黑仔,從事情報傳遞工作的方姑,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錦榮,講述了他們的選擇和命運。

很主旋律吧?

是的。

如果你在進入一部藝術作品前,就自覺打開意識形態的雷達,那麼這確實是一部主旋律電影。

但我不這麼看。

我覺得許鞍華真正想拍攝的,只是一個動蕩的時代下人的生存狀態。

只是這個時代,剛好是抗戰時期;只是這群人物,剛好是游擊隊員。

只是,戰爭不期而至,他們沒有甘於沉默,而是為各自的理由,選擇了投入時代的潮水。

這裡面,有天真,有無奈,有家國情懷,有江湖義氣,唯獨,沒有意識形態的位置。

就說「天真」吧。

許鞍華的骨子裡,有一種沒遮沒攔的天真。

記得有一期鏘鏘三人行,許鞍華來做客,竇文濤問她天水圍的意義,許鞍華答,讓我重新建立了對電影的信心,感覺又可以吃很久了。又問她,導演是幹嘛的?她答,導演就是把別人(編劇、攝影、演員……)的好東西,收集起來,據為己有。

每每答後,都會附送一陣憨直的笑。

這就是許鞍華,有什麼說什麼,從不怕暴露自己的想法,甚至缺點。

這種率真的態度,也體現在她的電影里。

《明月幾時有》中,有一場戲,方姑在天台和劉黑仔碰面,方母聽到動靜,走上天台,看到兩個年輕人,一笑,默默退下。

相信很多人會覺得方母的舉動,很是奇怪。這麼謹慎的一個人,看見女兒和一副山匪打扮的陌生男子交談,還能笑得出來。

但我看到這裡,卻會心一笑,彷彿看到了許鞍華真實生活的一幕。

現實中,許鞍華至今未婚,和自己的老母親同住。在採訪中,她也曾多次提到自己被母親催婚的經歷。

所以,明白了吧。

當這樣一位母親,看見自己大齡未婚的女兒,正和一個年輕小夥子在一起有說有笑,哪會忍心責備呢,開心還來不及呢。

這就是片中的那一幕。

許鞍華就是這樣,總會把真實的生活經驗,毫無保留地放到影片里。她相信真實的力量,哪怕這種真實,有時和戲劇中的情境,並不那麼契合。

不契合的,還有劉黑仔這個角色。

影片開始不久,在窄巷裡,劉黑仔一人對付六七個日本人,瀟洒、利落、信手拈來。

這不就是「手撕鬼子」嗎?

是啊。但許鞍華就這麼拍。這是她心裡念念不忘的「俠」。

許鞍華從小是讀金庸長大的,武俠小說對她影響頗深。後來做了導演,拍了《書劍恩仇錄》《香香公主》等武俠片,都不成功。

這次在《明月幾時有》里,她再次把自己對「俠義精神」的眷戀,投射到影片中。

她拍東江縱隊冒死營救文人回大陸;她拍劉黑仔藏槍,智斗日本人,拍他孤身犯險,大鬧酒樓;她拍錦榮,七步成詩,拍對酒當歌的豪邁……這些,都是她的「俠」。

雖然這「俠」,會被看成是「兒戲」或「草率」,但顯然許鞍華,不在乎這些。

在處理男女感情戲上,許鞍華是生疏的。她拍得好的作品裡,一律沒有情戲。

同樣,在《明月幾時有》里,情戲也被降到了最低,但在僅有的幾幕里,還是很動人的。

印象中最深的是兩次告別。

一次是方姑和錦華的最後一次見面,錦華臨走前說,「怕他們看見,我就不抱你了。」

一次是影片最後,方姑與即將遠走的劉黑仔告別,她告訴劉黑仔自己的真名叫「孔秀芳」,她還說,「只要你記得,就一定能找到我。」

這些對白,都有天真的成分,天真到不真實,卻又如初戀般矯情,如同被幻想出來的情話,符合一個戀愛經驗不多的人,對愛情的想像。

依然動人,依然有力量。

這就是我眼中的《明月幾時有》。

她和許鞍華的大多數作品一樣,都拍出了許鞍華自己的樣子:率真的老太太、俠義的男子氣、戀愛中的白痴……

而在這種天真的背後,我還看到了一種隱隱的不安,看到了「天真被命運戕害」的無奈。

在談到《明月幾時有》最打動人的地方時,許鞍華曾這樣說:「好多人,不管年紀身份,不計較後果,義無反顧地去幫人家忙,不求任何回報,最後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這其中,有連兔子也不忍殺的方姑,有酷愛寫詩、風流倜儻的錦華,有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的劉黑仔,也有隨著女兒一起出任務的方母……

他們原本有著各自的生活、各自的追求,原本未來有各種可能,但這一切,卻被突如其來的戰爭,徹底摧毀。

我看到很多影評,都在批評這部電影沒有明確交代每個人物的動機,認為這些人物都是稀里糊塗地加入了戰爭,這無法令人信服,又或者是不是在表達一種無需說明的政治正確?

但在我看來,不是的。

這種動機的模糊性,或者說人物的天真性,恰恰是在用另一種隱晦的筆法,表達了時代洪流對個體的系統性戕害。

方姑是天真的,她參與情報工作,只是想保護崇拜的作者,只是想繼續讀到喜歡的文字,這甚至可以理解成一種粉絲心態在極端環境中的極端爆發。

錦華是天真的,他成為卧底,或許只是因為那句「明月幾時有」的背後,所攜帶的一種對「故國何時歸」的憂思。

劉黑仔是天真的,在與敵人面對面的最前線,他不曾懼怕,甚至有點享受,不然怎麼敢出現在「活捉劉黑仔」的誓師大會上,還坦然承認「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方母,更是天真的,她並不太清楚戰爭的危險性,便自告奮勇,承擔最重要的情報傳遞工作,別人勸她,她會反駁說:「你們年輕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這些稱不上動機的動機,這些不見「民族大義、歷史使命、國難當頭」的天真,使得這些人物,就這麼傻傻地走進了一場無法預知生死的命運里。

因為除了這份命運,他們似乎也無處可去。

這是他們最動人的誠實,也是最無奈的殘忍。

許鞍華真正想說的,或許就是這種,時代洶湧的洪流,將每個人的生命都沖刷殆盡,無論你是主動的、被動的、積極的、消極的,通通無法倖免。

這讓我想起《千言萬語》,我最喜歡的許鞍華作品,拍香港八十年代風起雲湧的政治運動,記錄式的影像風格,四個主要人物一絲不亂,背後卻有著深深的悲涼,所有人被激情裹挾其中,最後,所有人的十年都被亢奮地浪費。

片中經久不散地循環著「千言萬語」的旋律,「不知道為了什麼,憂愁它圍繞著我。」

情歌,失戀時聽,是小情小調;失敗時聽,是感時傷懷。

許鞍華要傳遞的,始終是這樣一種情緒。它藏在敘事的後面,它不沾惹意識形態的敏感,它想要訴說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受。

正如許鞍華自己所說:「有些東西,是說不出來的。如果能說出來,用寫的就好;說不出來,才要拍成電影。

這便是許鞍華影像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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