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童子3:殊死一戰

茨木童子3:殊死一戰

《陰陽師》的皮囊《金剛狼3》的骨,無聊玩票,劇透慎入。

(一)

茨木老了。

胳膊抻不直,腳步站不穩,引以為豪的蓬鬆白毛也開始一把把地掉。午間打瞌睡時,會不經意發出粗濁的鼾聲,偶爾還夾雜著咳嗽。

老了的童子當然不再是童子了。本來按他的意願,他該叫做「茨木老子」,但大多妖怪更樂意叫他「遲暮童子」。叫的時候往往還要撇撇嘴,從心裡瞧不上這個過氣的老頭。因為這樣,茨木和小妖怪們合不來。他也並不屑與他們為伍。

看看,看看,如今這個時代,像什麼樣子!黑晴明一死,河清海晏,宇內承平,陰陽師們相繼退場,當年叱吒平安京的妖怪們也一下子沒了用武之地。老的老,死的死,新生的小崽子們又一個個奇形怪狀,成天忙著交尾奪食。有誰還記得曾經的戰場,和他們血色的榮光?!

如此唾沫橫飛地抱怨一番後,他去寮辦排隊領了半枚勾玉低保,換了二兩清酒,再一拐一拐地翻山越嶺,回到他棲居的山洞裡去。

對一個發過光發過熱的老牌SSR而言,這生活慘了點。可這些,已經成了他每天的日常。

(二)

山洞位於京郊七十多里,逼仄潮濕冬涼夏熱風雨皆侵,遠不是什麼居家好去處,但茨木別無選擇。

自從十年前某夜酒後撒歡,毀了半座將軍府,他就被列入了賴光將軍的黑名單,終生不得入平安京。那麼自然,那坐落京都、供年邁妖怪們終老的神龕,也向他關上了大門。

剛一進洞口,山兔就迎出來抱怨。茨木用五個壽司雇了她,來照顧他的摯友。

「老頭子太難伺候了!一頓沒有酒,他就要撒瘋!」山兔捏著髒兮兮的圍裙,一跳一跳的。

山兔自己固然成了老阿姨,她胯下那隻蛤蟆也老掉牙了,腮幫子鼓得有氣無力,跳起來活像個四腳綠螃蟹。

茨木看著忽然想笑。

「那你還留著幹什麼?你還不如去找跳跳奶奶跳廣場舞。」

「你……你你你!走就走,誰稀罕嗎!」山兔的牙齒漏風了,吹口哨一般尖叫一聲,「我們走,皮皮蛙!」說罷,她就駕著蛙費勁地挪走了。出去的時候,蛙的屁股還在洞口卡了一下。

茨木不免有些後悔,但又不太擔心。一如往常,這老阿姨走了再遠,還是會回來的。

她和他們一樣,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不過這樣一來,這頓酒就只由茨木自己去伺候。他暗暗叫苦,懷著必死的決心,走進了洞穴的最深處。

越往裡走,就越能聽見有個老邁的聲音在嘶吼,盪在山石間,造成隆隆的回聲。

「本大爺還要更多!嗝!更多!」

茨木急忙加快了腳步。

一床蓬草,一地狼藉,他畢生的摯友,酒吞童子就在倒在裡面手舞足蹈。

這還不算最壞。更壞的時候,他會在深夜裡無故地嘶喊,對自己失禁後的床鋪絮絮叨叨地說「對不起」,哭得像個八十多歲的孩子。

有時候茨木也在懷疑,眼前這個中風癱瘓、間歇性狂躁的老頭,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酒吞。或許自從十幾年前,鬼姥紅葉壽終正寢,那個意氣風發的妖界前任領袖就已經死了。

茨木不理會酒吞的胡言亂語,捏著他的鼻子,強行給他灌了酒。摯友雖然老了,但力氣還是挺大,一番動作,折騰得茨木都氣喘吁吁。

幸好很快,酒精起了效果,酒吞的兩頰泛起酡紅,慢慢迷糊了起來,嘴裡念念有詞,直到徹底昏睡過去。

「本大爺是SSR……SSR……萬里挑一的概率……去神龕返魂都值七百五御札……」

一口辛酸的嘆息嗆在茨木的喉頭,又被咽了下去。茨木堆出笑臉,掖了掖酒吞的被子,用盡量輕柔的語氣說:

