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卻找了打 | 人間
老闆並不直接給我們錢,而是從包里掏出三四萬塊拆開,鋪滿整個辦公桌,再一張張數給我們。他讓看店的人拿手機錄下整個過程,隨後就發到一個名為「求職交流」的QQ群里。
1
去年八月,我在家無所事事。表哥在蘇州打工,我決定去投奔他。
我找到蘇州三里橋一家做電路板的電子廠。簽勞動合同時,廠里文員問我是從哪個中介進來的。我說是從吳江經濟開發區人力資源中心找來的。文員一聽,說,「那簽不了合同,廠里的招聘業務已經外包給了職業介紹所,只能簽職業介紹所的勞務派遣合同。」
這種合同的工人,沒有一些應有的福利和保險。 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簽。隨後,文員告訴我,廠里會把工資直接給中介,然後再由中介發給我。
剛進電子廠車間,我就感受到了班長組長的粗暴,開會時罵人眼瞎、傻X已算正常。和我一起進廠的人,有的幹了一天,有的幹了五天,很快就走光了。我原本也想走,但帶的錢所剩不多,必須忍到發工資才能離開。
可是,我做到20天時莫名其妙被組長開除,原因是實習期不合格。我欲哭無淚,去找勞動部門,工作人員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到了發工資的日子,我那20天的工資卻一直沒有到賬。我找到電子廠,電子廠說工資早已給了職業介紹所。我又去職業介紹所,老闆說必須要去介紹所總部查實。
等了兩天,一直沒得到回復,我又一次找到職業介紹所。老闆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自己去公司總部。
我原以為職業介紹所總部在寫字樓,沒想到找了兩個小時,在巷子口的一間平房內找到。總部一共4個辦公桌,一男一女正在辦公。兩人開始並不理會我,只是說與電子廠對接的業務員沒有上班,讓我下次再來。
我不管那麼多,必須拿到工資才走。雙方僵持了兩個多小時,業務員趕來,解釋說是因為他們把我的銀行卡號弄錯了,才沒有發工資。
我心裡冷笑。業務員七算八算,只給了我1200元。其實我算過,再怎麼也有2000元的工資。但跟碰瓷的講交通法,總感覺有理說不清。
2
我再次來到吳江經濟開發區人力資源中心,逛遍全場,也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無奈,只好找到三里橋的職業介紹所。
三里橋位於蘇州吳江區,面積不大,但有數萬外來工聚居於此。職業介紹所更是有好幾百家,一條街走過去,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門店都是。職業介紹所為了招攬生意,打出許多直白露骨的廣告:「想泡妞,進XX」、「想進廠,泡妹子,啪啪啪,上我的打工網」等等。
我想找份短期工,離過年只有三個多月了,想著再做兩個月就回家。
職業介紹所的老闆向我介紹,某個光電廠現在返費3000元,干滿30個工作日,工資加返費將近7000元。
我聽得莫名其妙,以前找工作是要給介紹費的,怎麼現在還倒貼?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敢相信他的說辭。
老闆遊說了近一個小時,我還是忐忑不安。這時又來了四位求職者,老闆再次介紹光電廠的高額返費,大家都沒有鬆口。
老闆說:「我在這裡開了超市,還有一家學前教育培訓機構。到時候只要干滿30天,就可以到我這裡來拿返費。我這兒有生意,人不可能跑。」
我問:「那你不可能做虧本的買賣,為什麼還要給我們3000呢?」
老闆說:「其實光電廠要按人頭給我錢。實話告訴你們,光電廠給我3300,我一個人賺300。」
見我們還是猶豫,老闆把返費漲到3500元,並且給每個人寫了一張證明條。我們同意後,當日下午便被送進了光電廠。
光電廠做的是手機,此時正是某手機上市的加緊期。經過短暫培訓,我正式上崗,負責目檢手機顯示屏上的白污、黑點、毛屑、明暗不均等。
