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希蘭

上山的公路彎彎曲曲,一時難以望到盡頭。車子沿著盤山大道蜿蜒前行,左側是密密麻麻的竹林、樟樹以及白花繼木,右側谷底則是平靜流淌著的撈刀河。河水清澈透明、蕩漾連綿,不急不緩的流向遠方。順著河水流去的方向,兩岸的房屋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綠色。不知名的花草從人跡罕至的河提上冒出來,一直綿延到山丘之上。生機盎然,欣欣向榮,像是給大地披上了一件綠色外套。

山谷往下,河水繞過石頭,從右側彎到群山後方。豐饒的山丘便從山腳開始長滿高大茂密的樹木,鬱鬱蔥蔥,直達頂峰。在連綿數里的群峰之間,雲霧環繞,若隱若現,似童話似仙境,惹人陶醉。

那是2017年7月的某天下午,我約了另外三位朋友一起去黑麋峰國家森林公園山頂露營,我們開車從長沙出發,預計在傍晚時分到達山頂。車上裝著四頂帳篷和吃不完的零食,還有為抵抗意外而準備的各種東西。一路上我們心情暢快,哼著歌互相談論著晚上的計劃。就在車子駛過山腰某段馬路的時候,在很遠的地方我就看見了一個扛著巨大旅行背包獨自行走的人。他步伐沉重,弓著腰吃力朝山頂前行。我在車裡一直觀察他,心想著什麼人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偏僻地方。一會後,那個背包客彷彿聽到了身後車子的響動,逐步往公路右邊靠,給我們讓出位置。我示意朋友開慢一點,看能否順帶捎他一程,其他幾位暫時沒什麼意見。

待車子靠近之後,我伸手做了個邀請姿勢。

那個背包客停下來面對車子,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的樣貌。他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但面相和氣色看起來卻過於滄桑。他的額頭、下巴和露出來的手臂呈現出暗紅的黝黑,可這種黑又不像是終年暴露在陽光之下,就如同長年累月在鄉下耕種的農民那般。我猜想這不是他之前原本的膚色,頂多是由於近期被過度晒黑罷了。

「你要去山頂露營嗎?」我問他。

他點頭稱是。然後我便以朋友的口吻誠懇的邀請他跟我們同路,但卻被拒絕了。我感到吃驚,以為他沒聽懂我的意思,於是又重新說了一遍,但還是得到同樣的回答。我猜想他會不會是因為怕打擾才說的客套話,為表明真心,我第三次懇請他上車,但這個年輕人卻鐵了心般要堅持步行。我一時弄不懂他的想法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司機和其他朋友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在嘴裡頭碎碎念著一些話,我不好勉強,於是揮手跟這個背包客告別。

在車上,司機跟大夥談起這類人來,說他們都是心高氣傲的文藝青年,但偏偏受了窮游思潮的蠱惑,強行委屈自己過著似人非人的生活。對司機的話我半信半疑,但其他人卻懷著濃厚興趣,你一句我一句的發表評論。他們說了些不太好聽的話,言語間都是對背包客的輕蔑與瞧不起。

說實話,我也對這類旅行者充滿好奇,我在網路上聽說過這類人的存在,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是頭一回碰見。我好奇於他們的生活方式,操心他們的一日三餐,猜想著他們每天靠什麼度日,晚上又睡在哪兒,這些我通通都想知道。他們通常背著巨大的旅行包,從南往北,累的身心疲憊、經常食不果腹,要說是為了觀光,可他們未必能看到比我們所能瞧見的更美山丘。若要說是體驗生活,但從他們口中卻絲毫聽不出與常人有異的哲理道理,那麼他們究竟是在尋求什麼,難道真像朋友所說,只是因為受了窮游思想的蠱惑嗎?

不過同時我也對這些流浪者心裡滿懷敬意,因為一個人選擇單身流浪需要極大的勇氣。他們不僅要克服生活上的困難,更是要承受周圍人的異樣眼光。古人常說父母在不遠遊,可是這些人偏偏想著要四海為家,難道就為了體驗所謂的真實人生,因此便想著用這種方式,過著苦行僧般的顛沛流離生活嗎?這麼做究竟值或不值。再者我還納悶,他們不用上班,居無定所,脫離主流的社會生活,整天在各類風景名勝區和鄉村田野走動,錢財究竟從何而來?起初我猜想他們要麼是有錢人的子女,要麼年紀輕輕的就賺夠了這輩子的積蓄,早就實現了財務自由,因為一個普通人不會有此等閑情逸到這兒風餐露宿。但若真有錢,又不大可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去享受,專程跑到這受皮肉之苦。若全不是,那麼他們究竟從哪來又要走向哪去?我向來對研究人的內心活動很感興趣,恨不得當下就找那個流浪者面對面談談。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到了山頂。

天氣晴朗、視野開闊。我看到連綿的群山,高低起伏;河流從山谷中穿過,鳥兒在樹叢里飛翔。零星散落在山谷里的房子,被整片整片的翠綠包圍,就像依偎在襁褓里的嬰兒。我猜住在這兒的人,該是每天都過著幸福閑適的日子。早上,他們在雞鳴狗吠中起床;到了白天,百鳥千蟲為他們歌唱;等入夜後,繁天的星星再伴隨他們入睡。與其說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還不如說定居在此的人都懷著怎樣的閑情與逸致。

我們幾個下車休息,坐在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上談論美景與生活,所有人都為眼前的絕美景緻所折服,然後我們就著山丘、田野和魚塘彼此交換了些意見,說的也都是些陳詞濫調之言。一會後我們才想起要去尋找露營場地,有位朋友相中了一塊地兒,那是塊還算不錯的空地,我們商量之後決定就在此過夜休息。我們把帳篷和食物從車上搬下來,分工協作,等到黃昏時刻,一切都已準備完畢。我們把晚餐和水搬到其中一個帳篷內,然後坐在一起等著享受落日的餘輝。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等到天邊幕布快要全部拉上的時候,在沉沉暮色中我瞧見一個身影往山頂走來。等靠近之後我立馬認出正是那個在山腰遇到的背包客。就在我望向他的時候,他剛好也看到了我。借著微光,我給了他一個微笑,他也友好的表示了回應,這就像是朋友間的某種招呼方式。之後,他往山頂掃視一圈,思索一會後,決定在離我們五十米的地方紮營過夜。此時我忽然聽到有朋友叫我,然後便鑽進了旁邊的帳篷。等到我出來的時候,發現那個背包客已經熄燈睡覺了。

清晨五點的時候,我就醒來了,因為山頂上稀稀拉拉的有人在走動。等我從帳篷出來後,發現山崖東邊的岩石邊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大夥都等著看旭日東升,他們的臉上全都是那種期待和興奮之情。

我的朋友們早就佔了個不錯位置,我朝他們走去,混在人群堆理。我聽見大家都在談論日出,談論雲海,談論即將到來的美景,嘴裡說的都是些人云亦云的誇讚之詞。這個話剛落音另一個馬上跟著附和,我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當大眾處在某一個共同環境時所極易產生的共鳴情緒。差不多半刻鐘後紅彤彤的太陽從天邊升起,把整個天空映射的金光燦爛。我聽到人群里不斷有人歡呼,幾乎所有人都為大自然的饋贈而驚嘆不已。等太陽升高之後,人群陸續散開了去。等我重新回到帳篷的時候,發現旁邊那個背包客也已經醒過來了。有位朋友把麵包和牛奶拿了出來,之後我們開始享受早餐。我猜是食物的香味吸引了那個背包客,因為他始終直勾勾的盯著我看。有位朋友暗中給大夥使了個眼色,這一下把所有人都弄的頗不自在,彷彿生怕惹上個無賴。他們幾個輕聲商量後,打算派我過去同他交談。我不明白他們出於什麼目的,但還是欣然接受了這項差事。我原本就對那個背包客滿懷興趣,現在總算有了個冠冕堂皇的攀談理由。另外,我想我們有四個成年壯漢,又身在極其安全的國度里,總不至於無緣無故遭受什麼罪過。之後我便拿著麵包、牛奶和純凈水,壯著膽子走了過去。

一路上我都在仔細觀察這個陌生人,他似乎對我沒什麼惡意,因為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那些麵包和水。我猜想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但礙於自尊又不便開口。

為表示友好,我盤腿在他面前坐下,他並不反對也沒有表現出警惕以及吃驚,稍後我裝作朋友的口氣問他吃過早飯了嗎,他則搖頭表示沒有。

「昨晚覺得冷嗎?」我打算用這句話開啟我們之間的聊天,因為中國人向來喜歡以天氣為切入口來跟陌生人溝通感情。

很快我就收到了回應。

「上半夜還行,只是到了下半夜整個身子都蜷縮到了一塊」

這是我聽他說的第一句話。我心裡清楚,一個陌生人只要願意跟你開口說話,那就說明你們之間不再存有隔閡。接下來,我順手把麵包遞到他跟前,並說了些客套和人情世故方面的話。起初他猶豫了一會,但實在抵不住飢餓還是收下了。我瞧見他抓著麵包狼吞虎咽起來,那樣子就像有一整天沒沾過食物。我可憐眼前這個年輕人,要不是我的再三堅持,以他的可憐自尊絕對要餓死在某條山間小路上。

中國有句古語叫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現在既然他要了我的東西,就該輪到我提一些問題了。接下來一切也都顯得順其自然。

見時機成熟,我放鬆著跟他攀談起來。我以朋友身份關心的跟他打聽一些事情,他把能說的都一五一十告訴了我。跟我料想的一樣,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曾經在一家還算知名的公司里任職了七年,他懂得人際禮儀,知曉社會規則,並非我想像中的野蠻流浪漢。