「你又喝多啦。這個世界,已經沒有SSR了。」

(三)

「他像你!賊雞巴像你!」山兔少有地雀躍著,按著少年的頭向茨木說。少年被她按得惱了,掙開身子,獅子一樣抖了抖滿頭的鬃毛。

茨木戴上老花眼鏡,努力眯起眼,總算看清了面前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少年。

只見他頭上有犄角,身後沒尾巴,獨臂白髮眯眯眼,尤其臉上那股子懟天懟地的傲氣,簡直像自己在照一面名為「青春」的銅鏡。

山兔鼓勵他:「搓個球搓個球,你最拿手那個!」

少年不情不願地托手向上憑空一抓,一隻太陽般的黑球生在指掌之間。

滾燙,躍動。茨木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完美的球了。

「那也不一定是我的孩子。」茨木多疑地掃了一眼。「河童也會搓球。」

「能一樣嘛?!反正你不認也得認。世上已經二十多年沒出SSR了,這是你的一小步,卻是妖界的一大步啊!」山兔依然很興奮,兩隻長耳朵傲然屹立。

至於那個少年,則還是一副警戒的冷臉,一言不發。茨木惡狠狠地打量他,他也惡狠狠地打量茨木,針尖對麥芒。

茨木對他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你給我聽好了——平安世界不會再有SSR,今天沒有,明天沒有,未來也不會有!」

山兔還要喋喋不休地糾纏,茨木索性轉過身去。正好看到酒吞從洞深處推著輪椅出來消食。

一看到少年,酒吞惺忪的老眼猛然瞪大了,聲音也高了八度,透著驚喜。「哎喲卧槽,這是你私生子嗎?!歡迎加入我們溫暖的大家庭啊!」

茨木擠到嘴邊的狠話一下子啞了。

(四)

柴木燒焦了,在火里爆出一聲悶響。洞穴里久違地暖烘烘的。

酒吞的興緻很高,趁著酒興,仍在拉著少年唱歌,歌聲比年輕時還難聽,像風乾的老橘皮被扔在火里烤。少年倒是不計較,靜靜地聽得入神。

摯友待少年太好,茨木禁不住嫉妒。但不得不承認,少年來到洞里這幾天,酒吞的精神健旺了不少。雖然偶爾還會說些「酒有四樣喝法,你知道嗎」的昏話,但清醒的時候更多些。

或許摯友真的在少年身上,看到了曾經的光芒?

可茨木不以為然。他和酒吞不一樣。他受過更多的傷,也窺見了更多生命的真相,這顆傲慢的雄心,早就磨平了揉碎了葬進土裡。

「衰老」,真是個不經細想的辭彙。源博雅何等人物?晚年連一石二的輕弓都拉不動了,氣得在榻上終日咳血。生命的本質就是不經細想的,饒是頂天的英雄,終也得像狗一樣活著。

茨木又看向那個少年。少年還是不說話,多半本來就是個啞巴。

他像他?開什麼玩笑。這種尖銳到惹人厭惡的自信,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澀,曾在自己身上出現過么?如果有過,為什麼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呢?

那些豪氣干雲的出場台詞,也早就被秋風吹散了吧。

茨木越想越悲傷,直到酒吞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思路。

「找個好天氣,叫上兄弟們,回楓葉林去!」

這是酒吞每次喝高之後都要做的美夢。他下身癱瘓,走動不遠,但仍用酒徒式的激情,把結局想像得如開頭一般美好——夕陽染遍楓葉林,大家豪飲高歌,晝夜不歇,倦了,就都睡在濃麗的秋光里。

茨木已經懶得開口了,只能僵硬地扯扯嘴角,以示捧場。有個真相藏在他心裡很多年,不敢告訴酒吞。

京郊霧重,那片記憶中的楓葉林,早就荒蕪了。

(五)

直到山兔失蹤整整三天,洞外開始有詭異的視線巡遊,茨木終於察覺出不對。

不用問也知道是誰的鍋。他把少年推搡到洞口,怒吼。

「你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少年倔強地瞪著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氣勢倒反把他壓低了頭,不敢直視少年亮晶晶的金瞳。

