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
一到初夏,滿眼都是白色的花。
夜晚,大雨過後,回家途中經過菜市場的水果鋪,發現竟然有茉莉花賣。
青色的大瓷盤裡淺淺地盛一汪清水,幾束茉莉斜躺其中,花白如雪,在大堆金橙朱紅艷紫的果子中顯得光暈朦朧,水汽氤氳,如同一輪皎月升起,將局促的水果鋪也照得蓬蓽生輝起來。白天吵鬧髒亂的菜市場此刻被花香和微雨滌盪,架子上的瓜果雜貨堆得滿滿當當,在暖黃的燈光下有種富足安詳的喜感,而茉莉的清香又讓這片市井煙火氣騰空生出一段水木清華的氣象,令人覺得既怪異又滿心歡喜。
水果鋪的老闆娘一定是精明聰慧之人,懂得愛果的客人大多愛花。花與果天然就是一對因果邏輯關係,花是果的前世夙願,果是花的今生結緣,這種前世今生間的牽絆甜蜜又美好。買果之餘順手捎上一束花,在品味清甜微酸,汁液盈齒的同時,欣賞花之盛開,照見草木生命中不同階段的美態,滿足視覺、嗅覺和味覺的多重享受,是為順理成章的雅事。因此把花和果擺在一起賣真是絕妙不過的主意,就像扎大啤必須配擼串般正義凜然。
我連忙挑起兩束,也不用袋子裝,就這樣捧著走。一路上踏著流風和花香回家,腳步輕快,心情莫名的好,就像回到讀書時晚自習後回家的夜晚,無憂無慮,清風自來,一點點的快樂便能覺得自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般滿足。
想起讀書時的那些日日夜夜,似乎總有茉莉花的氣味相伴。茉莉這種木樨科素馨屬植物,喜溫暖潮濕,畏嚴寒乾旱,所以炎熱多雨的南國遍植茉莉花,我們學校也不例外。每到六七月份,教室外熾陽流火,風扇在頭頂「嗡嗡」作響,我們伏在桌上就著汗水與焦灼在茫茫題海里寫就茫然的青春,每當做題做得頭暈腦脹,就能聞見窗外的茉莉花香。那香氣也不馥郁,霎那風起飄來幾縷甜味,霎那風停就散了,來去匆匆,無來由地芬芳,無來由地黯淡,像極少女飄忽的心事。
晚自習下課後,和兩三個關係要好的同學倚著教學樓欄杆閑聊,為最近的考試成績煩心,為父母的嘮叨而鬱悶,為明星八卦而興奮。說到激動處同伴突然撞我的手肘,壓低聲音一臉壞笑:「哎,你的那個他來了。」回頭看去,發現自己暗戀的學長正在走近,而且他雙眼也正好對上我的視線。我嚇得扭頭裝著看不見,待人家走遠,才悵然若失地別過臉,只聞得身旁的茉莉花竟香得比平常濃烈,皎白的花影在眼底晃動,恍如學長身上的白色球衣……
當初的少女心現在看來固然可笑,學長的臉也早就記不清了,但唯有茉莉花的味道記得清清楚楚,那種溫順妥帖的香伴隨了我整個青春期,見證了我的高考,也見證了我無疾而終的暗戀。還有更小的時候,我家樓下不遠處有大片的茉莉花田。那個年代,鄉村和城市的界限不像現在如此分明,大型國企往往挨著郊外的村莊建,我爸媽工作的單位就建在一片叫芳村的郊區上,四周儘是菜田與花田。芳村原名「荒村」,在秦朝時還是一片古海,後來地殼運動,海水退去露出陸地,才開始有人定居開墾。至南漢時期,芳村的花埭(現叫花地)遍種繁花碩果,尤其盛產素馨、茉莉花,村野陌頭皆芳香四溢,逐「荒村」改名為「芳村」。到了明清,芳村已是聞名於世的花鄉,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鮮花,就連江南才子沈復也在《浮生六記》里寫到:「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余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
長大後讀到《浮生六記》中這段,才驚嘆原來大名鼎鼎的沈復也到過我家附近。說不定他來的時候還攜著愛妻芸娘,冒著纏綿細雨,站在我玩耍過的花田中,摘下一枝茉莉親自替芸娘簪上,兩人花下對酌,共詠群芳,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可惜年幼時的我並不懂得自己的居住地還有這麼浪漫悠久的來歷,只知道每逢夏夜,吃過飯後,爸爸就會帶我到樓下去摘茉莉花和看螢火蟲,直到現在這還是我對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那時候的空氣還沒未被污染,夜空是通透得要滴下來的深藍色,星光鋪滿天際,無窮無盡,直到地平線的邊際才會稍微黯淡,但再往下,大地之上又會浮起另一片星空,無數的螢火蟲飛舞在盛放的茉莉花田中。流光飛舞,繁花似雪,暗香縈繞,令我分不清頭頂腳下哪個才是天空?
