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樑上的女娃(二)
天暗下來了,西樑上的墓堆黑黢黢的,我坐在土牆頭上,不敢下來。
我不敢下來,不是因為西樑上夜貓子一陣陣抓心般的叫喚,而是怕我娘打我。
天爺爺喲,你曉得嗎,娘每次被奶奶罵了後,就會往死了打我。
就剛才,奶奶跛著她的三寸小腳,牽著那個比我還老的黃牛,晃晃悠悠的輾過狹窄的山路,還沒有進院子,就扯著嗓問到:「我的天奶奶哎,你生的娃子嘛丫頭?」
此時,我娘已經把那粉嫩嫩的女娃娃埋到了豬圈,給豬拌好了食,又換了一雙乾淨的鞋子,匆匆忙忙的拿著擀麵杖,準備著晚上的飯。
奶奶來不及栓牛,就快步踱到了灶火前,一把搶過了擀麵杖,聲音了帶著火,像是年三十的炮仗:「問你話你咋不喘?下午活都么干就跑回來生娃娃了,你生了個啥嘛?兒子嘛丫頭?」
我看著那兩個人站在灶台前,灶里的火著的緩慢而又猖獗,黑漆漆的夜,就那一處亮的扎眼。
奶奶乾枯褶皺的皮膚,就像堆在灶前的柴火,我突然覺得,人和木頭一樣,最後都會皺皺巴巴的慢慢枯萎,木頭做了柴火,添進了灶台里,人當做土料,埋到了西樑上。
娘的身子抖的厲害,她盯著自己乾淨的布鞋,低聲道:「女娃···我···我才埋掉······」
「我的天奶奶喲,你咋這麼能啊!哎呦呦,生了個你大大的頭啊,要你能做啥嘛?我兒咋就找了個你這麼個禍害,你活著能做啥呢嘛,哎呦呦,老天爺啊,我兒命咋這麼苦啊......」
天上已經有星星了,夜裡的天不黑,黑的是土做的院牆和房子,還有那遠處的梭梭樹。
那擀麵杖粗的就像鋤頭把子,我家原來人多,做飯用的鍋都是莊子上有紅白事時宴請別人的大鐵鍋,那擀麵杖也快和我一樣高了,奶奶拿著它時,得用兩隻手攥著,就像現在——
娘靠在廚房的牆上顫抖啜泣,奶奶揮動著擀麵杖,像是敲油葵籽一樣的敲著娘的肚子,嘴裡一邊咒罵著:「要你能做啥,一天就知道吃糧食,生了八個沒有一個是娃子,可惜我的一碗飯了······」
那原本乾枯瘦小的老人,身體里總是藏著巨大的力量,坐在院牆上,我能聽見夜貓子凄厲的叫聲,能聽到灶台里噼里啪啦的火聲,能聽到娘痛苦的呻吟,也能聽到擀麵杖錘擊肉體的悶響。我們家的擀麵杖總是做飯的時候少,打人的時候多。
我覺得娘可能真的快要死了,她褲子上已經有了黑紅的血,她快要站不住了,她的聲音也一點點的消沉下去。
突然間,我又很想笑,因為我想到,既然奶奶和柴火一樣乾巴了,那把她填到灶火里,會不會也燒的緩慢而又猖獗?
終於,奶奶扔掉了手裡的擀麵杖,長長的嘆了口氣,又去牛圈給老黃牛添夜裡的草料。
我本來真的不敢下去,我怕我娘打我。
我娘手邊有啥就用啥打我,擀麵杖,爐鉤子,掃帚疙瘩,樹條子,鞋底板······
其實我挨打的經歷應該要從嬰孩時期算起,我娘總罵我命大,咋打都打不死。
說我五個月的時候,她就沒奶了,我夜裡餓的吱哇號叫,她嫌我吵,把我斜放到了炕沿上,第二天醒來,卻光溜溜的躺在地上,寒冬臘月,居然沒有凍死,她那時或許心裡有些不忍的,還把我抱在懷了捂了捂。五個月的娃娃咋翻下去的?娘說,其實是奶奶半夜蹬下去的。
後來啊,娘經常抽打我,有時候打的厲害,背上都出了血,晚上我就趴著睡,過一兩天,衣服就粘到了血痂上。我腳腕子上總是青黑一片,娘曉得干拐梁子(腳踝)上肉少,打起來能叫人疼的受不了。
可她卻從沒有打過我的臉,這叫我也有些高興,畢竟腳腕子上的傷我能穿長褲遮住,臉卻不行,我總是忍著背上的、大腿上的、腳腕子上的新新舊舊的傷痛,當做和莊上其他娃娃一樣,歡歡喜喜的找壇壇玩耍。
娘說,留著我的臉出嫁時要賣錢呢,我曉得,就像我的幾個姐姐一樣。
可是現在,我看到娘褲子上的血越來越多,我覺得我再不下去,她就真的死了。
我輕巧的從院牆上躍下,把娘的一隻胳膊架在我的肩上,將她拖到了炕上。娘終於放聲號叫起來,眼淚流到了枕頭上,臉色從慘白到通紅,她嗓子里像是窩了一隻蛤蟆。
娘哭的慘烈,我卻一點也不悲傷。
而後,我燒了燙水,把她雙腿間乾涸的的血漬擦去,又泡了一碗白糖水,扶著她喝下,這時候我已經困到睜不開眼皮。
娘終於安靜了下來,她扶著窗檯坐了起來,倚靠在被子上,像是在看著我笑。屋裡的煤油燈並不亮堂,我看不清娘的臉,卻能清晰的聽到她的嘆息,她喚了我的名字,叫我站在炕邊,她低聲說道:「你咋不是個娃子······」
我就說那煤油燈實在是太暗了,暗到那白瓷碗飛過來時,我都沒瞧見。我以為娘快要死了,她卻能把那藍邊邊的白瓷碗很準確的砸在我的頭上。
我感覺頭上應該是有個窟窿,不然血怎麼能流那麼多,我用枕巾按住那個窟窿,不敢把手鬆開,我感覺好像有風吹進腦子裡,涼絲絲的。
我也不敢睡在炕上,我不曉得娘還會不會打我。
現在我是一點兒都不瞌睡了,我又爬到了土牆上,四處都是黑漆漆的,真的什麼都看不到。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背上像是要生出一對翅膀,那血痂剛剛脫落的地方,痒痒的,就像有東西從肉里鑽了出來。
奶奶是乾枯的柴火,應該添進灶台里;娘是兇猛的獸,應該躺在西樑上的土丘里,我呢?
我應該像那個女娃娃一樣,埋進豬圈裡。
可是我啊,我背上真的像是要長出一對翅膀,我能感覺到那翅膀在動,在生長,在強壯,她說,她就要飛出去了。
一轉頭,壇壇拿著個樹條子,戳著我的背,悄咪咪的問:「我娘叫我問問你,你娘生的是娃子還是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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