很快麵包和牛奶就吃完了,我擔心他沒有吃飽,於是問他,

「要是不夠,我再去拿點火腿來」

說完我便起身去拿食物。這時他趕緊把我拉住,嘴裡不停的說著客氣話。看得出他態度誠懇,為人正直,絕不是朋友口中倔強傲慢的文藝青年。

那個背包客站起來同我說,

「你真是個好人,要是每個人流浪者都能遇到像你這樣的好心人,那麼他們的背包客生涯或許會輕鬆很多」

我面露微笑,等著他往下說。

「你一定好奇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吧」他說。

此話正中我的下懷,我預感這個背包客快要跟我吐露實情了。於是我就著他的話往下問,

「是呀,你為什麼會想著辭掉工作來過這樣一種生活,你究竟想得到什麼?」

他想了一會,然後慢吞吞的告訴我,

「要是你真想知道,我倒是可以跟你坦白,反正這事也沒什麼見不得人」

我做了個隨意的手勢,既然他想說那我就洗耳恭聽。稍後我調整姿勢,做好了聽他講故事的準備。

「你是個好心人,已經三番幾次的幫過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沒必要再對你隱瞞。我想你肯定對我們這些背包客心生好奇,想著去打聽我們那瘋狂般的傳奇冒險生涯吧。至少在常人眼裡,我們渴望自由、不受約束,完全脫離在現代社會生活之外,我們風餐露宿,蓬頭垢面,到底為了追求什麼,理想、生命、價值還是其他?其實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而我之所以淪落在此完全是拜一個姑娘所賜,差不多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早上,我愛上了一個四處流浪的姑娘,正是因為她我才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好啦,現在又多出來一位流浪姑娘,就越發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那個背包客接著往下說,

「我的老家原本在江蘇省宿遷市,我在江南水鄉長大,後來在南京念的大學,畢業後也一直待在那座城市。我在一家發展良好的軟體公司上班,負責產品研發這塊。也許現在你看不出我是干哪行的,但在以前我絕對是個保守念舊的傳統男子。我奉守憨厚淳樸的人生信條,兢兢業業工作,踏踏實實做人,誠實本分、遵紀守法。總之,跟你所見的千千萬萬普通人別無兩樣。

2016年3月份,我所在的部門都在連夜加班趕製項目,等到4月中旬,任務總算是拿下來了。老闆為了給我們獎勵,給所有人批了5天假期。可這樣一來卻讓我犯愁了,因為我是個十足的宅男。平日里除了工作外,幾乎沒有別的嗜好。我不喜歡出門,不太愛跟陌生人交朋友,雖然我年歲也不少了,但至今沒接觸過男女之情。對於女人我有過衝動,但始終沒想好要跟哪種姑娘共度餘生。我身邊的女人大多平淡無奇、單調乏味,她們通常擁有賢妻良母的品性,跟她們結婚我願意,但愛上她們就太難了。或許我這麼說會使得你糊塗,但是很快,你就能明白我接下來的瘋狂舉措了。

假期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快要憋不住了。那時我在家休假,但滿腦子仍舊想著工作,這倒並非因為我是個工作狂,而是當時我單身一人,平時幾乎沒什麼愛好。我沒有要好朋友、也沒有特別興趣,平時下班後通常是待在出租屋裡玩遊戲,要麼就是偶爾公司有聚餐出去溜達,除此之外便別無其他。

那時我真希望領導把我召回去,讓我加班,讓我參與一些其他項目,總之能讓我忙起來就好,因為這樣下去遲早會患上抑鬱症的。哎,人就愛這麼作踐自己,忙碌的時候鮮有時間思考,可閑下來的日子卻又常常讓人犯起憂愁,生活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簡單來說,我當時就得了這麼一個怪病。

我把處境告訴了同事,沒想到他們卻開始取笑我,說我生來就是個勞碌命。後來有個同事給了我建議,他要我出去旅遊,去外面放鬆休息。反正我別無選擇,就聽從了他的提議。不過我不願意出省,也不想去太遠的地方,再三比較後,我決定去周庄看看,也就是那個被稱為東方威尼斯的地方,明朝首富沈萬三的故鄉。我在網上查了一些資料,南京離周庄只有135公里,車程大概2個小時。第二天清早,我就搭車去了周庄。

去過外地旅遊的人都有這種感受,那就是中國遊客在參觀景區的時候,總是成群結隊、蜂擁而至,不管是否旅遊旺季,只要稍微知名的地方,那兒便總是人滿為患。在周庄,你隨處可見那些戴著紅帽子的旅遊團隊,他們規模龐大,成員眾多,往往是幾十個人一起,嘰嘰喳喳、指著指那。他們跟在導遊後面,像洪水般湧進古鎮的大街小巷,擠滿了各個重要景點。但凡有可觀之處,都是這些紅帽子身影。

我被這群數量龐大的遊客擠到了邊緣地帶,像個散兵游勇四處溜達。在很遠之外,我只要一見到高舉旗子的隊伍,就盡量避而遠之。就這樣,在一次躲避「紅帽子」軍團的時候,我拐進了眼前的巷子。這條巷子很長,地上是被太陽晒乾的裸露泥巴,兩邊則是青磚灰瓦馬頭牆。大概沿巷子前行十幾米後,耳後已聽不到人群的吵鬧聲音。等完全走出巷子後,眼前既是一大片空闊土地。

那兒的環境並沒有多少可供描述的,無非是當地農民用來種植蔬菜的果園。但在一塊斷裂的圍牆旁邊坐著一位姑娘。她面前搭著畫板,手頭揮著畫筆,側臉對著我,正以遠處的古老建築為背景作畫。

姑娘全神貫注在畫中,顯然沒察覺我的到來,或者說她心無旁騖,無暇抬頭去跟一個陌生人打招呼。她大概離我十步遠距離,穿著連體碎花長裙,頭戴白沿邊帽,黑色的長髮披散落在胸前。至於她的臉蛋,是中等偏上的模樣,不過當她沉浸在畫中時,卻是個頗有氣質的仙女。

我站在原地待了三分鐘,始終沒見姑娘搭理我。之後我自感無趣,於是便原路退了回去。

去過周庄的人都知道,那兒就是個建在水面上的人類文明。各種水路貫穿小鎮,橫七豎八,像個複雜的蜘蛛網。環繞在這些河水兩旁的是明清和民國時期的建築,青磚長廊、徽式古宅、窄石拱橋以及通向水裡的台階。我重新混在擁擠的人群里,跟著大部隊走動往西,差不多兩個小時後,我就把這個地方給摸熟了。

時間到了下午,旅行團陸續退出周庄,剩下的都是些稀稀拉拉的遊客,我打算再待一會就離開。我沿著周庄的古街走著,兩旁儘是些古董、特產以及烤豬蹄店,每當有遊客駐足觀望時,這些店家就像盯上獵物的獅子般兩眼放光。就在路過鑰匙橋附近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爭吵聲,聲音是從一個古董店內傳出。我尋聲走去,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姑娘正相對而立,旁邊是摔碎在地的七零八落陶瓷殘骸。我認出來這個姑娘就是幾小時前那個繪畫的仙女。

我站在門口仔細聽了幾分鐘,從對方的爭辯中大概聽懂了緣由,案件很清楚,是這個姑娘在店內行走時,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檯面上的瓷器,但顯然姑娘不願承認,希望用監控來判定責任。可店家卻宣稱監控壞了,但打翻陶瓷卻是他親眼所見。事情就僵在了這裡。

沒有第三者可以作證,兩人互不讓步。聞訊看熱鬧的人圍了過來,很快這兒就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我想要不了多久姑娘就會啞口無言,因為已經有好幾個人開始傾向於幫老闆說話。

姑娘急了,可憐的眼珠子在人群里四處搜索。我在心裡念著,可千萬別找上我。但事情偏這麼巧,就在我望向她的時候,她剛好也看到了我。然後這個姑娘就像找到了熟人一樣,徑直朝我走來。

姑娘在我面前停住,小聲說,

「你能借我100塊錢嗎?」

我滿臉通紅,頭腦脹痛的厲害,彷彿一下子就沒了主見。接著,我快速把錢包拿出來遞到姑娘手上,然後便轉身衝出了店鋪。出門之後,我還能感覺自己心臟在強有力的跳動。整件事就發生在一剎那間,我至今都沒弄明白,當時究竟是誰給我下了命令,讓我鬼使神差的做出這些舉措,現在想來或許是出於羞愧、膽怯、甚至愛慕,總之那是我乾的第一件糊塗事。

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已經跑到了好幾個街口以外。我在一個孤零零的商鋪前坐下,心裡還在想著剛才發生的事。這時候,突然間我聽到一個聲音:

「原來你在這兒」

我抬起頭,發現姑娘就在身旁。

「你幫了我,可是為什麼要跑呢」姑娘好奇的盯著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就獃獃看著她笑。

「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我的朋友」

就這樣我成了她的朋友。老實說當時我迷迷糊糊的,很多細節都記不住了。姑娘把錢包還給我後,說了很多感謝之類的話,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之後我們並肩散步,走了好幾條街道,姑娘開口同我說話,她告訴我她叫希蘭,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流浪這個詞,而且從一個姑娘口中說出。我覺得新奇,問她旅途中發生過哪些好玩事情,然後希蘭又跟我說了很多有關自由和冒險的故事。我發現在感情方面,希蘭從不避諱,她從不扭扭捏捏,想到啥就說啥。她率直天真的談吐本身沒什麼過錯,但卻一步步引我墜入深淵,即將徹底毀掉我的生活。

