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琴因何不在十二釵之列

來自專欄 劍膽情心

薛寶琴在《紅樓夢》中，戲份並不多，但一出場就是濃墨重彩。她不僅美貌，而且才高，超過了一向受稱許的寶釵。以至於讀者常常遺憾，她怎麼不在「金陵十二釵」之列？於是有好事者，發揮「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補充了「三副冊」、「四副冊」等，共湊了一百零八釵。並且據說經過考據，這才是曹公本意。

我不懂考據，只能文本出發。即使曹公本來真有九冊一百零八釵的構思，在「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終於擯棄了龐大的花名表，刪減為三冊十五釵，那就一定是有他的用意。而且第五回不同於其他部分，判詞曲詞構思精巧周密，顯然不是刪改未定的未成部分。那麼，我們就應該相信，寶琴的確不在此行列。

這是為什麼呢？首先我們來考察一下冊子中究竟有哪些人。

不計次序，正冊十二人，有賈家孫女（元、迎、探、惜）曾孫女（巧姐）5人，孫媳（紈、鳳）曾孫媳（秦可卿）3人，親戚女兒（釵、黛、湘）3人，還有妙玉一人。論血緣，妙玉完全是外人；論輩分，有李紈、王熙鳳，沒有同輩的尤氏，卻有小輩的秦可卿；論戲份，前八十回巧姐還在懷抱，幾乎沒有形成性格。這樣看來，寶琴完全有資格入選。

副冊旳香菱，又副冊的晴雯襲人，安排有點奇怪。香菱是正式的「屋裡人」，襲人是非正式「屋裡人」，晴雯則始終是個丫頭。襲、菱不在同一冊中，卻是晴襲同列，並且晴前襲後。讀書者高鶚認為，這是對襲人的貶低，是從貞操觀出發的。這未必符合曹公原意，但也說明，十五釵的設置並非嚴格按地位身份。

那麼，曹公是按什麼標準，把寶琴排在金陵十二釵之外呢？

《紅樓夢》全書，主要線索有兩條，一是賈府的敗落，一是寶黛的愛情。秦可卿早死，卻是賈府「繁華著錦、烈火烹油」興盛階段的重要標誌。巧姐在八十回中戲份不多，但在後期被「狠舅奸兄」出賣、遇「村婦」得救，是賈府敗落的重要見證。其他幾人，更是與兩條線索相始終。相比之下，寶琴出場晚，且已許配梅家，就沒有與寶玉有感情交集，也遊離於賈府敗落之外。這個形象雖然出彩，卻與主要線索關係不大。

《紅樓夢》全書是一部大悲劇，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沒有好下場。寶琴的未來婆家梅家，雖是翰林之府，卻非四大家族。書中對梅家著筆不多，沒有顯示其敗落跡象。寶琴的未來，雖不能肯定是稱心如意，至少不能確定是悲劇。而其他人，或是早死（元春、迎春、可卿、黛玉、晴雯），或是遠嫁（探春），或是被休逐（熙鳳），或是早寡（李紈、湘雲、寶釵），或是出家（妙玉、惜春），或是地位驟降（巧姐、襲人），或是受盡折辱（香菱），都是命運悲慘。早在寶玉游太虛幻境，就點明了「薄命司」之稱。寶琴怎會出現在這個行列？

大悲劇的背景下，也會有些僥倖逃脫的幸運兒。如邢岫煙、林紅玉、茜雪等人，是不會出現在「薄命司」中的。

也許有朋友會提出異議：探春在賈府「大廈傾」前離開遠嫁，怎麼也算薄命？襲人嫁將玉函做正妻，不強過跟著寶玉做丫頭、做小老婆嗎？巧姐圖冊上畫著美人紡紗，預示她將自食其力成為勞動者，不是又光榮又體面嗎？

談作品不能脫離時代背景，不能用現在的眼光去看。就如王昭君，被封為「寧胡閼氏」，與第一個丈夫生了兒子。丈夫死後改嫁，又生了兩個女兒。用現在的觀點看，她兩次婚姻都得到丈夫寵愛，地位也不低，又不用「受封建禮教束縛」而守貞，可算幸福了吧？但在《紅樓夢》的時代觀點，她美貌而不能見寵於君（漢元帝），受毛延壽讒害，被迫遠嫁，終身不得回國，青年守寡，被迫轉嫁前夫之子，是典型的紅顏薄命。

探春遠嫁，面臨著像王昭君一樣莫測的前途。紫鵑曾分析過「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探春「風雨路三千」，遠離娘家，沒有庇護。縱然美貌才高，也未必有施展的餘地。雖然她曾說過想離開，但那是建立在「我若是個男人」的基礎上。身為女子，她只能註定是個悲劇。

巧姐也是如此。從候門繡戶的人家千金，下降到劉姥姥的外甥媳婦，從錦衣玉食到粗茶淡飯，從衣來伸手到自食其力，是悲慘的命運。

在高鶚的續書中，襲人嫁蔣玉函是正室，並且蔣已是富戶。且不論使奴喚婢的蔣玉函是否會選擇奴才出身的下堂妾作為正室，即使真有這麼理想，戲子的身份在當時是終身不滅的烙痕，錢財、田地都改變不了世世代代「賤民」的階級身份。而按照襲人「爭榮誇耀」的設想，她要成為寶玉的姨太太，將來生子，襲官，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從賈家妾到蔣家妻，是身分的巨大下降。

和他們相比，寶琴未來的丈夫是翰林之子，書香門第，又與薛家有故交。雖然薛家家道中落，寶琴的親哥哥薛蝌人品尚好，娘家可以憑恃。除非有書中不涉及的巨大變故，否則寶琴安穩圓滿的未來可以預見。因此，她不會出現在「薄命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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