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觸角系列」圓洞、應激綜合征和少女咖啡

來自專欄 塞外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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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觸角系列」圓洞、應激綜合征和少女咖啡

文/靜竹Ly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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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醒來，我的胸口出現一個穿透身體的圓洞。

兩天前，她和我定好約會，今天下午要來我家。剛一睜眼，我就拿起手機，看看有沒有她發來的消息。雖然之前從沒發生過臨時取消約會的事，但每次見面當天的早上，我都會留心確認信息。畢竟，不管是家庭、工作、健康，因為什麼突髮狀況，約好的見面不得不取消的事情十分常見。我們在一起的三年中，這種情況竟然一次都沒發生過，只能說純粹是運氣好。越是如此，我越是加倍小心，時刻準備好在見面當天接到取消的通知。

手機屏空空如也，信息欄中來自她的最後一條消息，還是上次談話的道別——就是最普通的，情人間的對話：交換彼此生活中無關緊要的小細節和心情波動；約定見面；調情，夾雜只有兩個人懂的暗語；最後道別。

放下手機，我放任自己在床上獃獃地躺了5分鐘。陽光猶猶豫豫地透過窗帘縫隙，投在天花板上，貼著天花板的木紋射出一道光劍。我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看的電影中的一幕：孤獨的少年雙臂吊在單杠上，看著暗戀的女老師一步一步走遠的背影，直到老師出了校門轉彎消失，少年依然不鬆手，一臉漠然地吊在單杠上，夕陽把他的影子斜斜拖得很長。

看到這一幕，我想起她每次離開的樣子。但我從不傻站著，盯著她的背影。我總是道別後就轉身走開或者關上房門。哪怕明白每次見面都可能是最後一次，每次分別後都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人，我也決不允許自己傻獃獃站著看她離去的背影。電影中的少年，哪怕知道第二天女老師還會準時來給自己上課，也還是忍不住抓著單杠貪婪地看她一步步離開的樣子，這大概就是少年和成年人的區別。

邊回憶著昨天的電影，我邊無意識地用手撫過前胸，忽然倒抽一口冷氣——我的前胸出現一個洞，手指摸過去一片空。

我「騰」地坐起來，猶豫著低頭看去。一個圓形的洞，赫然出現在胸前，就在兩個乳頭直線連接處中央，拳頭大小，渾圓的弧線完美地繞成一圈，內壁和皮膚一個顏色。我的心臟，就在圓洞的左邊咚咚跳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時間我幾乎無法思考，喉頭髮緊，愣愣盯著胸口的洞，大腦卡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無法繼續思考。

呆了不知多長時間，我小心翼翼挪動雙腿，從床上起身，穿鞋站了起來。隨著身體動作，洞安安穩穩，沒有擴大，邊緣也沒有破裂的跡象。活動身體似乎並沒有危險。我不敢輕舉妄動，保持身體平穩，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鏡子前。

鏡子中映出的身體就是我熟悉的樣子：因為睡覺，渾身上下只穿一條內褲，滿不在乎地裸著上半身和雙腿，每一塊肌肉的起伏和脂肪團的位置都沒有改變，除了胸前多了個圓洞。兩乳頭之間，直線連接線中央，拳頭大小，正圓形。除了眼睛看到的情景外，似乎沒有任何其他感覺證明洞的存在，既不疼，也不癢，不發熱，也沒有撕裂感，皮膚毫無知覺，內臟也在正常運作。如果眼睛不看的話，根本無法發現胸口多了一個洞。強迫自己看去，則發現洞直直地貫穿軀幹，透過僅有拳頭大小的開口能看到一小塊身後的書櫃。調轉身體，能看到後背相應位置也有缺口。毫無疑問，我的胸口切切實實被洞穿了。

站在鏡子前，卻能夠透過自己的身體看到一小塊後面的物品，這件事完全超越我的理解。如果之前被問到「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胸口多了個洞，你會什麼反應」，我肯定認為自己會嚇到癱在地上。如今親眼看著這個洞，可能是因為既不疼也不難受，我沒有半點恐懼感，只是大腦被這種異象驚得無法正常運轉，怎麼也想不出該如何處理。

