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柏林:懷念陳春先 | 科學春秋

?陳春先(左)與郝柏林(1960年秋)

作者註:

這篇因陳春先逝世寫就的短文,曾在告別儀式上印發,原題是「陳春先在1959-1966」。2004年8月23日《科學時報》發表時,標題由編輯改為「不甘寂寞的人生——追憶陳春先在1959-1966」,並且刪去了多處人名和事實。這裡是原稿,並附有陳式剛和霍裕平兩位對初稿的反應。本文收入文集《負戟吟嘯錄——一個前沿戰士對中國科學的感懷》中。

撰文 | 郝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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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8月9日,剛剛度過70歲生日的陳春先突然長逝。我們這些老戰友聞之失聲,45年前的初次見面宛如昨日。

從1959年到1969年,我和陳春先在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七室(固體理論室)和十室(高分子半導體室)共事10年。

1953 年初秋,陳春先被國家派到俄羅斯西伯利亞之窗、烏拉爾礦業之都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學習地球物理探礦。1956年暑期,我駐蘇使館作為個例分別批准了兩名本科留學生的轉學申請:陳春先轉入烏拉爾大學、後來到莫斯科大學物理系,我在烏克蘭從煤礦工業的經濟和組織專業轉入哈爾科夫大學物理數學系。當時我們彼此不認識,也不知道批複的背景是國家已經準備調整部分留蘇學生的專業(1957年才實施)。

1959年初陳春先在學制5年半的莫斯科大學物理系畢業,那年赫魯曉夫參加了莫斯科大學的畢業典禮。這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大字報批陳曾同赫握手的原由。陳春先一回來就被分配到國防科研系統,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以下簡稱物理所)的年輕業務骨幹孟憲振聽說從蘇聯回來了一位學習固體理論和統計物理的畢業生,就「闖」到陳賡大將的辦公室,把陳爭取到新成立的物理所理論室。

物理所七室是大躍進的產物。1949年合併原北平研究院和中央研究院兩個物理研究所成立的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最初曾稱應用物理研究所),原來並沒有理論研究。1958年的躍進實踐使大家深感理論研究的必要,於是在1959年初成立了理論室,請黃昆和李蔭遠兩位負責。黃先生從未到任,李先生是室主任。成員有1958年從復旦大學畢業的陳式剛(1963年調去支援國防科研),四川大學畢業的劉大乾(後在《物理學報》編輯部工作一輩子)和冷忠昂(1960年調去支援新成立的半導體研究所),一位原來隨李先生工作的助理研究員朱硯磬(「文革」中不幸去世)。1959年暑期以後,來了北京大學畢業的霍裕平。還有幾位各省「科學院」派來的實習生,都是大學沒有畢業的本科生。陳春先來到這樣的理論室,立刻成為最主要的骨幹。

陳春先極為聰明。他在莫斯科大學雖是本科生,卻在蘇聯科學院以斯捷克洛夫命名的數學研究所玻哥留博夫院士的組裡從事真正的前沿研究,當時在量子場論方法成功地用於多體問題和統計物理的大背景下,超導理論剛剛突破。玻哥留博夫發展了自己的一套超導理論形式,陳春先在超導理論、多體問題和統計物理幾個方面都有所貢獻,在著名的蘇聯《實驗和理論物理雜誌》上發表了好幾篇論文。陳春先立即把陳式剛、霍裕平這些國內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帶到研究前沿。等到我在1959年仲秋來到七室時,他們已經在共同撰寫超導理論和多體問題的文章。

我來到物理所與陳春先有直接關係。1959年6月底,載運一千多位留蘇歸國學生的列車停靠在前門外老北京站時,教育部掌握的名單里並沒有我這個轉學物理的人。陳春先為了給物理所爭取人才,到火車站去打聽。我們就這樣在站台上見了面,而且一拍即合,意趣相投。

