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印象之二 不和諧中的和諧

去新門區前,我先去了中央火車站買前往威尼斯的票。正如許多遊記攻略形容的那樣,米蘭中央火車站是個令人感到混亂的地方,你要警惕廣場上遊盪的黑人,以防他們偷你的包或者搶手機,又要留意那些假裝教你買票然後取走你找零的錢的騙子,還有車站內如迷宮般複雜的布局。一時間,迷失與不安全感伴隨著人潮向我襲來,車站大廳跨度極大的縱深設計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曾到過許多城市的火車站,見過不少氣派的大廳和站台,但從沒有像米蘭中央車站這樣會令我產生震懾感。

車站主體大樓有羅馬時代的古典主義遺風,門廊和大廳像皇宮般雄偉高聳,裝飾雕塑透著帝國式的威嚴,站台巨大的玻璃棚頂與鋼鐵支架又充滿蒸汽時代的粗獷,那些進站的列車彷彿從18世紀工業革命的濃霧裡穿越而來,停在了21世紀輕盈簡潔的電子站牌前。各種時代風格混搭出來的折衷主義讓車站顯得複雜而龐大,身處其中的人無法不被它磅礴的氣勢所征服,也許正因如此,在歐洲眾多的火車站裡唯有它被簡稱為「中央車站」,寓意著它在歐洲交通系統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對世界建築史的影響力。

米蘭中央車站

20世紀伊始,中央車站建造的年代,歐洲各大城市正經歷向現代化都市轉型的過程,舊有的城市建築空間已經不能滿足工業科技發展的需求。對當時米蘭中央車站的設計者烏里塞·斯塔齊尼來說,折衷主義恰好是連接古典審美和新時代功能追求的溫和手段,相較於他的「溫和保守」,一批更激進、對工業文明滿懷激情的義大利設計師對未來城市展開更大膽的想像。

1914年以聖.伊利亞為代表的未來主義派在米蘭發出宣言:號召大家推翻傳統的建築觀念,拋棄繁複無用的裝飾,使用混凝土、鋼材、玻璃等新型材料建設摩天大樓,包括電梯、自動人行輸送帶、高速公路和地下交通的運用,創造出高效快捷並和科技發展吻合的機械化大都市。

聖伊利亞設計手稿

聖伊利亞設計的摩天大樓

即使用現在的標準來看,聖.伊利亞在1914年及之前的城市設計想像畫,依然前衛得令人驚訝,帶停機坪的摩天大樓,未來感強烈的天橋和空中運輸線酷似科幻電影里的畫面,或者是我們北上廣深CBD的誇張版。令人惋惜的是,未來主義派隨著聖.伊利亞的早逝很快淡出當時的主流視野,但正如許多偉大的超前事物那樣,它的價值得通過另個一時代來檢驗。

未來主義燃點起的思想花火對之後的理性主義、現代主義建築,乃至整個20世紀的當代建築影響深遠。聖.伊利亞就像是一個預言家,超越時空限制,直接規划出我們今天生活的都市雛形,米蘭作為他的故鄉及理想宣言的發聲地,對未來城市生活方式和建築的思考也必然會比旁人受到更多的啟示,從而開展更具勇氣的探索。

在米蘭的東北面,加里波第火車站旁的新門區是一片集娛樂休閑、商務辦公、住宅社區於一體的綜合區域,也是米蘭2015年世博會重點推介的「遊覽項目」,成為展示米蘭城市新風尚的一張名片。

從加里波第站出來,沒走多遠就看見蓋.奧倫蒂廣場的銀色噴水池以及四棟形體扭曲的摩天大樓。廣場巨大的環形水池如一泓水銀映照出周圍的景象:綠樹、藍天、孩子的笑臉、騎自行車的女郎、噴泉間玩耍的小狗。水池經過特殊設計有鏡面效果,廣場上不斷流動的映像會在水面上投射出來,成為一幅記錄城市生活的畫卷。