當太陽快落山時,我不得不跟希蘭告別,因為我要趕最晚的公車到崑山去,那時我約好了在朋友家裡過夜。希蘭送我到了車站,臨走前我問她今晚住哪,她用手隨便指了一處地方,然後開玩笑說,要麼在青年旅社要麼在公共服務大廳。當時我還不明白此話的意思,而她也不打算跟我往下解析。

分別時希蘭問我明天在哪,我告訴她應該還在崑山。

「那好,明晚我來找你」她說。

我點頭答應。等車子開動後, 我躺在座位上心想,這大概就是某種交易,我幫了她,然後她就來還人情債。

到崑山後,我在朋友家裡借宿,閑來無事的時候,就隨口把下午的見聞告訴了他,沒想到他聽後卻哈哈大笑起來。

「你就要攤上好事了,我的兄弟,很快你就會體驗到人生之樂」

我聽著莫名其妙,接著我那位朋友繼續往下說,

「流浪的姑娘是沒有尊嚴的,你幫了她,她就唯有以身相許」

對於此事,我那位朋友顯得異常興奮,又是問這又是問那,就好像自己遇到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一樣。整個晚上他都在我耳邊鼓吹,盡說些我沒體驗過,但魅力無限的誘惑話語。他的那些話說的我蠢蠢欲動,整宿都沒法入睡。

那時候我還沒談過戀愛,而且很少接觸女孩子,對於男女之愛雖然懵懂無知,卻時常有過幻想。我動心於女人那豐滿挺拔的身材,和隱隱欲現的情慾,同時也無比渴望一份真摯純潔的愛情。我夢想著能有一個女子將兩者合二為一,當時希蘭就是我心中最為理想的姑娘。

天亮以後,朋友的話仍舊弄得我心神不寧。為平息內心的躁動,我又去網上搜了些類似新聞。我滿懷著希望跟希蘭交上朋友,但無時無刻不抱著下流想法,而且滿腦子裝著齷齪卑鄙的心思,揮之不去。

我迫不及待的想見到希蘭,說實話,我從沒覺得日子如此煎熬,甚至要比渡過整個高考都要難受。我在朋友家裡來回踱步,心情激動,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就要去鏡子前面觀摩一下,我總是懷疑自己鬍子是否剔除乾淨,襯衫是否留有污漬。上午的時候,我三番幾次走到窗前去看頭頂的太陽,發現它遲遲沒有挪動。到了中午,我竟然興奮的連一口飯都吃不下。下午四點過後,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我坐立難安,渾身難受,後來實在憋不住就獨自跑到外面去了。

我在崑山市區四處遊盪,像個無頭蒼蠅,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要幹什麼。事實證明,當一個人有了過分的慾望之後,內心的痛楚便會噴涌而出,直到野心被填平為止。

快要傍晚的時候,我總算收到這個姑娘的信息了。她已經到了巴城老街,正在石碑處那兒等我。

我第三次見到了這個姑娘。不知道為何,一見到希蘭我就心花怒放。那時她穿著粉色上衣,身後背著與她體型不相匹配的巨大旅行包。她看起來有些憔悴,但見到我後,還是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她只要一笑我就沒了主意。

「你知道哪裡有青年旅社嗎?」希蘭像朋友一樣問我。

我不知道什麼是青年旅舍,於是問她:

「你要去哪?」

「找落腳之地」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希蘭拉進了巷子。

「一般在這樣的老街,都會有青年旅館」希蘭同我說。

之後,我被希蘭拉著開始在老街里四處尋覓。我們從第一條街開始挨家挨戶的找。我們向街邊的買賣人打聽,跟巡邏的保安問路,後來在一位店家的幫助下才找到位於巷子深處的青年旅社。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個地方,當我走進去的時候,發現裡面到處都是背包客。他們當中有學生、有白領、有創業者、有中年大漢、還有文藝青年。在前台大廳,你還能夠看到黑髮黃膚的亞洲人跟金髮碧眼的外國人一同喝酒,總之那兒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我不太理解希蘭為何要選這麼個雜亂地方過夜,那兒簡直就是三教九流之人的落腳地。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流浪者齊聚一堂,在此打尖過夜、睡覺休息。有時候他們也會組織團游,相約共同去往某一個目的地。一般是傍晚的時候,這些個流浪者圍坐一團,自報家門,互換信息,然後從中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或單獨或組隊前往下一個地方。待到達後,他們再又結識新的夥伴,然後重複上一輪的遊戲規則,如此循環往複,旅行也就變得有趣味起來。這些東西都是希蘭事後告訴我的,她早已精通此道,是個老練的背包客。

一踏進大廳希蘭就跑去問前台,

「今晚的主題是什麼?」

「夜遊亭林公園」

「這個我不敢興趣,不過我等會要出去,要是回來的早,到可以參加他們的討論」

前台聽明白了她的話,然後問她今晚要幾個床位。

「一個」希蘭回答。

之後,前台從抽屜里拿出鑰匙,並跟希蘭囑咐了一些話。前台做了個手勢告訴我們房間在三樓,洗澡間在過道盡頭,然後我就跟著希蘭上了樓。

這是間裝修簡陋的旅館,嚴格來說都算不上酒店。我們上了三樓,按照指示在一間木門前停下,開門之後,我看到的是一個三十來平米的屋子,裡面放著2張上下床鋪,位置擺放的就跟大學宿舍差不多。在房門當頭,是依牆而建的木製收納櫃,另一側是衛生間。靠窗的地方可以晾衣服,但那兒已經掛了幾件男士T恤。

希蘭爬上其中一個上鋪,把背包里的東西收拾好,然後下床來轉身對我說,

「走吧,現在輪到我陪你了」

我問她去哪,她沒有回答,只要我跟著走就行。

出了青年旅社,一路上我都在回想那間小屋。很明顯那就是個男女混住的地方,大家互不認識,來自天涯海角,不同民族不同性格,誰也弄不清楚對方的背景脾氣。這時我倒開始擔心希蘭,害怕她遭受欺負,我可憐眼前這個姑娘,為了節省每晚上百元的賓館費用而蝸居在此。在某一瞬間,我甚至有了保護她的念頭,有了照顧她一生一世的想法。可是事後呢,我又轉念一想,既然她如此隨便,把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處境,那麼她也肯定也是個不怎麼檢點的姑娘,說不定還是個亂拋媚眼的交際花。這到也驗證了我那朋友的說法——流浪的姑娘是沒有尊嚴的,她們隨時做著獻身準備。這麼一想之後,我心裡坦然多了。此刻我正跟一個人盡可夫的姑娘待在一起,而且即將要發生點什麼。

整個晚上我們都在一起渡過,又吃又喝,還做其他事情。希蘭開心的像個孩子,從這個店鋪進去然後又從另一個鋪子出來。她精力充沛、永不停歇,跟不同的陌生人搭話,問這個要那個。我們走進一間裝潢不錯的蘇綉店裡,她瞧中了某件衣服,然後跑過去跟老闆請教蘇綉與湘繡的區別,可我心裡明白,以她身上的錢財是絕對買不起那件藝術品。事後,她又鑽進旁邊一家傳統草鞋店,蹲在地上去看一位中年婦女穿針引線,足足待了有半個小時,這期間我連半句話也搭不上。後來我們繼續沿著巴城老街散步,她走前頭,我跟在後面,只要她在某個攤位前停住,我就立馬跨步湊上去。只要她對某個小東西稍微表示點興趣,我就統統打包買下來。我毫不吝嗇手裡的錢財,恨不得把那兒好吃和好玩的東西通通買走,什麼襪底酥、醬汁肉,萬三糕統統打包裝起來。而希蘭呢,一邊享受美食,一邊對我坦誠相待,她毫無保留,把過往的旅行經歷一五一十都說給我聽。例如她曾花費7天時間騎單車環遊海南島,又在冬天裡徒步穿越青海湖,她夥同4位驢友在武當山裡走了三天三夜,然後又跑到祖國的最北邊,差點成了朝鮮族人的媳婦……我發現,但凡只要說起這些希蘭就顯得格外開心。

跟這麼一個流浪姑娘待在一起是永遠不會感到厭倦的,因為她有講不完的奇聞趣事,這可比長年累月待在辦公室精彩多了。再者,希蘭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她很清楚怎麼跟一個性格內向、靦腆害羞的人相處。一路上,她從不避諱感情,頻繁的叫喊我的名字,親切的就像蜜月期的情侶。她總是當著我的面說一些情侶之間才會說的話,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可能長期的流浪生涯讓她練就了討人喜的性格,逢人就愛說些拉近關係的套話,或者她本身就是這樣一個人。總之,她的那些隨口而出的俏皮話,要是用在別人身上再正常不過,可偏偏讓我著了魔。她越是這樣隨性而為,就越弄得我狼狽不堪。

時間到了深夜,我們都有些累了。這時候我忽然想起昨天朋友的那些話,幻想著接下來能有一場美麗艷遇,何況我眼前就站著個活生生的漂亮姑娘。

有些話我藏了整天,現在也是時候挑明了。於是,我裝作多情公子的口吻說,

「那麼……這麼晚了,我們要找個地方休息嗎?」

我發誓這是我此生說過的最違心的一句話。而且當我開口後,額頭上早已是大汗淋漓。

希蘭立在原地,滿臉嚴肅的望著我。

「我們去找個地方睡覺如何?」

然後,我又把那些蠢話再問了一遍。

「睡覺?」希蘭聽懂了我的意思,往後退了三步,我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我六神無主,大汗淋漓,慌忙跟她解析,但希蘭根本聽不進去。她生氣的望著我,說了些語氣很重的話,這些話讓我羞愧難當。