我們分配工作前在魏公村集中,學習拖了好幾個月。那是因為中央在廬山開會,北京沒有人在形勢明朗前來為歸國留學生做報告。在這期間我多次和陳春先長談,暢想我國理論物理事業的發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微言輕,居然以中國理論物理事業的興旺為己任。我於1959年10月初到物理所,立即投入工作。不過我們的設想不久就被形勢發展打亂。

1959年12月下旬,第一屆全國固體物理會議在北京友誼賓館舉行。這次由物理研究所負責籌辦的會議,首次設置了:固體理論分會場,北京大學王竹溪、南京大學程開甲、物理所李蔭遠、吉林大學吳式樞和苟清泉、南開大學陳仁烈、清華大學高聯佩等許多理論物理學者都參加了會議,黃昆和謝希德主要在半導體分會,他們都是理論工作者。這時正值三年大躍進的第二年末尾,會上還充滿著躍進情緒。人們懷著昂揚鬥志,要儘快實現祖國的現代化。會議上最熱鬧的話題是半導體材料和器件。

12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一條新華通訊社莫斯科消息,說蘇聯科學家研製出高分子半導體,性能比鍺和硅好,成本卻低得多。會上正議論紛紛,傳來聶榮臻元帥打給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的電話,詢問此事。物理所黨委書記、副所長李德仲立即從會場里叫出陳春先和我,坐上吉普車,趕往化學研究所。化學所黨委書記、副所長華壽俊已經召集了高分子研究室的李執芬、呂繩青等人。 簡短交換意見後,大家趕往位於城裡東皇城根大取燈衚衕的物理所舊址的半導體研究室,立即開始研製高分子半導體的大會戰。那時物理所已經遷到中關村,只有半導體室留在城裡。1960年7月1日,該室獨立成為中國科學院半導體研究所,後來劃歸技術科學部。

當時中國科學院半導體研究所的研究實力是比較強的。從國外回來的王守武、王守覺兄弟,是1920年代末期對量子力學的發展做過貢獻的唯一的中國學者王守競的胞弟,大家稱為大王先生和小王先生,還有從美國帶回來半導體子晶的林蘭英、1950年代初就同羅無念等一起著有《晶體管電子學》(英文本Prentice Ha11出版社,1955;漢譯本人民郵電出版社,1958)的成眾志等,我們這些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就在他們帶領下開展大會戰。

會戰任務是絕密的,每天寫簡報給張勁夫。簡報由陳春先負責,他專門刻了一枚「絕密」大戳子,到處都蓋。不過,幾天以後,這個戳子就不知去向了。我們在實驗室里夜以繼日地戰鬥,在那裡迎來了20世紀60年代的第一個黎明。到1月6日終於得到了具有半導體導電特性的高分子材料。1月8日,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在絨線衚衕老四川飯店宴請全體參戰人員,連同院里的幹部,約有200人到場。院領導接著下達了任務:製造一台全高分子半導體的收音機,「五一」節向黨中央獻禮。任務期限後來延緩到「七一」,又推到「十一」,始終沒有完成。在這期間,物理研究所和化學研究所共同組建了專門從事高分子半導體研究的物理所第十研究室。化學所的助理研究員李執芬是留蘇回來的「副博士」(相當於美國博士),她擔任室主任,陳春先是支部書記,我是室學術秘書。

會戰陷入膠著狀態。1961年春,頭腦比較冷靜的院秘書長杜潤生來到物理所十室,說「解鈴還需系鈴人」,代表院黨組取消了高指標,要大家轉入基礎研究。他點名陳春先和我寫一篇文章,科學地為全國範圍的「高分子半導體熱」潑點冷水。我們的「有機體系的特殊電磁性質」一文刊登在1961年10月份的《科學通報》上。這篇「倒霉」文章才刊出即被整期收回,原因是同期另一篇文章有嚴重科學錯誤。回想起來,這是春先和我唯一的聯名文章,國內圖書館都可能收藏甚少。

