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犯罪指南5、我活著的時候沒朋友,死了也不需要
來自專欄 故事燈籠
老周在贛江監獄度過了自己的第六十八歲生日。第二天,他的保釋被批准,獄警把他當年入獄時的隨身物品交還給他:一盒紅塔山、一隻一次性打火機、一張火車票和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水滸傳》下冊。老周把自己三十年來的生活裝進一隻銅扣漆皮的手提箱里。
獄警給老周叫了一輛計程車。一路上司機叭叭和他聊天,說的是普通話,但老周聽不太明白。老周進大院子前,柏林牆都還沒塌;出來時,蘋果手機已經遍地都是了。世界變得太快,老周覺得南昌的天都換了一個色。
下了車。回家前,老周想給九十三歲的父親買點東西。小時候父親回家時,會給他帶江米條,那是老周十一歲以前的事兒了。老周看著街上車水馬龍,商店琳琅滿目。心裡泛起了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惆悵。思來想去還是轉身回了家。
老周的父親叫周鵬舉,當了一輩子的語文老師。自打老周記事起,周鵬舉就開始讓他背《三字經》《千字文》。到了上學的年紀,周鵬舉就成了老周的班主任。這可苦了老周。全班沒一個孩子願意和他說話,只有一個叫衛國的孩子除外。兩人每天黏在一起,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但周鵬舉禁止讓老周和衛國玩,因為衛國的父親是個拆白黨,二溜子。周鵬舉覺得兒子會學壞。周鵬舉有三個孩子,老周是最小的,也是他最疼的那個。疼歸疼,周鵬舉自己心裡有個明鏡,這個孩子雖然勤奮、聽話,但是腦子軸、太笨,耳根子軟,容易學壞。老周明面上不敢違拗父親,暗地裡還是和衛國好。衛國送了他一把小藏刀。老周就從父親的書房裡偷了一塊雞血石送給衛國。後來周鵬舉發現了小藏刀,讓老周送回去。第二天,老周用小藏刀換回了雞血石給周鵬舉。周鵬舉看也不看,把石頭拂落在地,說:「拿開,別髒了我的眼。」
後來老周和衛國一起上了五七中學。衛國讀了一年就輟了學。從那以後幾十年兩人再也沒見過。再見面,老周就不是老周,衛國也不是衛國了。後來老周就入了宮,一蹲就是三十年。
老周回到家,看見保姆在客廳看電視劇,周鵬舉被尼龍繩捆在安樂椅上,嘴巴被透明膠封住。老周打了保姆一個巴掌,去廚房找菜刀要殺人。他提著菜刀出來時,保姆已經跑沒影了。老周揭開了周鵬舉嘴上的透明膠。周鵬舉一口黃痰就吐在老周的臉上,開始罵人。從老周三十三歲那年罵到今天。
老周把父親在床上安頓下。雙手扒在房門上哭了一會。接來下的一周,老周每天照顧周鵬舉。像小時候周鵬舉照顧老周似的,給他做飯洗澡,端屎端尿。
有一天晚上,老周和父親在看電視劇。電視劇演了一半,周鵬舉說自己要洗澡,讓老周去燒水。其實周鵬舉不是真的想洗澡,他知道老周喜歡看電視劇,走不開,故意支他去燒水。老周也沒說別的,去衛生間開熱水器燒水。他一走到衛生間,燈熄了。一看窗外,家家戶戶都是黑咕隆咚。停電了。老周摸著黑在抽屜里找蠟燭。他喊周鵬舉,問他把蠟燭放在哪了。周鵬舉不回答。老周就接著找,一直找到來電,燈又亮起來。老周去浴室燒了熱水,回客廳。一看父親已經睡著了。接著看電視。看了一會。心裡一尋思,不對。伸手去把周鵬舉的脈搏。沒了。
周鵬舉就這麼歿了。醫生說是自然死亡,壽滿天年。老周還沒喘上氣,律師又上門,說周鵬舉死前寫了遺囑,死後房子歸老周兩個兄弟所有。老周不日必須搬出去。
老周有兩個兄弟,一個在紐約,一個在巴黎,好幾十年沒回來,現在也不打算回來。老周也知道他們和父親處不來。只能自己一邊找房子,一邊給父親操辦喪事。
老周來到九宮山。業務員帶著牙刷廣告一般的微笑向他介紹陵墓。老周上來要最貴的,卻被價格嚇了一跳。二十萬。老周從服務大廳里走出來時心灰意冷。他心想活人住的房子貴就算了,怎麼死人睡的地方也貴死人呢?
