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這個惡毒的謊言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地上做水泥工。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骨骼清奇的少年。比如，在月餅之中，我唯愛五仁；外面下著大雨，我會騎四五十公里的單車去看海；和黃鼠狼對峙著，還能淡定地啃個包子；大冬天獨自跑到深山裡，只為在烈士陵墓前思考工農革命。

就這幅清奇的骨骼而言，高考完跑到工地去上班，也算是正常的戲碼。

〈一〉

高考過後，有整整一個月我都在網吧修行，最終達成了面黃肌瘦的效果。正當我的遊戲玩的風生水起時，一位不知名的「英雄」，默不做聲地盜走了我的賬號，將我從打金幣的熱情中解救出來。

告別了遊戲，我試著以寫作為娛，不到一個星期，就在起點碼了四五萬字。然而意淫文章終究不適合我，某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在好奇心的鼓動下，我開始了漫漫的搬磚之路。

當下有許多人常以搬磚自嘲，我卻是實打實搬過磚的。

剛開始那幾天，每天跟著工頭搬磚、和水泥、澆混凝土，累得趴在沙子上打瞌睡。過程雖很辛苦，但堅持了半個多月，它也為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穫。

進工地前，我是一個十分傲氣的少年，對人與人之間的「貴賤」「尊卑」，有著迷信般的執著。雖然我仍是一個象牙塔里的學生，離開父母一天也活不下去；但我卻堅信有些人本就該活的毫不費力，因為「優秀」的人註定要俯瞰大地；那些勞碌而苟且的身影，肯定是因於自身不夠努力。

那些日子，這些從別人口中獲得的認知，被汗水一點一滴地洗禮著。

有幾次通宵趕完工程，我問自己，如果在大雨中、烈日下澆十幾個小時的混凝土不算努力生活，那在教室里刷一摞摞試卷又算什麼？工友們小時候也渴望課堂，只是生活的窘迫逼著他們去擔起生活。他們睡著抖動的木板，吃著清淡的米面，攢下的每一分錢，都會寄給老家的父母或上大學的兒女；如果這種人格不算高貴，那向我父親索賄、威風凜凜的幹部才值得尊重么？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真正明白，生活不只是連續劇里的精彩和他人口中的事實；我們所知曉的，或許只是別人想讓我們看到、並通過它塑造我們的事物。

〈二〉

進工地之前，我十分看重名利，對任何組織里的職務、名次都很在意。那時的我，還沒有獨自承受過生活的狂風暴雨，越是在深心明白自己的虛弱、怯懦，就越想用那些看似強大的東西來武裝自己，比如被官方認可的職務或名譽。

從水泥灰里出來，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好像沒有那麼可怕。

無論遇到什麼艱澀的事物，我都可以依靠自己的汗水生存下去，最慘也不過是搬磚。我忽然認識到，這種勇於面對未知、挑戰生活的勇氣，才是真正的強大；那些眾人認可的「優秀」，實則只是一個個量化生產的角色。

經歷了認知的蛻變，我探索這個世界的第一步，就是成為一個學渣。在放棄了對「名」與「位」的追逐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人可以有很多活法，比如繪畫、比如音樂。學生會主席每年都會選出一個，而兩年內騎遍半個中國的少年，才是不可複製的真正的我。

因於這種獨特的驚喜，過去的五年，我一直試圖在陌生的環境中去發現自己；但走過許多的橋，翻過許多的山，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的內心得到平靜。

在上大學前，我迫切地想要逃離家鄉那個小城市，想在更廣闊的天地里大有作為。入學之後，才發現大學不止是倩影和遊戲，還有更讓人厭惡的學生官僚與迂腐教條。

去雲南之前，我是那麼地嚮往大理，待了幾天，才發現它只是被迷茫與商業點綴的、一座小小的城。騎到布達拉宮的第二天，我走在拉薩的街頭，內心就開始茫然失措。搖著摺扇在西湖轉了兩圈，再回首時，已找不到初見蓮葉時的喜悅。

這些旅行除了最初的驚喜，剩下的也只是可以告訴別人，我去過哪裡。經歷了八千里山河的風霜雨雪，回想起來，我不是自在的詩人，更像是一個匆匆趕路的遊子。在一些平靜的日子裡，我開始明白，為何「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裡都是流浪」。

或許，人世間美好的風景，除了自然造物的偉大，都是一個個笑容賦予它的美麗。

我想通過勝地得到經歷的名片，那麼它對我而言只是驛站，在抵達之後就會索然無味；我想通過一個地方的偉大去達成某個計劃或目的，那麼在實現之前，它經常會變成生活的囚籠。

直到今年我才明白，世界的美好不僅在腳下，更在我平靜的內心深處。

〈三〉

直至去年，我開始努力地認識自己。越是自我剖析，就越能發現過往的許多日子，我就像一隻被提線控制的螞蟻；那兩條線，一條是「優秀」，一條是「成功」。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優秀」，也不理解它能夠給帶給我什麼，只是周圍的一切都在暗示著，成為它就能夠得到幸福。

過去的我曾慶幸「優秀」是可以被證明的，這個社會對「成功」有一套客觀的標準，只要實現它，我就能得到苦苦追求的一切。

那些日子充滿了苟且的人們，雖然自己過的庸庸碌碌，卻在不停地告訴我，你只有得到了這個這個，才能實現那個那個。高考前一直是好學生的我，對世界的認知也只能是他們所說的一切。所以，我堅信幸福就是一個個公式，它由「成功」與「優秀」相乘得來。

為了讓自己變得「優秀」，我拼盡一切地想要去解開那些公式。比如，我曾經很想當個幹部，覺得有個職位才能讓人刮目相看；我曾經很想向外公要五千塊，買台最新的蘋果6彰顯「實力」與品位；我曾經聽別人談論誰誰一畢業就開路虎，會感到深深地絕望。

更可怕的是，「成功」是有年齡期限的，剛畢業時的我，聽到別人談論誰的父母給誰在哪裡買了房，誰嫁給了土豪之子從此躋身豪門貴婦，我都會癱在床上，覺得人生已經毫無希望，自己就是個徹徹底底的loser。那時，我有好幾次都想逼父母給我首付，哪怕做三十年的房奴，也不想再陷入這種被甩下的壓力；此時想來，幸好房價暴漲斷了我的念想，否則此時我很難去重識「成功」。

我漸漸發現，自身所有引以為豪的東西，全都成為了我的枷鎖。為了得到成功，我不得不去維繫它，扮演它。

更可悲的是，離開他人的評判或肯定，這些「成功」就變得毫無意義。

到頭來，我拼盡了所有力氣，活成了他人想要成為的樣子。

最嘲諷的是，這種「優秀」是一種思維模式，讓我不斷將生活的重心放在他人身上，失去他人的參與，一切就不再美好。

但對於個體而言，除非是特別愛你的人，否則發生在你身上99%的事，他人都沒興趣關注。

當一種依賴他人關注的思維，與他人只關注自身的現實相遇時，就會碰撞出當下無窮的空虛與茫然。

既然只能活這一次，那我為什麼要別人告訴我，什麼是優秀呢？

仔細想了想，還是得多讀書，到處走走，多動腦。這個世界就這樣，但那些「好心」的人，實在是太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