先取消約會吧！我挪了兩步，從床頭拿起手機，給她發消息：今天不能見面了。

收到這樣沒頭沒腦的消息，她大概會不知所措。我又補了一條：一早起來，發現胸口多了個洞。

這樣沒頭沒腦，不是更不知所措了嗎？什麼叫胸口多了個洞？於是我發出了第三條信息：應該沒什麼大問題，我馬上去醫院。

借著給她發消息，我好容易縷清楚了思路：先去醫院。

胡亂拿了襯衫和褲子穿好，穿衣服的過程中總有點戰戰兢兢，盡量不碰圓洞的位置。不過，無論怎麼走動、彎腰，始終沒有任何不適感。或者說，沒有任何感覺。我系好襯衫紐扣再站回鏡子前面。衣服遮著，看不見那厄運般的圓洞，和平時準備出門的樣子別無二致。

看看手機，她並沒有回復。我走出家門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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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器質性分離應激綜合征。這種情況不用管它。」我剛解開襯衫的紐扣，醫生撇了一眼我的前胸，馬上這樣說。

「這……不用管它？」

「不算特別罕見的病。這個洞出現了就出現了，不會對生活有影響。一開始會有點彆扭吧，習慣一陣子就好了。」醫生如釋重負般一邊在我的病曆本上記錄，一邊說，「就當沒有它，什麼都正常進行，沒事。」

「可這個……身上長出個洞，都透過去了，不用管它？」

「對身體不會造成任何影響。」醫生寫好病歷，放下筆。「簡單地說，有一類人從出生就是會生成圓洞的體質，」他用手在自己胸口劃著圈示意，「胸腔里器官長得位置和別人就不一樣，心臟啊肺啊都更靠邊，中間留出一塊空缺。不過呢，有些人一輩子不發病，就看不出來。」

「那我為什麼發病了？」

「這個……」一直快言快語的大夫，第一次語塞了，「『分離』應激綜合征嘛，發病是因為你失去了特別重要的人。有在你生命里重要的人消失了。特定體質，在這種特定刺激下，圓洞就出現了。」

「我沒失去什麼重要的人啊。」我的生命里，有算得上是「重要的人」嗎？

大夫開始「哧啦哧啦」地往手上戴醫學橡膠手套。「可能是你還不知道。這種情況是有的，即使病人自己沒發覺，只要形成了客觀事實的分離，就會產生應激反應，形成圓洞。就好像你感染了感冒病毒，即使自己不知道被感染了，也會咳嗽流鼻涕。」他戴好手套，把手伸向我的胸口：「放鬆，圓洞的內壁和你其他地方的皮膚是一樣的，可以隨便摸。你看……」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探入洞口，順著內壁撫過一圈。圓洞內壁也有觸覺，和被人戴著橡膠手套撫過胸口或肚皮沒什麼不同。

「看，完全就和其他地方的皮膚一樣。你現在小心翼翼不敢亂動，都是心理作用，習慣了就好了。來，你自己試試。」他用戴橡膠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引導我觸撫圓洞內壁：「只是身體的外形發生了一些變化而已，其實就跟發胖了或者瘦了沒什麼區別。外形的變化而已。」他的手指厚實有力，捏著我的手伸向洞口時毫不猶豫，沒有半點游移。這是一種醫者進行操作時的特殊氣質，能用最小的接觸面發揮最穩定的力量。隔著橡膠手套，我感到他手指堅實的熱度，大著膽子第一次親手撫摸圓洞。

如他所說，我現在已經失去了生命中特別重要的一個人，在我身上留下義無反顧的圓洞。圓洞十分友好，不疼不癢不擴張，內壁覆蓋著平滑的皮膚，摸上去和小臂的皮膚一樣結實，不會隨隨便便破掉。