周鵬舉生前信佛。退休後吃齋念經,皈依沙門。老周想找幾個和尚來放焰口。抱著黃曆,打了幾個電話,都不通。最後來了一個人,不是和尚,卻是道士,道號司文子。老周見了道士,道士見了老周,兩人認出了對方。老周喊了司文子一聲:「向東!」向東回了他一句:「老周!」這一聲又勾起了堆山積海的陳年往事。
老周認識向東是在他三十三歲那一年。那一年他剛和前妻離婚和現在妻子結婚。他前妻姓張,現在妻子姓李。姓張的前妻有家庭暴力,經常打老周,而且決不打臉。老周每天騎自行車上班,西裝領帶,看著光鮮亮麗,其實身上青一片紫一片,日子過得苦不堪言。那時候不作興離婚,但古人講三十而立。三十歲後,老周覺得自己家非得獨立起來,這個婚非離不可。老周苦捱了三年,終於把婚給離了。老周凈身出戶,財產,孩子,哈巴狗,全都留給了前妻。自己拎著一隻銅扣漆皮的手提箱邁出大門。
老周那一年錢財事業都很衰,只有桃花旺出油。他前腳離婚,後腳就認識了李小姐。李小姐就是老周現在的妻子。那天老周過生日,但是自己因為離婚和家人吵得焦頭爛額,工作上又有不順心。事情一件摞一件,生日倒忙忘了。等到下班已經六點了,單位里一個人都不剩。多虧周鵬舉教子有方,老周人很好,但人緣極差,和別人總是尿不到一個壺裡,眼前總缺一個知心朋友。生日這天,身邊也沒人記得。老周下班碰上了搞清潔的老劉。兩人平時是點頭之交。老周這天也是悶得慌,摸著錢包還胖,於是請劉叔去喝酒。兩人在永叔路一邊吃烤肉,一邊喝生啤。老周旁敲側擊問老劉知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老劉已經喝得有些五迷三道,說了好幾個日子,老周都說不對。老劉說:「反正總不可能是你生日吧。你要是過生日,也不能就我們兩喝酒。」老周聽了,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兩人推杯換盞又喝了一會。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回家。
老周不勝酒力,多喝兩杯就找不到回家的道,一直繞著團結湖公園打轉。等到過了十二點,夜風一吹,老周打了一個激靈,醒了。滿眼都是松間明月,滿耳都是蛤蟆吵坑。老周心裡一揪,想哭又想喝。找了一家還營業的小賣部,問人買酒。售貨員沒賣酒給老周,反而要看他身份證是不是成年。
老周笑了。自己都三十三了,還看身份證。但他逆來順受慣了,要看就看。他掏出身份證。售貨員看了,遞給老周一瓶燕京啤酒,捎一句:「生日快樂。」
這個售貨員就是李小姐。半年後老周和李小姐結婚了。李小姐比老周小三歲,和老周結婚時帶著一個七歲的孩子。但老周不在意。兩人結婚以後,老周搬進了李小姐的屋子。李小姐雖然不打不罵老周,但也是個四體不勤的主,洗衣做飯都由老周照料。誰讓老周是凈身出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老周住著老婆的房子,站著也不敢抻直腰板,講話都低八度。日子窩窩囊囊,老和尚撞鐘,得過且過。
這天老周蹬著自行車上菜市場買菜。老周的老婆愛喝雞湯,湯麵上得浮著一層黃澄澄雞油,由越厚越愛。老周家附近的菜場兜缺賣哄的菜販太多。老周為了精打細算,經常為了一桌子菜跑遍半個南昌城。這天為了買一隻洋雞,他愣是把自行車從系馬樁騎到了金盤路,結果又和賣雞的杠上了。