我撒開腳丫子在田間奔跑,一點都不擔心看不清路,因為頭上星光閃耀,身旁螢火點點,千萬潔白花朵被兩者映照而折射出玉質的清輝,像漂浮在半空的小燈盞,替我照亮黑暗中的方向,給我無畏無懼的力量。我追著螢火蟲大笑大叫,如同發現了一處秘密仙境般欣喜若狂。的確,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察覺到天地的宏大瑰麗和生命的不可思議,以至於我日後會莫名其妙地迷戀上草原、海洋、非洲和飛行,以及一切能看見地平線和星空的地方。
崇拜寬廣、自由,熱愛恣意怒放,追求純粹熱烈,深信萬物有靈,這些近乎信仰般的認知,大概都是從那時候在我心底埋下種子的。
我不清楚當初爸爸帶我到花田是為了培養我對自然的熱愛,還是為了他個人的小嗜好?反正每次從花田歸來,他總要摘上一小捧茉莉花,放在陽台上晒乾,然後混進綠茶中製成茉莉花茶。那時候家裡條件不好,爸媽對生活細節並不講究,但唯獨對泡茉莉花茶一事很注重。茶葉得放進媽媽最心愛的雕花玻璃杯中,杯子下還得配上一隻同款的小碟子,水燒開後要稍微涼一涼,因為泡綠茶的水溫適宜在80度左右,水溫過高茶湯就老了。茶我是不喝的,卻喜歡看一朵朵乾癟的茉莉花從杯底升起,在水汽當中變得豐潤鮮艷起來,蜷起的花瓣次第舒展,完成它一生中的第二次盛放。其中的變化過程簡直像一場重生,花借茶香婉轉回魂,茶憑花香升華蛻變,真是金風玉露般的相逢與成全。
這些略帶儀式感的小細節為我物質匱乏的幼年生活帶來無限樂趣,之後家裡環境漸漸變好,我們也搬了新家,爸媽反倒很少再喝茉莉花茶了,大概是困苦時的滋味不願再記起吧。
去年,我們一家人卻意外地和茉莉花重逢。我和爸媽去雲南旅遊,在束河的某家飯館裡吃到一味茉莉花炒蛋,蛋炒得很嫩,可惜油放多了,茉莉的清雋之味浮在油香之上,並不相融。可是我哪管這麼多?拿起手機就一通狂拍,在美顏相機的修飾下,翠綠的小竹桌上擺一碟玉潔冰清的茉莉花炒蛋,配一盞金黃瑩潤的梅子酒,頓時生出幾分清風明月,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境,讓人想起金庸筆下那以花為食以月為魂的小龍女。不出意外,我的照片獲得朋友圈點贊無數,也因為我們廣州並沒有用茉莉花入餚的習慣,大家都覺得很新奇,但對當地人來說這是再家常不過的菜,雲南盛產百花比起廣州有過之而無不及,茉莉花在當地也是極多的,多到可以當做蔬菜食用。
茉莉粗生易養,只要定時澆水,施以薄肥它就能抽條長芽,花開得又多,沒心沒肺地擠滿枝頭,一點以退為進的心機都沒有。無論是田野溪頭,抑或是尋常人家的粗陶瓶里,它都能興興頭頭地開花,一派隨遇而安,無欲無求的樣子,像個天真爛漫的野丫頭,沉浸在自己快樂的小世界裡而不諳世事。
但因此就說茉莉出身寒微,難登大雅之堂也不對,畢竟它在歷代文人中的口碑極好,也有過入駐皇家,承歡帝後的顯赫歷史。茉莉花茶甚至一度成為我國外交禮儀專用茶,以饗外賓。
柳永認為它「出塵標格,和月最溫柔。」,姜夔則說「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李世民則稱它為「冰姿素淡廣寒女,雪魄輕盈姑射仙」。「出塵」、「第一」、「姑射仙」等都是規格很高的讚美詞,仙氣繚繞,不沾凡塵,比什麼「麗姝」「艷姬」「美人」等凡間脂粉高級多了。
一生窮奢極侈,享盡尊榮的慈禧,在花事方面卻專寵茉莉這種素淡花兒。她最愛簪的是茉莉花,最愛喝的是茉莉雙薰茶,還規定宮中除了她自己,所有女眷都不能戴茉莉花,即使皇后也沒資格。用現在的話說,慈禧對茉莉絕對是真愛。也許是得益於慈禧的偏愛,福州的茉莉花茶一直是清朝的宮廷貢品,到了建國後,福州茉莉花茶也成為外交部招待外賓的專用茶之一。尼克松在其回憶錄中寫到,訪華時和毛主席會面,主席杯中泡的就是茉莉花茶,令他印象深刻。
所以我時常覺得茉莉花身上有股很矛盾的氣質,既能安於田野坊間,在瑣碎煩庸的市井生活里悠然度日;亦能登朝堂宮厥,彰顯芳華,面對一眾奼紫嫣紅的名花仙草毫不怯弱。似乎無論立身何種境況,它都能應對自如,都能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幾乎算得上能屈能伸,大智若愚。
這到底算是無所追求還是精於世故呢?若草木也有思維大腦,茉莉應該屬於智商情商雙高的那種角色,明白「不爭」便是「爭」,順勢而為,寵辱不驚才能活得真正逍遙自在。所謂「寵辱」不過是人類強加在植物身上的主觀審美,而人心又是最喜怒無常的,正是懂得這份「無常」,它才會在洞察世情的同時依然保持一副天真爛漫的面孔,用不變的童心來應對千奇百怪的世界。
聰明但不世故,有才但不自負,溫婉待人但又不附麗於人,無論何時都活得明明白白。不管你們愛與不愛,寵或不寵,我自顧自花開花落,歡喜無憂,勿讓滾滾紅塵拂亂我心。
在我看來,茉莉那裡是什麼不諳世事的野丫頭?分明是得道多年的世外高人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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