1961年10月國家派我到莫斯科大學做研究生。陳春先留在十室艱苦支撐,在中國的科研環境中安靜地做基礎研究是不容易的,陳春先努力為十室尋找出路,先從高分子轉向小分子特別是有機染料,再轉到剛出現的染料激光器,又由小功率激光轉向大功率、高能量激光,最終進入了等離子體物理。我在蘇聯期間,和春先交換過許多信件,其大部分內容是關於物理所的工作和年輕人的成長。他給我的信件已經散失無遺,春先卻保留著一批我的信函。「文化大革命」中他把這些信件歸還給我,得以保存至今。

1963年夏,由於中蘇關係繼續惡化,我回國休假時打報告要求不再做研究生,而是回所工作(那時對有無學位視之頗輕)。報告雖然獲准,事情卻不像我想得那樣簡單。按教育部內部規定,「肄業」研究生一律師資處分配。陳春先請李德仲努力了一番,才把我重新弄回物理所。我回到七室,並繼續參與十室的一些事情。

從1959年到1966年,陳春先和我同時參加七室和十室的工作,對於新成立的理論室,所黨委書記李德仲曾指示:「你們這些年輕人給我閉門讀5年書。」不過這些人不到5年就開始出成果。記得在吃不飽肚子的1960年冬天,陳春先、陳式剛、霍裕平和我,在物理所大樓頂上的電梯間旁邊的小屋裡討論非平衡統計物理的基本問題,1961 年,於淥從蘇聯回來,也進入了這個集體。到1966 年「文化大革命」前夕,在國內固體理論和統計物理領域發表的文章數量,陳春先有過:「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樂觀估計。 國內物理界曾戲稱我們是「陳春先學派」。

上面提到的幾位年輕人,除了1980 年就下海創辦民營企業的陳春先,都先後在不同單位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全國範圍內,這樣的研究小組為數不多。向陳春先和陳式剛學「想」,向於淥學「問」,向霍裕平學「闖」,曾是我心中的座右銘。初入科學領域,就得以同這樣一批各有特點的年輕人為伍,乃是我的人生幸遇。

「文化大革命」之後的一天,陳春先感慨地對我說自己「十年一片是非聲」。我說,那比「十年一覺揚州夢」好。陳春先是一位始終想做大事的人。「不甘寂寞」或許是他的缺點,但肯定是他的一大優點。 他不怕「在水流最急處」下海,敢於多次做改變人生道路的大轉彎。這樣的人才不可多得。 他的音容笑貌將長久銘記在我們心中。

?附件一:陳式剛2004年8月15日電子信

柏林:

你好!對你撰寫的文章,我無修改意見。你寫的事情,大部分我原來都不知道,不過我同意「陳春先學派」的說法,至少當時是如此。 陳春先說他樂于思考,我覺得我自己也是如此。不過他是入世的,我是避世的,和他一起工作的時段是我感覺最好的時段之一。他是我們的保護傘,大樹底下好乘涼。之後,鄧稼先和周光召先生也曾是我身邊的大樹。但願自己有生之年也能給年青人一點陰涼感。 這是你的文章帶給我的感想。

祝好,式剛

?附件二 霍裕平2004年8 月16 日電子信

郝柏林:

謝謝你的來函和紀念文章。我已派一位同志去京了解辦身後之事的詳情。 看來「民協」已有安排。今天他們也已和家屬接上頭,只有兩件事:一是生平介紹正稿,我非常同意你回憶錄的基本精神,以平和的心態敘事,不要過於針對某些人和單位,不要扯到一些爭議的問題(主要指1967年以後),更不要成為某些其他的宣傳工具,因此我請王龍儘可能把關;其二是是否應有一小塊墓地,我估計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他是我們當中第一個走了的。 他始終執著地相信自己選擇的道路。他的人生悲劇的一面應該說帶有時代的特徵,但他始終是樂觀的,想起這些心中很難過。我會到北京與他告別,相信定能見到各位。

霍裕平

注釋:

1) 陳式剛(1935—),理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

2) 霍裕平(1937—),理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陳春先、陳式剛、霍裕平、郝柏林在1950 年代末大學畢業後被國家分配到剛剛成立的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理論室做研究實習員。

本文原載於物理.38卷(2009年)11期

製版編輯:黃玉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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