原來老周在金盤路菜場到處兜兜轉轉。因為已經黃昏了,很多菜販已經收攤了。老周越找越找不到,越找不到越急,急出一腦門子汗。他找到一個賣雞鴨的販子,看見有個客人在旁邊砍價。老周就悶不做聲,直到那人把價格說定。老周才張口:「那個什麼,給我也來一隻。」老周知道自己嘴笨,砍價砍不來。每次就跟著別人買。
販子抬眼一看,說賣沒了,剛那就是最後一隻雞。老周急了。他是怕老婆的人。老婆已經嚷嚷了一周要喝雞湯了,自己也拖了一周,如果今天不帶只雞回去,怕是又要一頓數落,半個月都沒有好臉色。老周一咬牙,掏出雙倍的雞錢,要另一個人把雞讓給他。另一個人不讓。老周撲騰一下居然就給跪下了。那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老周唱的哪一出。錢也不要,雞也不要,跑了。老周撣撣膝蓋上的灰,用原價買了洋雞。販子幫他殺雞退毛,白花花的整雞裝進黑漆漆塑料袋交到老周手裡。臨走,販子對老周翹起了大拇指說:「老哥,你是干大事的人!」
老周騎車回家,把雞燉上。燉出來,湯麵上卻一點油的都沒有,仔細一看,那雞瘦骨伶仃,也不像是自己挑的那隻。結果那天晚上老周還是被老婆罵了一頓。飯後老婆帶著兒子出門看電影,罰老周一個人在家洗碗。
第二天老周又來了金盤路,找到了昨天那個小販。昨天那隻滾圓的洋雞一模一樣還在籠子踱步。老周知道自己上當了,和別人吵架時被小販掉了包。他去找販子理論,販子卻不搭理他。老周急了,站著不走,喊著販子是個騙子。這下小販生意做不了。販子鎖了籠子,轉身去了別的攤鋪。過了一會他搬來來了這片菜場的老大,讓他教訓老周。老周強打精神站在原地,心裡的撥浪鼓卻敲個不停。等到老大一來,老周樂了,這不是衛國嗎!
兩人自從初中以後再也沒見過,但第一眼就把對方認了出來。衛國把小販罵了一頓,往老周懷裡塞了兩隻雞。一隻公的,一隻母的。一隻燉著吃,一隻燒著吃。有了衛國照應,沒人再敢對老周短斤少兩,老周常來這片買菜,時不時也請衛國回家吃飯。
這天衛國來到老周家卻是不請自來。衛國身邊還帶著一個朋友,長得賊眉鼠眼,嘴上說話卻句句得體,這個人就是向東。後來他成了道士,和老周在周鵬舉的葬禮上相遇,這又是後話。
衛國介紹向東是他的朋友,跑外的,在南昌住幾天,想在老周家打個地鋪。老周想也沒想就同意了,同意了又害怕老婆不答應。向東早就想到這一層,和老周老婆第一次見面就送了她一塊玉菩薩,說戴著能辟邪。老周老婆收下了,心花怒放。老周讓向東破費這麼多,惴惴不安。後來老周把這件事和衛國說了。衛國說:「你擔心的屁。向東這個人鬼精的。你小心自己不被他吃了就行。」
向東在老周家住了五天。衛國說他是跑外的,也不見他出去做生日。向東最喜歡的就是去陽台嗑瓜子,曬太陽。這幾天衛國也常來。衛國來也不空手,手裡拎著燒雞燒鵝,牛百葉豬耳朵之類的。三個人加上老周老婆,四個人吃吃喝喝倒也開心。
住到第七天。這天向東早早出門,衛國也沒有來。老周去菜場找他,也沒找到人。當天半夜,老周在睡夢中聽見鑰匙捅大門的聲音。一掖被子,老婆睡得正香,心想是向東回來了。趿著塑料拖鞋走出卧室,看見衛國和向東扛著幾大包東西走進來。幾個大包裝的都是珠寶鑽石。
老周明白了,原來他們這是去搶首飾店了。