「放心吧。」最後，醫生告訴我，「失去這麼重要的人，肯定需要一陣子適應。不過，生活上沒什麼本質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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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醫院，我一時想不到該去哪裡，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看來，我是已經失去她了。毫無疑問，「有在你生命里特別重要的人消失了」，這個人指的就是她。再沒有其他可能性了。我掏出手機，確認新消息。手機屏空空如也，信息欄中來自她的最後一條消息，還是上次談話的道別——普普通通的，情人間的道別。

我發出今天的第四條信息：已經去醫院看過了，沒有問題。你今天若還有空，見面詳談。

發送，按熄手機，轉瞬又點亮解鎖，確認信息已經發出。信息已經發出，新信息通知欄空空如也。

我長吁一口氣。看來，必須接受這一事實了：我失去了她，因此得了器質性分離應激綜合征，今後我必須帶著這個貫穿身體的圓洞，過沒有她的生活。

陽光一瞬間變得劇烈，金色的光線像刀子一樣直插入我的頭骨和脊背，劇痛下心臟猛烈抽動，汗水瞬間浸透襯衫，眼前的事物也模糊起來。我忍著不適，撐著抬起驟然變得沉重的頭，找找四周有沒有可以讓我暫時休息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家咖啡店，招牌和門面的裝飾都故作個性，努力想顯擺店主與眾不同的審美，實際上一眼即可看出，開店的肯定是品味和見識都極其俗調的人，一輩子也無法擺脫他極力與之劃清界限的庸庸大眾。裡面賣的咖啡，肯定也是故弄玄虛的貨色。

可是顧不得許多，只要有把椅子給我坐下就好。我屏住一口氣，逼著自己抬腿向咖啡店走去。地面好像鋪著層膠泥，一腳一腳踩上去搖搖晃晃。

我想起她的裸體。忍著強烈的生理不適，努力支撐自己去旁邊的咖啡館休息時，我不能自已地想起她的裸體。白白軟軟，好似一塊質密的水磨年糕。平時是生的，整整齊齊著收斂地坐在那裡；激情時好像煮熟的年糕，黏糯著化在我身上，張牙舞爪地抱我，小小的身軀彷彿要撐到無限大，要把我整個人包裹在裡面。每次摟著她的裸體，都能嗅到皮肉間彷彿散發的米香，讓我想把鼻子埋進她身體最柔軟的地方，等著天上掉下來一大滴樹脂，把我們兩個變成琥珀。

拉開咖啡館的門，冷氣撲面吹來，身體的不適瞬間緩解了一半。我這才發現，襯衫的前襟被汗水吸住貼著肉，圓洞的邊緣清晰可辨。我揪著襯衫下擺，拉平，再鬆手。襯衫恢復原狀，完美遮蓋著胸前這場分別的傷疤。

我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隨便點了冰咖啡，叮囑店員多拿兩個糖漿來，那人懨懨應了一聲就走了。看不出是店員還是老闆，他穿了件格子襯衫，似乎十分瀟洒地把袖子挽起來，接了我的點單後就走到原木材料的櫃檯後面，把咖啡機弄出一陣轟鳴。

世界運轉的方式，跟昨天、前天，乃至上個月沒有任何區別。胸口多了個洞，但醫生告訴我「不會對生活產生影響」。

實際上也不會產生什麼影響吧。我好好地起床穿衣，出門打車，連空腹導致低血糖，暴晒導致中暑的癥狀，都和沒有圓洞時一模一樣。

然而，哪怕她曾經在我生活中占的比例再小，一旦失去了她，失去了裸體如年糕般綿軟質密的她，我還是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胸口帶著圓洞的我，已經沒有辦法用完整的目光看待世界。

我再次發出信息：我是不是已經失去你了？

發出後不到20秒，我收到了回復：她已經離開，請不用再聯繫這個號碼。

我如釋重負。冰咖啡送上後，我連倒入3盒糖漿，「嘩啦啦」攪拌均勻，「咕咚咚」喝下。結賬時，格子襯衫要收60元，說咖啡豆是遙遠非洲-----部落中由裸乳少女精挑細選的，糖漿也是比利時工匠用心調製，需要單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