「你走吧……無論是什麼人,我們都惹不起……我們都老了,沒有幾年好活了……放過我們吧……」好半天,茨木啞著嗓子說。

少年委屈地低下頭,轉身又掏出一本畫冊來。畫冊古舊泛黃,封面上畫了個張牙舞爪的大妖怪,白髮黑鎧,獨臂雙角。茨木湊近了也只能看清上面最大的那行字——「秒天秒地秒空氣——最強式神茨木童子」。

這行字彷彿有溫度,灼傷了茨木的眼。他當著少年的面撕碎畫冊,暴跳如雷。

「不要再翻這些視頻和攻略了。假的!都是假的!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SSR!」

他喊得太用力了,以致於岔了氣,躬下腰緩了半天。等直起腰來,他看到少年還沉默著站在原地。

「你怎麼還不走?!」茨木快要瘋了。

不知為什麼,少年的臉上帶著幾分驚惶。茨木終於發現少年看的不是自己。他順著少年的視線獃獃地回望。

洞外站著整整一排時下最當紅的妖怪,有的高大,有的妖嬈,花里胡哨,色彩繽紛。他們享有寮辦的供奉,茨木出門買酒時常能撞見,但一個也叫不出名字。

他們中為首的卻是個人類,膚色黧黑,表情悠閑,看起來最沒殺傷力。但茨木一看到他,呼吸就緊張得急促起來——

因為老友酒吞,正被揪著稀疏的辮子,提在那人的手裡。

那人笑著對茨木說。

「你說的沒錯,世界上根本不需要SSR。所以你們,都要死。」

(六)

「這老頭光挨揍不還手,打得不爽啊。」妖怪甲說。

「七老八十,腳都瘸了,搞不好哪天吃壽司都能噎死,還能怎麼還手?」妖怪乙說。

「真可惜……我還是他的粉絲呢。」領頭的那人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

茨木倒在地上,肋骨被打斷了三四根,肺部像被灌了滾水,喉嚨發癢,咳出一口帶血的濃痰。

山兔還好嗎?

少年還好嗎?

吾友酒吞還好嗎?

茨木艱難地扭頭去看。少年被鐐銬鎖著,被妖怪丙踩著,倒在不遠處掙扎,嗚咽有聲。而老酒吞仍被那人拽在手裡,進氣多出氣少,眼看就要不活了。

「我們認栽了……能不能……報上名號?」茨木趕緊說。

「也好。」那人清了清嗓子,「你們隔壁唐國的《酉陽雜俎》曾寫,西南海中有拔拔力國,以西有悉丹國,再西有孝億國,其人黑,其俗獷,其地旱,不以五穀為食。我就是孝億國的子民。」

「說人話。」

「非洲人。」

一瞬間,茨木什麼都明白了。

非洲人,平安世界裡最仇恨SSR的種族。無數次與SSR擦肩而過,養成了他們近乎偏執的唯血統論,以獵殺野生的SSR為快。茨木聽說過,同胞妖刀姬就慘遭非洲部落圍剿,屍骨無存,連刀鞘都被摸去當了夜壺。

在風流雨打風吹去的今天,碩果僅存的SSR還能遇上碩果僅存的非洲人。儘管情況如此危難,茨木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很快你就笑不出來了。」

「這世上不能有SSR。所有的SSR都是人們結合圖騰與天象臆想出來的產物。我,非洲部落的末代酋長,一定會讓後人記住這個真理。」

「所以……他,一定要死。」

非酋直直地指向少年。他和他背後的妖怪甲乙丙丁都用同樣的眼神盯著少年,像鷹隼盯著一條必死的鹹魚。

(七)

茨木居然很沒出息地鬆了一口氣。

只要不是殺我,不是殺我的摯友,一切總是可以商量的。

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是老人家的處世哲學。

你們殺吧!只要饒我們一條狗命!

茨木想立刻五體投地跪下,祈求對面的寬恕。話在嘴邊,偏偏說不出來了。或許是因為背後少年的目光太過灼熱,燙出了他不知道埋藏了多久的一丁點驕傲?