老周家對面開著一家首飾店,門庭若市,每天都有好幾批保安來來回回地巡邏。向東每天去陽台曬太陽就是觀察保安的巡邏排班。衛國是地頭蛇,搞來了兩把五四手槍和一輛金杯車。兩個人本來搶完了東西,準備開車走。結果衛國碰響了警報,警察傾巢而出,封鎖了馬路。兩個人只好大包小包先藏進老周家。
他們在老周家又住了一星期。一星期後,兩個個人帶著珠寶走了。衛國覺得對不住老周,把自己的那份劈了三分之一,留在了老周家。衛國知道老周是老實人,不會收,就交給了老周老婆。三人走後,警察上門來調查。因為他們發現老周這一段時間行跡詭異。一個人買三四個人的盒飯回家。鄰居卻說家裡沒看見別人。
老周不怕查,老周老婆卻怕。汗出如漿,門牙打架。警察瞧出了破綻,在老周家搜除了那一包金銀珠寶。老周就被帶進了局子。
老周進了局子,什麼也沒招。他也沒參與搶劫,和向東也不熟,一問三不知,本來也沒什麼可以招的。老周在看守所關了一星期。老婆來看他。老婆對他說昨天衛國來了一趟家裡,說如果老周可以替他們把這件事扛下來,就分一半錢給老周。老周聽了心涼了半截,他知道老婆這話說出來,她心裡一大半就已經同意了,來找自己就不是來商量,而是來當說客。果然老婆說起來家裡的房子房東要退租,兒子成績差上重點中學要交贊助費,不一而足。老婆還說衛國會請最好的律師來替老周打官司,最多十年就出來了。老周心裡沉甸甸的。牙槽里咬出兩個字:不行!
老周不是真的害怕蹲牢。其實也怕。但是老周更怕的是還有個父親在家。媽死得早,兩個哥哥出國定居。自己要是穿了囚衣,父親走了,連個送終的也沒有。
又過了幾天,警察沒有找出進一步證據,把老周放了出來。老周在家裡更不受老婆待見。那時候周鵬舉已經調去南昌一中去教書了。有時候老周下班,也不回家,就買幾斤素菜往周鵬舉那去。兩人見面也不說話,只下棋。但老周是個臭棋簍子,在周鵬舉手裡十分鐘都走不了。老婆見老周每天八九點才回家,菜也不買,飯也不做,也和老周置氣。兩個人在家什麼都分開,絕不用一個茶杯,一管牙膏,躺在床上也蓋兩床被子。
這天這天老周騎車回家。天已經擦黑了。松柏巷燈昏路窄。老周身後開來一輛賓士車,喇叭聲震天響,朝的街坊四鄰的狗都開始叫。老周被喇叭嚇了一跳,龍頭沒把住,把賓士車蹭了。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沒有眉毛,一個瞎隻眼睛,一看就不是善茬。兩人揪著老周的衣領,讓他賠錢。老周問多少錢。沒眉毛說:「三萬。」老周說:「你打死我吧。」
兩人打了老周一頓後送老周回家,然後三天兩頭來找老周要賬。家門口噴滿了油漆,滿地都是碎玻璃渣,樓里的老鼠倒是少了。老周把心一橫,你們不是要錢嗎,那就拿錢給你們。
老周先給衛國打了個電話,講好了加錢。如果替他們三頂包,老周可以得二十萬。老周把這二十萬,三萬存了定期,十萬給周鵬舉付了養老院的費用,買了一份醫療保險。三萬賠了賓士車,還有四萬給了老婆。老周對老婆說:「你別看我慫。算命先生說我是干大事的人。」
老周就進了洪都監獄,一蹲蹲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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