其實我們這些拿返費進來的人,一直受到老員工的排擠。老員工和我們一樣,靠底薪計時掙工資,我們這幫菜鳥剛進來,返費加工資就能有將近7000元。有些老員工氣不過,甚至在流水線上亂扔產品。可是現在光電廠急需工人,不得不用高額返費吸引人。
我的宿舍8個人,全部是拿返費進來的,大家開始閉口不談,後來心照不宣,暢談起來。大家的想法多是把返費拿到手,領到一個月的工資就離職。各自的職業介紹所不同,返費金額也不同,有800元、1500元、2600元、3000元、3500元,還有拿4000元的。
「現在職業介紹所說的返費並不準確,只有最後把返費裝進口袋才作數。」一位工友說,「我在上海的返費至今還沒拿到,說好的4000,可是介紹所的人就是各種耍賴,現在連電話都不接了。」
「那你可以報警呀。」
「我報了,警察說這事不歸他們管,屬於勞動部門。我又跑到勞動部門,勞動部門說返費屬於職業介紹所和求職者之間的私人行為。」
一個月後,我去職業介紹所要返費,老闆說等光電廠發了就給我。沒辦法,我只好回去繼續上班。過了一個星期,已經有很多人拿到了返費,雖然大多數並沒有拿到當初承諾的金額。
人多力量大,我叫上4個工友一起去要返費。職業介紹所老闆不在,只有一個幫忙看店的人。晚上9點,看店的人叫我們明天再來,他準備下班,但我們不肯離開。直到晚上11點多老闆才到。
老闆給的錢,但並不是約定的3500元,而是2500元。老闆說光電廠只給了他這麼多,他不能賠本。
我知道老闆在找借口。我們誰也不退讓,直到凌晨一點多,最終敲定返費3000元。拿到手2950元,老闆說,扣的50元是個人所得稅。
我聽完差點笑出聲。
3
老闆並不是直接給我們錢,而是從包里掏出三四萬塊拆開,鋪滿整個辦公桌,然後一張一張地數給我們,並讓看店的人拿手機錄視頻。
老闆說:「你們在光電廠拿了工資是不是要離職?正好現在有一家廠返費3000,可以直接從我這裡進。」
隨後老闆讓我們加了一個「求職交流」的QQ群。群里的三百多人聊得熱火朝天,原來,老闆把數錢給我們的視頻發到了群里。
臨走,老闆說:「你們放心,我不像其他的中介老闆,我是正經生意人,只想賺錢。可是我告訴你們,這邊有很多中介老闆是有勢力的,親戚加老鄉,團結得很,一致對外。打個比方,這個返費,一般人是拿不到的,就算拿到也拿不全。說到底,你們打工的有什麼辦法?無非是報警和找勞動局,可是你們看看,三里橋關了一家中介沒有?」
「所以說,你們到時候離職了,還是從我這裡進廠吧。畢竟我這邊有生意,肯定不會賴帳。我就是走個量,賺點辛苦錢而已。」
雖然老闆這麼說,但到底坑過我,之後就再沒聯繫過了。
離開光電廠後,我在三里橋租了一間房子,準備再干一個月就回家。
我再次來到人才資源中心,可大多用人單位並不要臨時工。於是,我找到一家連鎖經營的職業介紹所,門面很大,想著應該不會騙人。
介紹所內是一個20多歲的女孩子,長相清秀。我問是否有半個月左右的臨時工。
女孩說:「當然有,你有什麼要求?」
「只要工資高點,離三里橋近點就行。」
女孩說:「有一家紙箱廠,上夜班,離這裡只有5分鐘的路程。一天180,但必須干滿15天才能拿到錢。」
我想著這份工作蠻適合自己,就爽快答應了。
女孩說:「既然你要報名,那就要交100元的押金。我們付出了成本,你到時候不來我們就虧大了。等你晚上來報到的時候,我就還給你。」
我留了個心眼,叫女孩寫了一張收據。
晚上,我按時來到中介,掏出收據。女孩說:「老闆說了,等你明天上完班,才可以退你錢。」
接著,女孩又說:「每個人要交50元的體檢費,不然怕有傳染病。不過你以前在其它廠做過,可以不用抽血,但是必須要有體檢單才能進廠。」
我感覺自己被套住了,但沒辦法,只好又交了70元。另外20元是照相錢,其實不過是女孩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而已。
4
隨後,我等來一位開金杯車的30多歲男子,他負責把我送到工廠上班。
我剛上車,中年男子說:「要交200元的服裝費,這是工廠的規定,沒有廠服進不了廠。但是你放心,到時你不幹了,服裝費我退給你。」