「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人,難道從一開始你就安著這種齷蹉計劃嗎?」希蘭朝我大吼,「昨天你幫我純粹是出於好心,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會獲得什麼報酬。可是現在呢,你居然暗示我,跟我談條件,這跟穿著西裝上班但私下裡干著打架鬥毆的流氓行為有什麼區別。要是我早點看清你,了解你的本來面目,就根本不會接受你的幫助。好在我已經履行了承諾,我還清了你的人情債,現在我們兩不相欠,再見」

說完,希蘭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自知理虧,沒敢去追她,當時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大哭一場。

對她,我原本沒什麼壞主意,只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說的那些話,那些令人躁動不安的誘人暗示,很難不讓人心動……但此時此刻我悔恨不已,我不該聽從他的胡說八道,然後懷著想入非非的念頭來糟蹋一份友情……現在好啦,一切都結束了,我失去了希蘭,親手把愛情的萌芽給掐斷了,而且無地自容。

當天晚上我醒了三次,總是夢到希蘭。第二天清早,我就坐車回了南京。我沒有心情休假,於是又跑回公司去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重新回到之前那種按部就班的小職員生涯,每天忙忙碌碌,每天惟命是從,日子被塞得滿滿當當。不過在偶爾的午餐間隙,我仍舊會不自然的想起希蘭,想起在周庄遇到的那個背包客姑娘,想起她的音容相貌,想著她此刻正在經歷的冒險故事和看過的人間風景。我渴望再見到她,哪怕再待一個晚上也行。

每當夜幕降臨時,我總是在思念她,我想著今晚希蘭會在哪兒過夜,她是獨身一人還是交上了新的朋友,無數次我都在為那晚的莽撞而後悔。白日里,我時常唉聲嘆息往後的生命,我想我這一輩子大概就只能如此了,我不太可能踏出南京城,不會結識心愛的姑娘,不會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要是我沒有說出那些愚蠢話,要是希蘭能體諒了解我,或許一切都會改變。我想那時候,我已經愛上這個四海為家的姑娘了。

如我所料,回到南京後我又繼續過上了那種沒日沒夜的加班生活。在公司里,我時常像個木頭一樣做著上級安排的事情,沒有感受、沒有快樂、沒有期待、沒有未來。

一個月後,我幾乎快要把這段艷遇給忘卻了。一天傍晚時分,我還在公司里加班,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開口說話的正是希蘭。她告訴我她到了南京,此時正住在高淳老街的某間旅舍。她打算在這兒待兩個晚上,並邀我出來見面,但是那種純朋友之間的約會。我弄不明白這個女人的心思,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但既然她先開了口,那我是絕不會拒絕的。掛斷電話之後,我立馬放下工作去了約定地點。

希蘭相比上次見面沒太大變化,不過她看起來非常疲憊,像是剛經歷一段長途旅行。

「我以為你沒臉再見我了」一見面她就拿上次的事來挖苦我。

我漲紅著臉正打算解析,誰知她又沒心沒肺的大笑起來。這個姑娘永遠這麼隨性而為,從不顧忌他人的感受。

我羞愧萬分,待在原地。

「瞧吧,你還惦記著上次的事,原來我交了個愛記仇的朋友」 希蘭轉動著她那靈活的黑眼珠子,驕傲的說,「把它忘掉吧,我可沒那麼多條條框框。收起你的那些人情世故,正因為你們這些文明人的多疑和猜想,才會錯失掉很多的人間美好。現在你是我的朋友,一個在旅行路上認識的善心人」

說實話,我本來就沒什麼主見,現在她只要稍微哄一下我,我就再次陷了進去。這個女人肯定會讀心術,她懂得操控男人的心思,把我的靈魂死死攥在手裡。現在只要看見這個姑娘微笑,我就立馬成了那個被迷戀的傻瓜。

晚上我請她去了夫子廟,看了燈會和水上表演。我們在古城裡一路吃著美食,然後沿著秦淮河邊散步,我們無所不談,聊的比上次還要開心。等到夜裡凌晨的時候,希蘭說要回去,分別時,我請求明天再見她,希蘭答應了。

當晚我就跟老闆請了1天假期。到第二天見面時,我連夜做了個計劃,我把整個南京城內好玩的地方都標了出來。出發之前,我颳了三次鬍子,把皮鞋刷的鋥亮,穿著像參加公司年會一樣正式。見面後,希蘭又開始取笑我,

「你穿成這樣,總不會是來相親的吧」

聽她這麼一說我立馬變得拘謹起來。沒想到這個女人卻忽然放聲大笑,她總是這樣,鬼靈精怪,叫人難以摸透。

我讓她不要再笑了,沒想到她反而變本加厲。等希蘭冷靜下來後,我畢恭畢敬的把昨晚弄好的計劃遞到她的手裡,誰知又遭到了她的一頓嘲笑,

「哈哈,原來你是個照計划過日子的可憐人,來吧,把這裡百分之九十五的安排取消,今天你得聽我的,我們走到哪算哪」

之後她快步登上開來的公車。我別無選擇,也跟著去了。

我們又度過了愉快的一天,待在希蘭身邊,你總能聽到她的歡快笑聲。這個姑娘隨時保持著樂觀積極的心態,無論我們身處何處,也不管周遭的環境多麼平庸,她總可以在某些尋常之地發現新的樂子,然後說上一堆可有可無的道理。而我呢,反倒像個外地人一樣,連半句話也插不上。

晚上我們到了南京大學,在校園內散步,一直聊到深夜。後來我把她送回高淳老街,分別前希蘭告訴我明早之後,她就要啟程去安徽宣城。

「那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我問。

希蘭思考了一會,回答說,

「應該不會」

我們就此告別。

我拖著失魂落魄的身體回到家裡。「希蘭明天就離開南京」我一直想著這句話。這話就像是給我下達了無期徒刑判決書一樣,我只剩下最後半日的自由,明早之後就要各安天涯。我心裡落空,失望難受,卻又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希蘭終究是我生命旅程里的一段過客,她渴望自由,無拘無束,跟我原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要不是意外,我們不會產生交集,她是個四海為家的背包客,而我是個中規中矩的公司小職員。我愛上她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但真讓我放棄所有,卻絕非易事。

希蘭離開南京後,我想也該徹底跟這段奇遇說再見了。可是三天後,希蘭忽然給我發來了求救信。她病倒了,此刻正躺在黃山湯口鎮的一間賓館裡。我跟上級請了一個長假,然後便火急火燎的趕到了希蘭身邊。有些病來的很快,而且一下子就可以摧毀人的所有意志,希蘭正是染上了這種。當我見到這個可憐的姑娘時,她臉色蒼白,渾身無力,躺在床上不停咳嗽,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全。我猜想是長期以來的惡劣生活環境和不停奔波所產生的勞累擊垮了她。為了照顧希蘭,我搬出那個便宜賓館,換到了當地條件最好的酒店。

我給她請了醫生,吃了葯,她睡了整整18個小時才醒來。我就一直在旁邊照顧她,眼皮都不敢合上。差不多每隔5分鐘我就去搓她的手臂,彷彿這麼做就能把希蘭留在身邊一樣。那是我第一次對生命心生恐懼,我真害怕眼前暖和的身子下一秒就變得冷冰冰。為此我還上網查了無數資料,把感冒和瘧疾的區別重新了解了一遍。

我趴在床前,整整哭了一宿。我從沒對生活如此絕望,就好像親眼見到心愛之物被人奪走一樣,我現在只希望這個姑娘快些醒來,然後當著我的面像過去那樣神經質的哈哈大笑。

等希蘭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她的身子十分虛弱,只能夠躺在床上說話。我跟她聊天,說了些蹩腳的冷笑話,我向來不擅長這些,但為了不讓她無聊,我還是儘力去讓她開心。整個一天,我不敢離開房門半步,一有什麼不對,我就跑到鎮上去找大夫,那個帶眼鏡的中年男人被我拉著來來回回往酒店跑了3趟。經過打針和調養,2天以後希蘭才有力氣下床。那時剛好碰上南方的梅雨天氣,這場雨整整下了半個多月,地上幾乎就沒幹過。為了希蘭的身體著想,我堅決不讓她出門遠行,而那段時間裡,她也彷彿變了個人,說話輕言輕語,或許是病毒使得她身體虛弱,不過這樣也好,現在她身邊就只有我這麼一位朋友,當然是對我溫順體貼,言聽計從。我感覺在精神上快要擁有了她。

整整二十來天,我們待在酒店裡寸步不離,希蘭早把我當做唯一可依靠的對象。

那段舒服日子給我造成假象,我誤以為生活發生了轉變,我想經過這次磨難,希蘭會稍微收斂,甚至放棄之前對流浪生活的執著,乖乖回到一個女人本應有的社會角色里去。我一度還天真的幻想著在哪個適合時間帶她去見我的父母,並計劃著在哪座城市安家立業。所有的一切我都期待好了,只要能和希蘭在一起,其他我都不在乎。可是我根本就不了解希蘭,她壓根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她是個瘋子,是個偏執狂,我想只有疾病和死亡才能真正讓她停下腳步。

等到兩天之後,天空一旦稍微放晴,希蘭就吵著鬧著要離開。我好心好意勸她,拿病痛來威脅她,但都沒用,在自由面前,這個倔強姑娘根本聽不進任何建議。我沒得法子,只得讓她繼續流浪。