茨木張著嘴,奮力活動著已經生鏽的頭腦,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你要投降?」

茨木搖搖頭。

「你要反抗?」

茨木也搖搖頭。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不如我給你五個數,你要是做不出決定,我就先拿手裡的老頭開刀如何?五!」

會死的。

「四!」

那些妖怪小崽子也不會手下留情,只有殺光SSR,他們才是真正的至尊。

「三!」

投降吧。犯不著拚命。

「二——」

可我……我終究是個SSR啊……

「一!」

茨木霍地抬起頭來。最後一聲,並不是非酋的聲音。

全場所有人同時驚訝地看向聲源——非酋手裡的酒吞。

「就算死,也不能輸!我們不能自己毀滅自己!我們是SSR!是天下無敵的SSR!」

眼神炯炯,聲音嘹亮,就像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宿醉,醉到今天,終於醒了過來。

茨木想起來了,當年在茫茫妖海中,一眼相中了這個摯友,正是因為他如此毋庸置疑的堅定眼神啊。

緊接著,非酋冷冷的聲音響起。「那就如你所願。」

一聲扭斷脖頸的脆響,鮮血隨之飛濺。

(八)

茨木顧不上全身的劇痛,連滾帶爬地蹭到了酒吞身邊,捧起他蒼老的頭顱,想哭,想喊,又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怎麼就突然成了這樣呢?

酒吞的脖子仍在痙攣,勉強挺著一口漫長的氣,拉住了茨木枯瘦的手。茨木湊耳過去,緊緊貼在酒吞的嘴邊,終於聽清了酒吞不成片章的呢喃。

「吾友唷……這是這段日子裡最好的時光……原來本大爺……還活著……」

茨木的手在顫抖,險些托不住酒吞的頭了。酒吞瞪大了眼睛,向天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回楓葉林去!」

(九)

是啊,回楓葉林去。

帶著摯友酒吞,帶著情敵紅葉,帶著山兔和蛙。

帶著自己衰朽不堪的靈魂。

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真正活一遍。

(十)

疼痛都暫且拋在腦後。

像他年輕時那樣,他標槍般站直了身子,努力裝出無所畏懼的樣子。

這方法真的有效,很快他覺得,自己真的無所畏懼了。

茨木的視線掃過了驚疑不定的非酋和妖怪們,餘光瞟了一眼地上的少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新奇,又激動。

真是和我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啊。

好好看著吧,你還有得學呢。

血液飛速地涌動起來。火焰在掌心慢慢積攢出熱度,凝聚,再凝聚,形成一顆氣焰囂張的球。球是黑色的,秒天秒地,壓倒一切的顏色。

有一團陳年的暴烈氣在胸腔間滿溢,他吼出來,像他還年輕時那樣吼出來:

「全都去死吧!雜魚們!」

(十一)

黑球碾過了一切生命,非酋、妖怪,塵歸塵,土歸土。

寶刀鈍了,也仍是寶刀。

少年掙脫了鐐銬,趴在茨木身邊,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這副窩囊的嘴臉,又不大像自己了。

茨木躺倒在血泊里,躺倒在無邊的寧靜與閑適中。那些當年尚且注意不到的鳥啼葉落聲,變得如此具體,輕拂著茨木的身心。「原來死亡是這種滋味啊。」

茨木忍不住露出微笑,他顫抖著伸出手,用儘力氣,捏起身邊的枯葉。枯葉染了血,像極了當年夕陽下的紅楓,真美。

不必再去找什麼埋骨的紅楓林了。這裡不就是嗎?

橫行天下的大妖怪,決定選在這一天,這一處,瀟洒地死去。

得其所哉。

意識漸漸模糊了。

最後一刻,他聽到沉默的少年在耳邊輕輕地開口說。

「爸爸。」

(十二)

少年流幹了最後一滴淚,在洞口築了兩座墳,納頭拜了幾拜。墳堆上草草插了幾條木塊,歪歪斜斜地刻著「SSR之墓」。

可少年自己呢?身為世上最後的一個SSR,天地這麼大,他又該往哪裡去?

少年正在踟躕,忽然聽到了不遠處草叢的雜聲。

少年循聲覓去,終於在草叢中,看到一個年輕的紅髮妖怪,正在呼呼大睡,身邊還橫著個碩大的酒葫蘆。

破曉的陽光射破叢林,少年破涕為笑。平安時代全新的一天來臨了。

歲月周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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