廣場用義大利著名建築師蓋.奧倫蒂的名字命名,以紀念她的卓越成就。作為巴黎奧賽博物館、蓬皮杜中心、威尼斯格拉西廣場和美國亞洲藝術博物館等知名建築的設計者,她對改造老建築尤其擅長,在保留古典主義的歷史感同時,有機地融入後現代主義「以人為本」的細膩情懷。因此廣場設計也呈現鮮明的後現代主義風格,無論是展示自然與城市關係的噴水池,池邊圓潤舒適的休息椅,能吸收噪音的流水系統,抑或象徵環保概念的「生命之樹」太陽能燈飾,都在極力營造一片能讓人們愜意休息放鬆的公共區域。人們嚮往平靜與自然的情感訴求始終是這片建築所關心的主旨。

蓋.奧倫蒂

我漫無目的地在廣場里閑逛,穿梭於各色商店、書店和展覽廳中,直至被一組金色的大喇叭吸引了注意力。它們是一組名為「蛋」的公共藝術品,貫穿連通三個不同樓層空間,靠近喇叭可以聽到這些樓層里的聲音,也可以和裡面的陌生人對話互動。正當我猶豫要不要試試效果時,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對著喇叭喊了聲「Ciao」,過了片刻,喇叭里傳來了一把沉重的男聲「Ciao」,一大一小兩把聲音就通過喇叭聊了起來,小女孩被逗得「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很喜歡這個創意。建築探索的不應只是人與環境的關係,還需考慮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當城市空間被建築割裂,人們的交流也會被阻隔,都市裡的人際關係日益淡薄,該如何重新搭起溝通的橋樑?「蛋」做了個有趣的嘗試,利用人們對未知的好奇心,配合簡單的裝置,再加上些許探秘的勇氣去打破陌生人之間的隔閡,或許還能成就種種微妙情緣。在互聯網通訊發達的今天,這種溝通方式更有回歸本真的童趣,也更富浪漫色彩,為鋼與鐵構成的都市增添了溫柔亮色。

誠如聖.伊利亞當初的預言,21世紀的人們生活在鋼鐵構築的世界裡,享受著高速與效率帶來的便利,免受自然災難的侵害。不過,人作為大地的一份子不可能脫離自然,森林、大海、原野仍舊與人類的生存息息相關,而現代都市的擴張又與生態環境爭奪著生存空間,發展與環保兼顧似乎成了無解的難題。在此種語境下,米蘭「垂直森林」的出現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角度:空間是三維的,發展可以是縱向的,森林也可以是垂直的。

由蓋.奧倫蒂廣場出來往北走一小段路,在一片低矮的古典建築中,兩座「毛茸茸」的大樓分外矚目。走近才看清那些墨綠的「茸毛」其實是每層陽台上栽種的樹木,因為密度大並往外延伸,樓體就像被一層層的樹林包裹著。這兩棟大樓就是著名的「垂直森林公寓」,2014年國際建築最高獎獲獎作品,被業界人士譽為「未來城市建築的典範」。

我站在公寓樓下往上望,層層疊疊的樹影繞著百米高的大樓盤旋騰升,彷彿飛舞著綠色焰光的火炬,茂盛的枝葉和藤蔓往下垂墜,又彷彿隨時會從空中傾瀉而下,和陽光交織成金綠色的巨網籠罩著我。極少從這種角度去仰視整片樹林,像是空間發生了錯位,有著懸浮般的失重感,當然不是我懸浮了,而是森林懸浮了。大概,當初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也是給人這般感受吧?