分別之後,我回到南京,但從此之後我陸續交上了厄運。首先是老闆對我失去了信任,原本上我只跟他請了一周假期,但實際里我整整一個月沒回過公司。因為我的缺席,耽擱了某個項目進度,一度讓整個公司的人都提心弔膽,每天瘋狂加班。那時候我受了老闆指責,他說了些難聽的話,甚至有把我開除的想法。晚上回家後,我輾轉難眠,感覺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般,因為有些話就連我的親生父母都不曾開口。另外在經歷此事之後,我彷彿被整個公司的人給排擠在外。沒人願意跟我聊天,上級也不安排事情給我,甚至就連我過去負責的那些項目也被陸續劃分了出去,這樣一來我便成了個閑人。辦公室里,我周圍的人整天忙個不停,而我卻成天在無聊的看著網頁新聞。像我這種自尊心強的員工,老闆和同事的冷落就是對我的最大懲罰。

我這樣鬱鬱寡歡的過了好幾個星期,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只要無所事事時,我就喜歡翻看希蘭的相冊,我總是羨慕她四處流浪的倩影,不受約束,沒有世俗壓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尤其在我失意落魄的時候,這種感覺更甚。我渴望再見到她,渴望跟她說說我的工作,我想只有她能夠理解我,並跟我說上心裡話。某天上午,我忽然有了強烈的衝動,想著跟希蘭一起流浪,同她一起走過天涯海角,哪怕一無所有也毫不在乎。我渴望自由,渴望尊重,我一刻也不願委屈自己再待在公司。

哎,一個人單身久了就總愛胡思亂想。尤其在希蘭這根救命稻草出現之後,我產生了強烈的妄想,我渴望逃離現在的生活,去過那種自己真正想要的未來,可究竟是何種生活就連我自己也沒能想個明白。

那時我在南京一家軟體公司上班,負責產品研發工作,每月可以領到8000塊薪水。我的上級是個獎罰分明的人,他很欣賞我的能力,總在部門和公司會議上有意無意的表揚我。當時公司發展很快,馬上就要空出來一個副總職務,當時在公司里私下已經傳出風言,說這個副總職位將由我的現任領導出任,這對他來說將是一件好事。

在即將調走前,我的這位領導曾私下跟我交代,他答應把他走後留下來的部門經理職位讓給我,而且他也已經向老闆提交了書面彙報,對方也並無異議。我對他很是感激,直到現在也是。可是,一想到在最近在公司里遭受的那些罪,以及往後幾十年的渾渾噩噩人生,我就很不甘心。

周末的時候我算了筆賬,我工作5年,身邊有7萬存款,這筆錢足夠我流浪1到2年。我沒打算告訴家裡人這個決定,因為他們肯定會堅決反對。我做好了跟希蘭流浪的準備,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哪怕浪費幾年青春又何妨呢?我的母親一直希望我成家立業,她給我介紹了好幾個家鄉女孩,但我丁點感覺也沒有。

我身邊大多是庸庸碌碌之人,大家都過著平淡無奇的生活,為生計奔波,為人情世故操勞。過去我認可這樣的生活,也渴望照此耗盡餘生,直到希蘭的出現。這姑娘使我感到新鮮,不僅指她的身體,更是指她的生活。你說,誰不願意跟這麼一個敢說敢做的姑娘談一場戀愛呢,哪怕第二天就分道揚鑣,永不相見。於是我頭腦一熱,第二天清早就提出了離職報告。我的上級很是驚訝,好幾個同事也跑過來打聽緣由,但都被我編造的故事給打發走了。我的老領導替我感到惋惜,但也無能為力。因我執意要走,公司最後只得放行。當我把離職決定通知希蘭,告訴她今後在中國大地上又多出了一個流浪者,她在電話里驚訝的問我是不是瘋了。她反覆勸我回去,並拿前程、未來說服我,但已於事無補。為了這個不安分的姑娘,我辭掉了那份原本很有前途的工作。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著了這個姑娘的魔,但這又能怎麼辦呢?她可從來沒有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脅我,也沒有用威逼利誘的語言引誘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自毀前途。

流浪者,背包客,在之前我從沒想過這些,過去我曾為自己設想了好幾種未來,但從未幻想會踏出這樣一步。我始終以為自己會規規矩矩過完一生,會有一個樸素妻子,會在一個還算和諧的家庭里耗盡餘生,但現在一切都要變了。自由、流浪、追逐,在希蘭身上我重新發現了人生意義,現在就光這幾個詞早已讓我浮想聯翩、激動不已。就這樣,我正式踏入了流浪生涯。為了這個女人,我幾乎拋棄了所有。

一個月後,我正式辦完離職手續。我幾乎什麼都沒準備,就跑去找希蘭了。那時候她到了山東菏澤,正在一家餐館裡做兼職服務員。這是一間不大的山東本地餐館,裡面有2名廚師和2個服務員。一天傍晚希蘭路過餐館時,瞧見門頭掛著招聘兼職的廣告,於是就進來了。她跟老闆談妥了契約,她在餐館待上5天,每天工作10個小時,以此換取150元每天的報酬。

當我趕到山東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在那兒待了3天。我隔著玻璃在門外觀察,發現她笑容燦爛的跟各種人搭訕。我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這就是份出賣尊嚴的賣笑工作。我氣急敗壞,等到希蘭休息時,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劈頭蓋臉的就問,

「社會上有這麼多工作,你為何會想著在這兒賺錢」

哪知這個女人來一句答一句,口氣也是硬邦邦的,她說,

「那我應該在哪裡工作?」

我沒有聽懂希蘭含在裡面的氣話,只顧著自己的感受,於是直接回復說,

「你應該到寫字樓去,去做些乾淨體面的活兒」

我的這些話可能傷到了希蘭的自尊,她忽然跳起來沖我吼道,

「對對對。我忘了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工程師,你本應該待在舒適乾淨的高檔寫字樓里,但卻因為我而干起這些累活臟活來。要是你覺得流浪生涯不適合你,大可現在就回去繼續做你的少爺」

我真是被這個女人給氣瘋了,我只想讓她聽我的話,好好照顧自己,不至於做這種低聲下氣的活兒。我心想我有足夠的錢財夠她旅行,夠她過上比現在要好上幾倍的生活,但她卻毫不領情。

一會後,希蘭賭氣似的跟我說,「今晚我就在這兒過夜,你自行方便」

當時我還在氣頭上,於是就跑到隔壁酒店住了一晚。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早的時候,我又跑到餐館去找希蘭了。一來我放心不下這個姑娘,二來我已經放棄了工作生活,現在我的身邊就只剩下她了。我放下尊嚴跟希蘭道歉,說了些態度誠懇的話,好在她並未記在心上。等兼職結束之後,我請她去了泰山,順便逛了水滸好漢城。

經過此事之後,我變得謹小慎微起來,接下來的整個夏天我都是在盡量遷就,一切以她的主意為主。例如她想去某個鄉下,那我就乖乖跟在後邊。在這當中我還逐漸了解到希蘭的脾氣,她是絕對可以為了自由,而斷了所有念想。

除了這些,我還發現了一些有趣事情,那就是希蘭自身的魅力。你永遠不會知道希蘭究竟身懷多少種本事,她懂繪畫、做過英語翻譯、甚至還會編寫故事。有一次我們要坐火車去往另一座城市。我在網上選好了高鐵,但希蘭卻堅持要坐普快,這可是難為了我。因為那列火車要開11個小時,幾乎是整個晚上時間。我開玩笑說請她坐軟卧,但被她拒絕了。她堅持硬座,而且還打算在火車上寫通宵的文稿。我並沒有當真,只以為她在跟我開玩笑。

這是我頭一次坐硬座火車,至今都忘不了那個特殊的夜晚。晚上9點我們就到了車站,發現那兒到處是人山人海。我們差不多等了一小時火車才到站。當我踏進車廂後,發現過道上都擠滿了人,每走幾步就能聽到好幾種方言。

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座位,落座之後,希蘭就開始拿出本子出來寫作,她在網上接了一份兼職,為某食品公司寫一篇軟文稿件,報酬是300塊。

我跟她開著玩笑,要是沒路費,我可以養她。

希蘭瞪大眼睛望向我,跟我較真起來,

「流浪的人生就是這樣,你得試著接受。要是你那貴公子般的身子受不了這種委屈,那還是回到安樂窩裡,去做回你的公司經理吧」

我知道希蘭故意這麼說,也不打算往下計較。

到了深夜的時候,我著實困的不行,就靠在椅子上入睡了。到了下半夜後,火車停靠在了某個城市,下車旅客的動靜驚醒了我。我迷濛著眼皮,發現身旁的希蘭還在認真寫稿。為了300元路費,她熬了整個通宵。

就這樣,我重新被希蘭說服了,也委身干起了過去那些我原本瞧不起的工作。例如去超市當兼職工、給新開業的披薩店發放傳單、去遊樂場當指導員、到夜市幫別人吆喝。直到今天我還真得感謝希蘭,我人生里的許多第一次嘗試,都因她而來。白天我們在各種地方渡過,一邊賺錢一邊旅行,等到了晚上我們就去青年旅舍休息。在旅舍里,我們會碰到無數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來自五湖四海,講著不同的方言。他們大多是一個人上路,操著苦行僧般的流浪生活。我們在旅舍大廳結識朋友,交換信息,彼此安慰,這樣的日子差不多過了3個多月,我們遊歷了好幾個省份。我發現對於流浪這事,希蘭總是沒有提前計劃,她幾乎都是想到哪就去哪。有時候是青年旅館裡同行者的推薦,有時候甚至只是電視里的一個廣告畫面。

立秋之後沒多久,我們到了烏里雅斯太鎮,這是內蒙古中部的一個小城鎮,常住人口才1000個,但卻是流浪者心中的天堂勝地。

按照慣例,達到鎮上以後,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尋找青年旅舍。對經驗老道的希蘭來說,找這樣的地方並不困難,很快我們就在阿沁街上發現了類似旅遊者的聚集地。這兒是一間民宿,夾成了大小相等的12個房間,每間房放著3張床位,地面和廁所收拾的乾乾淨淨。

我和希蘭去辦理入住,發現已經有一撥人在此住下了。晚飯我們就地隨俗,喝了酸羊奶和乳酪,我感覺整個胃部都在膨脹。之後,希蘭拉著我去大廳走走,希望能交些朋友,順便打聽消息。

那時正好有五六個流浪者圍坐在大廳里聊天,為首說話的是個五十多歲男人,大家都親切的稱呼他老麥。你要是接觸過流浪者就會知道,他們通常不願說出自己真名,而都是用花名來互相稱謂。老麥體格健碩,眼神堅毅,留著齊肩長發,鬍子粗糙堅硬,就像一根根鋼針扎在肉里。

老麥正跟其他人講述他準備穿越無人區的計劃。他打算今晚出發,由東向西依次穿越火山口,塔里木沙漠,最後達到新疆哈密。外面停著的那輛吉普車就是他的。在場的人聽得如痴如醉,有2個流浪者當場表示願意跟隨冒險。

老麥並不急著答應他們,為表明無人區的危險,他跟大夥講起前兩次獨自穿越無人區的經歷。他提到了沙漠、野狼和無名屍骨,以及草原上變化無常的天氣和潛在的無數未知兇險。老麥說的這些對一個外行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但對於真正熱愛冒險,熱愛挑戰的人來說,那就是自由者的天堂。果不其然,希蘭被這個大膽計劃給迷住了,越是冒險的事情就越令她嚮往,等老麥說完後,她表示願意加入隊伍。

大夥商定半小時後出發。那2個流浪者已經回屋準備收拾行李,希蘭也開始往裡屋走。一路上我想勸她打消這個瘋狂念頭,但希蘭像著了道似的,根本不聽我的建議。

「你真的決定跟那群瘋子冒險去無人區嗎?「我問她。

「當然,你剛才也在場,我已經親口答應他們了「希蘭很肯定的回答我。

我著急了,拉住她的手,

「你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那兒太危險」

「危險?難道留在這兒就很安全嗎?「

希蘭掙脫我的控制,快速往房間里跑。

我自知沒法說服她,只得眼睜睜看著她把剛晾好的衣服又一件件的收到旅行包里。等東西收拾的差不多時,希蘭轉身對我說,

「你就放心吧,他們是經驗老道的流浪者,流浪者之間是沒有算計和權謀的,大家只有共同進退的信念「

希蘭或許是故意這麼說來安慰我,但我根本不信這一套,只要想到讓她一個人去沙漠冒險,我就心裡翻滾鬧騰。

「希蘭,你這麼說雖然沒錯,但總得要了解他們呀。瞧呀,你認識他們才不過二十分鐘,那個留著長發的邋遢中年男人只是說了個概念就把你們三個騙到無人區去,誰也不敢擔保他會做出越軌的事來。聽我話留在這兒,要是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更遠的地方,肯定還有比那更有意思的風景,而且大家都沒有去過,你不用非去無人區體驗不可。何況你也聽見了,那兒是野狼、風沙和死亡的管轄地,沒有我,你會感到孤獨無助的「

「別再說傻話了,你應該祝福我才對「

「不!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答應你去更遠的地方流浪,我保證你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

我幾乎快要跪在希蘭面前懇求她。

我瞧見希蘭把洗漱用品和藥品打包入袋,看樣子她是非走不可了。

「你真是太傻了,你還不了解我,等到你成為一個真正流浪者的時候,或許我會考慮你的表白「

「希蘭,聽我的話,你不能這麼輕易上車,誰也不知道在無人區會發生什麼,我擔心你的安全,害怕你遭受無辜磨難「

「我不會遭受什麼磨難,我會過得好好的」

希蘭任何時刻都是這麼個輕鬆口氣。

「不,聽我的話留在這兒,我不允許你上陌生人的車」

我說這話時可能語氣稍重了點,接著我就瞧見希蘭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怎麼,你是在命令我嗎?」希蘭同我嚷道,「我向來自由野性慣了,從來不吃你們文明人的那套說教,而且也沒人能控制我,一個人要我往西,我就偏要往東。要是你覺得我放縱輕浮、野性難尋,大可就這麼把我忘了,希蘭是自由的,她不受任何人的約束」

我無從再勸說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站在原地,之後,希蘭又沖我補了一句,

「要是你沒勇氣冒險,就好好待在此處,或許今後我們還能相見」

她說這話就像是對我的羞辱一樣。這個女人一旦偏執起來,任誰也沒用。

我知道任憑我怎麼勸說,都不會改變局勢,於是我竟然頭腦發熱,一口氣跑去民宿門口,打算去跟車上的人斡旋。說實話,這真是個愚蠢到家的主意,但在當時我已經無路可選。人在愛情面前,總是失去理智,愛做出些匪夷所思的舉措。

我氣沖沖的走到吉普車司機那側,老麥一臉疑惑的打量我。我開口同他商量,希望通過說服他來打消希蘭穿越無人區的想法。我們交談了兩分鐘,緊接著車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軟弱。坐在副駕駛的那位朋友開口取笑我,他說我這輩子都當不了流浪者,只適合在辦公室里給老闆端茶倒水。我聽出隱射之意,就同他吵了幾句。好在司機老麥還算是個有教養的人,為了不把事情弄的複雜,他一邊讓夥伴閉嘴,一邊扭過頭來問我,

「你是她什麼人?」

我一時答不上來,勉勉強強擠出朋友兩個字。

接著車上的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那你就無權干涉別人的自由「連老麥自己都笑了起來,他對我說,」你放心吧,我們是自由背包客,背包客之間會彼此照應,我們不會落下同伴,既然同出發必然共進退」

老麥這話像是在給我承諾,但誰也不敢保證他是行為上的君子。

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希蘭從民宿走了出來。她已經收拾好一切,滿滿一袋子。看來她決意要上這趟車,我根本沒法再同她講任何道理。

我眼巴巴瞧著希蘭上了車,見她跟車上的人有說有笑。原本我還想再跟她多說兩句,但顯然她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車子發動後,我趴在窗前問希蘭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她回答我說有緣再見,這真是句冷血無情的話。

我傻傻的待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直到汽車紅色尾燈消失在茫茫沙漠里。我的眼眶噙滿淚水,失去希蘭,就彷彿失去了我生命所有。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明白了,希蘭是自由的,她絕對可以為了眼下的快樂,而跟幾個剛認識的陌生人,一同踏進無人區冒險。

直到9天後,我才有希蘭的消息。

那時候她已身在西藏那曲縣,正跟一群騎行者待在一起。自從烏里雅斯太鎮分別後,我心裡落空,沒了打算,原本我就對旅行興趣不濃,我之所以拋下工作四海為家,純粹是希望跟希蘭待在一起。現在她走了,我也要跟這種生活說再見了。第二天清晨,我就隻身回了南京,然後借住在曾經一位老同事家裡。白天我像個幽靈一樣在南京城內無聊閑逛,我沿著希蘭以前的痕迹再重走一遍,希望從過去的回憶中能找回點安慰。可是我越想越氣,鬼知道這個女人給我施了哪種魔法,無論走到哪,我滿腦子裡都是她的身影。

我試著在微信上聯繫她,但從來就沒得到過回復,我去網上搜集無人區資料,算計著她何時能穿越戈壁沙漠回到人類文明社會來。但時間一點點過去,希蘭始終音訊全無。

每個晚上都對我是新的折磨。無數的幻想從我腦海里閃過,我不止一次夢到過可怕場景,我彷彿親耳聽見希蘭的呼救,親眼所見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在遼闊的草原上,在漆黑無望的夜晚,希蘭的孤獨與無助。可是有時我又在想,這是個淫蕩、放縱、不幹凈的女人,我應該早點忘掉她,可當第二天太陽升起後,我又再次思念起這位人間天使來。

某天上午我坐在家裡發獃,也不知道是受了哪種刺激,突發奇想的要買一輛新車。這個想法到了中午的時候就越發強烈,以致到了非買不可的地步。為何我想要買車呢,原因無非兩點:一來我可以開車帶著希蘭全國旅行,這樣就給她提供了穩定條件,不至於風餐露宿,看別人臉色行事;二來要是有了車,她就只能跟我待在一起,這等同於控制了她的行蹤。現在我什麼都管不了,我只要希蘭在我身邊。

當天下午我就跑去店裡看車了。我算了筆賬,三個月的流浪生涯只花去了我一萬多開銷,也就是我還剩下六萬存款,現在只要我開口,就能從父母那兒湊來十萬。我知道他們身邊早存著這筆錢,因為母親不止一次的催我結婚,而只要事成,他們就立刻會在縣城給我購買婚房。傍晚時候我聯繫了父親,這是我離職之後第一次跟他通話。我撒了個慌,結結巴巴的問他們要錢,父親有些遲疑,堅持要詢問明白,好在母親出面干預,然後順利把錢轉給了我。