設計圖來自網路,如侵刪

垂直森林的設計者斯特凡諾.博埃里是否從巴比倫空中花園獲得靈感,我們不得而知,但和空中花園一樣,垂直森林最令人稱道的不是奇異的外觀,而是強大的結構設計和建造技術。大樓陽台上有超過800株的喬木,5千株的灌木及上萬株的花草和藤蔓,陽台的懸挑跨度和承重壓力都很大,於是樓板用高強度混凝土建造,採用無粘接後張拉技術,以應對沉重的承載負荷。植株的品種經過精心挑算以適應高空的城市環境,並經過嚴密的風荷測試,再加上智能化的滴灌系統和穩固裝置等一系列高科技配套設施以實現空中造林的理念。

在不改變城市面積的情況下建起一片森林,在有限的空間里創造出無限的可能,垂直森林對未來都市的發展模式作出一個極具啟發性的實驗。國際建築大獎評委會評價它是「迎合了人們想要親近大自然的願望」、「一棟激進而大膽的建築」。「激進」、「大膽」這兩個形容詞也曾用在聖.伊利亞和未來主義派身上,雖然兩者的表現形式不同,但站在世紀前沿眺望未來並指出方向的氣魄,推翻傳統創造新技術與藝術的膽略是一脈相承的。

從中央車站到蓋.奧倫蒂廣場,再到垂直森林,我彷彿看到一條時代發展的脈絡蜿蜒於腳下,從20世紀初折衷主義的迷惘試探到未來主義的激進暢想,從後現代主義的回歸反思再到21世紀高科技對三維空間的拓展,人類對世界與未來的探索從未停步。建築作為文明的重要載體之一,記錄著社會思想發生變革的時刻,見證著人類改造自然、改造命運的歷程,是我們迷失於當下時可以回顧自身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方的歷史坐標。

夕陽西下,垂直森林在對面蓋.奧倫蒂廣場大廈的玻璃幕牆上映出清晰的輪廓,在日落浴火般的絢麗光線中,兩座大樓默默對視,恍如兩個巨人在無聲交談。我想起Alisa所說的:「除了大教堂,米蘭沒什麼古迹好看的。」

比起羅馬、威尼斯、佛羅倫薩等城市,米蘭的古迹確實不多,市容也顯得很「新」,更沒有令人可以隨時憑弔往昔的滄桑氛圍。所以米蘭不會有羅馬那樣的歷史包袱,不用囿於傳統與旅遊業的種種桎梏,她的氣質屬於現代,在意的是當下,追求的是未來,永遠奔跑在創新的路上。正是這股孜孜不倦的創造慾望,讓米蘭成為世界時尚中心,全球的設計創意基地,小至服裝、傢具、家電,大至跑車、建築工程,米蘭設計師們將藝術和工業技術完美糅合,

所展現的天賦和前瞻性目光讓世人折服。當我們談論義大利設計的時候,或許更多的是談論米蘭設計。

雖然習慣上米蘭仍會被人們歸為旅遊城市,但本質上她是不折不扣的工業城市,馬路寬闊筆直,人們腳步匆匆,生活節奏很快,工業社會的繁華與疏離充斥在巨大的城市空間里。商業長廊和購物街奢華復古,Prada、阿瑪尼、D&G等大牌展示著傳統意式工藝的優雅,而科莫大道、運河區里的潮店和獨立設計師品牌卻有著東京原宿的前衛另類。走在米蘭街頭,我時常都會有種矛盾感,新與舊的事物看似隨意地混搭在一塊兒,古典的更古典,前衛的更前衛,卻又呈現奇異的和諧美。或許新舊對立的只是表象,文化和審美的傳承依然流淌在兩者的設計基因里,像看不見的絲線把歷史與現代交織起來,互成映照,於是生成這種不和諧中的和諧。

我覺得引用建築評論家史建老師的話來概括米蘭再合適不過。

這或許就是米蘭的魅力所在,新與舊、傳統與慾望、華麗與冷漠毫無邏輯地和平共處。與威尼斯、佛羅倫薩和錫耶納的完美和諧恰成兩極,米蘭的和諧是對立的和諧、極盡不和諧之和諧,一種充滿再生慾望的和諧。」

知乎專欄:吃喝玩樂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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