我擁有了一輛新車就彷彿擁有了全新的生活。我整天都在計劃未來,想像著希蘭在我身邊微笑的模樣。我時常沉浸在這樣的幻想里,都快要分不清現實與想像了,我感覺好日子已經在身邊降臨。

到第9天的時候,我在旅行者微信群里到處打探希蘭的消息,一個好心人告訴了我她的行蹤,於是第二天清早,我就開車前往西藏去了。

一路上我不停的給希蘭打電話、發信息,但從未得到回復。我察覺到希蘭對我態度的轉變,自從上次分別後,她對我異常冷漠,不過這也更加堅定了我必須去找她的理由。

我足足開了5天才到西藏,然後又花了2天時間找到希蘭,那時她跟幾個單車騎行者到了古露鎮休息,這真是個不容易找的地方,天知道他們怎麼會選這麼一個偏僻地方流浪,有時候我真的難以理解這種生活,弄不懂他們究竟在追求什麼。

我開車到達匯合地點,那時天就快黑了。他們一行5人,三男兩女,其中有3個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因為受了旅遊電影的熏陶,特意跑來西藏體驗生活,除此之外還剩下一個背包客,名叫馬克,跟我年齡相仿。他們在鎮政府旁邊的空地上生篝火紮營,今晚就暫住在這。

3個大學生歡迎我的到來,但馬克臉上卻透露著敵意。我隱隱猜到了一些事,很快這些假設就得到了驗證。

我們簡單吃過食物後就在空地上休息。月朗星空、周邊一片死寂,只聽見旺火中燃燒木頭斷裂的咯吱聲。一會後,馬克建議玩牌,很快幾個人就湊在一起。希蘭邀我加入,可我因為長途開車實在勞累就早早睡了,也不知他們玩到幾點。

第二天我們繼續趕路。我從一個大學生口中得知,我們要去往桑丹康桑雪山探險,這個主意是馬克提的,他向所有人描述那座雪山的雄偉與壯觀,把大夥說的神魂顛倒,最終答應一同前行。

一路上希蘭還是沒怎麼搭理我,相反我倒時常看見她在馬克前面嘻嘻哈哈的大笑,這種親近關係就跟當初我和希蘭在南京相會時那樣。我懷疑她跟馬克之間發生過什麼,整整一天我都悶悶不樂。

入夜之後,我們在山谷里露宿。我瞧見星星從天幕中撕開了一道口子,就像灑在畫板上的五彩顏料,真是美極了。

跟昨晚一樣,我們生火圍著聊天。馬克像主人一樣把煮熟的食物挨個分配,最後才輪到我。我承認,在人際交往和活躍氣氛這塊馬克確實很有一套,他彷彿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故事。而且無論是誰開了個頭,也無論是何種話題,他總是能插進話來,發表幾句觀點,並且說的頭頭是道。這樣到最後的時候,大家都說不過他,就只聽見他一個人在侃侃而談。很明顯,大夥都很喜歡他,說話時眼睛都直望向他。而且我還發現,在希蘭面前,馬克總是故意做些眉來眼去的動作,專挑選曖昧不清的話來逗她開心,而結果呢,希蘭當真被他逗的樂呵呵的。我吃醋了,她越是這樣,我心裡就越不是滋味。

差不多兩個小時我沒說一句話,他們幾個似乎也不關心我的存在。後來還是希蘭想起了我,她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同我聊天,分享心事。一會後,希蘭準備把無人區的遭遇說給我聽,但我心不在焉。希蘭看出我的不悅,於是停止說話。她站起來,圍著篝火跳舞,同夥伴們哈哈大笑。等到她轉圈面向我時,突然沖我嚷起來,

「我最近學到了一首藏語詩,你要聽嗎?「

我沒有做聲。隨後希蘭就自顧念了起來,「人生有兩事,幸福與愁苦。前者口頭說,後者心中藏」

說完之後,希蘭還衝著我笑,一種很詭秘的微笑。所有人都聽出這當中的意思,他們全部停下來望著我,都在腦海里自行揣測著我這個膽小鬼的行徑。啊,我真是被這個女人給氣瘋了,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可是呢,希蘭卻還在那笑個不停。

之後,我找了個借口回睡袋,可是我壓根就睡不著,我全身滾燙,汗流浹背,這都是拜希蘭所賜。我翻來覆去,總感覺全身關節都在疼痛,尤其是底下的堅硬岩石枕的我脊梁骨有如針扎般難受。我躺在地上,聽他們聊天,然後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凌晨,我是第一個醒過來的,因為到了下半夜的時候山谷氣溫下降的厲害,我好幾次都被凍醒。

十月的西藏天氣變化很快,昨天還秋高氣爽的天氣隔日就下起大雨。這是那種高原上的凍雨,除了能把人從裡到外澆透,還能讓人在不知不覺間染上疾病。去過西藏的人都清楚,一旦在這種高海拔地帶染上病痛,那就宣告在跟死神面對面握手了。

這回老天總算眷顧了我一次。在這場凍雨中,馬克生病了。他臉色蒼白,渾身打著擺子,嘴裡頭一直喊著希蘭的名字。我開車把大夥送到了最近的小鎮,醫生給馬克吊了三瓶鹽水。整個晚上希蘭都待在馬克身邊,又是摸額頭又是蓋被子,就像當初我照顧她一樣。可以想像我看到此情此景之後的心情,我恨透了馬克,總想著找個機會給他一點教訓。

這場雨直到第三天才完全停下,我們窩在旅舍等馬克病情好轉。一天早上,我們正喝著酸奶,忽然看到馬克和希蘭手挽手走向前台。這傢伙身強體壯,恢復很快,已經跟生病前沒什麼兩樣了。

大夥商量後繼續趕路,但因為山路兇險,3個大學生決定跟我一起坐車前行,只剩下希蘭和馬克堅持騎車。

在車上,我又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當中一個大學生說,瞧希蘭和馬克多麼般配,他們應該是一對情侶,跟著又有人傳,希蘭跟馬克原本相識,他們早就在一起同居過。總之車裡都是些毫無根據的猜測,但偏偏就是這些話,激起了我心中的仇恨。現在他們每多說一句,我就感覺有人用刀子在我身上颳了一下。我的希蘭,怎麼會跟這麼一個花心漢待在一起。我越想越氣憤,中途還差點因為分神而把車子開到溝里。

晚上的時候,我們在另一片樹林里過夜。今晚我沒有參合他們的聊天,早早的就鑽進了睡袋。到了下半夜的時候,我醒來了,然後摸黑在馬克的單車上做了手腳,當然沒人察覺。

白日里,西藏的天空變得格外湛藍,所有人都是心情愉悅。馬克為了讓希蘭開心,一路上又是賣力表演,又是甜言蜜語。在我們一行人中,他始終沖在前頭。他就像個從牢籠里放出來的自由小鳥,興奮的蹦蹦跳跳,一路上還哼著朴樹的歌曲。所有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我在心裡盤算著昨晚的傑作,一直在等待車子鏈條斷裂,在好幾次路過懸崖峭壁時,我都在幻想他會在哪一個山頭栽下去。好在這場戲沒讓我等太久,大概是中午十一點的樣子,當時我們正處在連續彎道下坡,馬克獨自一人在前頭探路,大概離我們十幾米遠。當拐過第二個彎頭的時候,死神總算想起了他。他的車子忽然失控,七扭八歪的沖向路基邊緣,地上留著一長段s型剎車痕迹和輪胎摩擦所揚起的黑煙。幾米之後,馬克就連人帶車衝下了山谷,接著就是聲嘶力竭的哀嚎聲。我們急忙下車,眼睜睜看著從山谷里冒上來的滾滾灰塵,等到十分鐘後才平靜下來。希蘭瞧見了馬克,他從25米高的山崖摔下去,卡在一塊大石頭上,四周全是單車摔碎的配件。

我們不敢做聲,兩個女大學生當場哭了。沒有人不害怕死亡,即便是最英勇的戰士。

希蘭報了警,傍晚的時候人們才把馬克救上來。我們跟著去了最近的縣城醫院,醫生診斷他摔斷了脖子,以及永久性失去了兩條腿,要不是奇蹟,他早就該去見閻王爺了。希蘭和其他人無法接受,有幾個夥伴在醫院裡放聲大哭。我也假裝悲傷了一會,說了些敬畏生命的話。說實話,我真沒打算弄出人命,我只想教訓馬克,讓他離希蘭遠點。

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感覺死亡就在身邊。只有我心裡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這下好啦,連證據也跟著葬身谷底,就更沒人知道是我使了手腳。現在即便警察要插手這件案子,我也幾乎敢斷定他們會認為這是場意外,純粹是個人行為導致的悲劇。

我們在醫院輪流照顧馬克,直到他的家人趕來。我們在警局分別做了筆錄,辦案的警官認定無罪後允許我們離開。

經過此事之後,大家心裡都蒙著一層陰影。剩下的人該幹嘛幹嘛,從哪來就到哪去。最後分別那天,大夥聚在一起,各自說了今後打算,其中2個想回去上班,1個準備相親結婚,從此當個乖乖女不再出來。只有希蘭還要堅持流浪。我發誓會一直陪伴希蘭,照顧她的安全,直到天涯海角。希蘭很崇拜的望著我,這眼神就跟當初在黃山腳下時一模一樣。

瞧呀,我只是稍微弄了點小手段就讓希蘭回到了我的身邊,往後的三個星期她對我是百依百順,她終於扮回了我心中所想像的淑女模樣。

為了離開這個傷心地,我帶著希蘭去了雲南。一到大理,她又開始變得不安分起來。我們在一間民宿里過夜,碰到了形形色色的遊客,這回她聽了一位塗鴉青年的唆使,打算結伴探訪東蓮花村。我不准她單獨行動,同時拿西藏的事嚇唬她。她不聽我勸阻執意要去,好在那個塗鴉青年中途又勾搭上了新的姑娘,當希蘭收拾好物品趕去同他見面時,他正跟另一個女人在大街上打情罵俏。

我以為經過此事,希蘭會學聰明些,但只要我稍不注意,她又重新結識了新的同伴。一天我在大理街頭閑逛,親眼瞧見希蘭跟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酒吧,這才開始警惕起來。等希蘭回來後,我質問她為何要去勾搭別的男人,她說這只是交朋友的方式。我恐嚇她以後不準跟別的男人單獨見面,接著我們就此事大吵了一架。我意識到此地不能再待下去,於是當晚就離開了雲南。

「你知道嗎,你現在令我非常討厭」希蘭賭氣的說,「要不是你對我有恩,在黃山腳下全心全意照顧我,我是絕不會跟你說上半句話。現在我真希望葬在黃山腳下,這樣也就不欠你了」

「跟我走吧,我許你一個安穩的家庭和未來」我也大聲同她嚷道。

「不!不!不!」希蘭在車裡拚命跺著腳。

我滿腔怒火,恨不得扇她幾個耳光。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以後嗎?我的希蘭,請為你的將來好好考慮吧,一個姑娘終究是要嫁人的,你不可能像這樣流浪一輩子,總有一天你會厭倦這種風餐露宿的生涯」

「那就等到我走不動的時候為止」希蘭沖著我說,「你可以跟我一起流浪,但你無權對我發號命令,希蘭是自由的,沒有什麼可以阻擋」

接著,她拿出日記本在車上寫著文字,每逢她有不開心時,就把心情寫在裡邊。

我也不知道去哪,只想快些離開是非之地。希蘭坐在車上一聲不吭,若不是她還念及舊情,我們早就撕破臉皮了,不過很快這份舊情也快要被耗幹了。

離開大理之後,我們經常爭吵,我也弄不清為什麼,我情緒暴躁、極易動怒,尤其見不得陌生男子同希蘭說話,哪怕是最簡單的問路都讓我膽戰心驚。我害怕失去希蘭,只想牢牢把她管控住。

「我們遲早會分道揚鑣」

某一日希蘭惡狠狠的同我說。

我並不把此話當做警告,只想著過一天算一天。那時我開車到了四川省,在平樂古鎮落腳。找好入住旅館之後,我們四下尋找吃晚飯的地方。我發現了一個露天餐廳,有個流浪歌手在談吉他,希蘭覺得有趣,於是我們就在那兒坐下。

我們要了奶湯麵、缽缽雞和幾罐啤酒。這是個微風徐徐的傍晚、神清氣爽,我們嘴邊喝著啤酒耳邊聽著流浪者之歌。忽然,希蘭又開始犯傻,她告訴我她想認識舞台上的歌手,並且想邀他同我們一起上路,這一下就戳中了我的痛處。我堅決不同意,還說了有他沒我的氣話。

「要是你再這樣命令我,我們就到此為止「

希蘭不幹了,她站起來就朝流浪歌手走去。

我拉住她,警告她最好先考慮後果。希蘭根本就不理我,然後我動怒了,大聲嚷著要是你執意如此,那就準備親眼看見第二幕悲劇的發生吧。希蘭不明白我在說什麼,而我也不想再隱瞞,於是把西藏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我曾聽別人說過,越沒本事的人就越愛吹噓,就像膽小的人總在反覆告訴別人他打碎過隔壁鄰居的玻璃,本分的學生總愛把僅有的一次逃課拿出來說事,沒錢的人則喜歡炫耀碰過的豪車,去過的高檔場所,以及偶爾消費過的奢侈品等等,我大概就屬於這種心態。我這麼說,你可能聽糊塗了,總之,我心裡藏著馬克那件事,甚至一直都想找機會說出來,我把醜聞當成了榮譽,是我捍衛愛情路上的里程豐碑。

「你是個膽小鬼,是個瘋子「希蘭聽完經過後,第一句話就這樣跟我說,「下地獄的應該是你,遲早你也會開車跌落萬丈懸崖」

我不服氣,同她爭論起來。

「我真蠢」希蘭沖我大吼,「我簡直把一個惡魔帶在身邊」

毫無疑問,我們在大街上又吵了起來,所有人都望著我們,就像看笑話似的。而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把積壓在心裡的話全部放肆說了出來。

「跟我結婚吧希蘭,放棄這種漂泊生活,我們回到南京去,找個體面穩定的工作,然後快快樂樂的過下半輩子」我說。

「 你覺得這樣會幸福嗎?」希蘭兇狠的望著我。

「會的,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我答應照顧你一生一世。我的希蘭,現在起就結束這種漂泊日子吧,我會全心全意愛你」

「哈哈,哈哈」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同你一起生活,同一個軟弱自私鬼一起生活,哈哈,哈哈「

我忍著脾氣,真想當眾揍她一頓。

接著她又說,

「這真是我聽過最愚蠢的笑話。你聽著,流浪者是沒有婚姻可言的,她把整個青春都奉獻給了旅途,她們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沒吃過一頓踏實的晚飯,她們無時無刻不在跟生命較勁。但是現在你卻想讓一個流浪者走向婚姻殿堂,就好比讓一個音樂家去研究哲學,這根本就不可能「

這個女人自由慣了,脾氣犟的很。

我接著勸她,

「希蘭,只要你點頭,我們就可以立馬到新世界去 「

「得了吧,一個正常男子是不會想到娶這麼個女人回家的,即使他同意,他的家人也難以接受」她用那野性十足的目光盯著我,叫起來,「你走吧,我已經不想再見到你了。流浪者都是心地至純的,可你卻是個心腸歹毒的人,現在我真後悔認識你,而且我差一點就要愛了上你」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錯誤,但這一切都是因希蘭而來,我愛她,無可自拔。要不是因為她的任性,我不至於走到今天。

我丟下尊嚴,跪下來熱淚盈眶的求她諒解。

「不可能了」希蘭態度堅決。

「可你剛才還說差點就要愛上了我」

「你也聽到了,那是曾經,但是我恨我曾經的錯覺,我真想報警把你抓起來,把你關上一年半載才解恨」

「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他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會鬧出這樣的結果」

「那你就可以動心眼去傷害一個人的性命嗎?」

「我也是迫不得已,但是你願意跟我結婚嗎?」

「不!跟你一起流浪可以,但跟你一起生活絕無可能。你只是我人生里的一段經歷,但你卻妄想填滿我的整個生命,這不可能。再見,我們緣分到了」

「為什麼?」

「你見過猴子和兔子做好朋友的嗎?」

我不懂。

「你真是個傻瓜、笨蛋,愚不可及。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貓狗能做朋友,雞鴨共處一室,牛羊和平友好,卻唯獨猴子特立獨行。它生性不安,狂躁好動、永不會在一棵樹上安老終生。你走吧,我已經不愛你了」

希蘭賭氣似的往回走,我就在後面一直跟著。等走過一間商鋪時,希蘭停下腳步轉身對我說,

「要是你再纏著我,就準備去蹲牢子吧,最好讓警察關上一輩子那才好哩「

我以為希蘭只是在嚇唬我,好讓我知難而退。可是她真叫來了警察,我被關了起來,並不是因為故意傷人罪,而是非法限制他人自由。希蘭並沒有把我在西藏做的蠢事告訴警察,她只是控告我騷擾。我明白這個姑娘的軟肋,她不忍心傷害朋友,她所說的一切也只不過是氣話罷了。

我在警局待了15天才放出來,希蘭沒來看我,也不撤銷對我的控訴。等我重獲自由後,才發現徹底失去了她的行跡。

我打算繼續找她,可那時家裡傳出了喪事,我的奶奶去世了,就在幾天後下葬。我的家人無法跟我聯繫,還以為我失蹤了,正準備報案。當我趕回江蘇老家時,看到整個家族都在為老人守靈。

幾天後,我的奶奶下葬,我瞧見所有人都在悲情哭泣,卻唯獨我毫無知覺。也不知為何,我連半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人真是個奇怪動物,對於至親的去世我沒半點傷心,但一個毫不相干的姑娘卻快要了我的命。等我辦完喪事後,就找借口回了南京。

我不想再借宿在老同事家裡,於是在酒店睡了兩晚。每到深夜我就在回想這半年來的生活,我失去了工作,日子也弄得一團糟,這全都拜希蘭所賜。這個流浪的女人毀了我的一切,現在卻不知道在哪個地方逍遙快活呢。

整個冬天我都在找她,我沒有回去上班,也沒跟家裡人提起離職的事情。後來有人告訴我希蘭去了福建,也有人告訴我她北上去了吉林,但都沒有確定消息。我還算了解這個女人的品性,她永遠都不會有打算,誰也不知道她下一步去哪。她完全不念舊情,拋下一起說走就走。也許今天還在長沙,等到明早天亮,她就已經身在東北的某個偏僻鄉下了。

就這樣,我徹底失去了希蘭的蹤跡。過去她總取笑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背包客,但如今你也瞧見了,以前我是個膽小鬼,是個思想保守的人,但現在我可以獨自背包在山間步行。過去一年來,我睡過涵洞,露宿公園,獨自在野外紮營過夜,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流浪者。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流浪已經成了我的全部。可憐的希蘭,是當下流行的旅行思潮毒害了她,把她教養成為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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