我再三考慮,還是決定掏200元。只希望工作和他們說的一樣。
中年男子收了服裝費,邊開車邊說:「現在我要把你送到市區上班,工資一天150,不包吃。今天我送你去,從明天開始你就要自己坐公交車去上班。」
我問:「怎麼和說的工資不一樣?去市區工廠上班坐車要多久?」
中年男子毫不避諱,「坐公交轉兩次車,差不多兩個小時左右吧。」
「那我不去了,你把服裝費退給我吧。」我很氣憤,中年男子隨即重新把車開回職業介紹所。
職業介紹所里,我找女孩要押金。女孩說:「你把收據給我看看?」
我掏出收據遞給女孩,女孩接過去,猝不及防撕地粉碎,扔進垃圾桶里。中年男子也不退服裝費。我們起了爭執,惡語相向。
中年男子掏出手機拔號,一邊指著我罵,「媽了個X,你給老子等著。」
我知道中年男子是在打電話叫人,這一瞬間,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搶過中年男子正在通話中的手機,一邊跑,一邊喊:「什麼時候把錢退給我,什麼時候我就把手機還給你。」
中年男子一邊追我,一邊又掏出另一部手機打電話。
大概跑出兩百多米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想了想,決定往回走,把手機還回去。
5
返回時,遇見了追來的中年男子和一批壯漢。上來不由分說對我就是一頓暴打,七八個人足足圍著我打了近10分鐘。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幾個人商量著把我拖上車。其中兩個人回去開車,其他人看著我。
有一位老太太過來拉架,說別把孩子打壞了。一個壯漢指著我,「他是搶劫犯,搶了我們的手機。搶劫犯就該打,不然他不長記性。」
這時來了幾位治安巡防人員。壯漢們看情形不妙,全都跑了,只留下收了我200元服裝費的中年男子。
治安巡防人員把我和中年男子帶回職業介紹所。一大批陌生面孔圍在周圍,聲稱親眼看見我搶了中年男子的手機。
那一瞬間,我萬念俱灰,百口莫辨。
一位高個警察走進職業介紹所。「圍觀群眾」大喊應該打死我,因為我是搶劫犯。
高個警察大吼:「別喊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感到有人主持公道,隨即向高個警察鞠了一躬。
高個警察了解事情經過後,對我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然後到分局找我。」
接著,轉身對中年男子說:「小陳,我們走。」走出幾米遠後,高個警察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別去晚了,到時我可放人了。」
我來到吳江區第一人民醫院,醫生看到我臉上有許多外傷,要求我做一個全身CT。
在等待CT結果的時候,一群人看我滿臉污青、血跡斑斑,便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了事情經過。
一個等CT的人說:「這幫黑中介就是親戚加老鄉,是一個團伙。」
「這哪是職業介紹所呀,完全就是黑社會。」
一位吳江本地人給我出主意:「等會醫生看CT時,你直接暈過去,或者喊腦袋痛,先住院,到時警察會直接上門詢問。」
我說:「警察還等著我回去呢,再說,我還要讓警察抓那些打我的人。」
圍觀群眾搖搖頭,不再言語。
醫生看完CT,「你這沒有什麼內傷,也沒骨折。就是腦袋不好說,只要感到頭部不適,必須要來醫院複查。」
我說:「醫生,你說我這屬於幾級傷?」
「這個要讓法醫來,我們不做傷情鑒定,但依照我個人看法,應該是輕微傷至輕傷之間吧。」
6
走進吳江經濟開發區公安分局辦案大廳,高個警察和「圍觀群眾」中的一男一女正聊著什麼。
高個警察看見我,問:「去醫院了,有什麼大問題沒有?」
我說:「沒有,但醫生說頭部還需觀察。以後不適要去醫院複查。」
高個警察問:「你是想公了還是私了?」
「公了。我要去找法醫鑒定傷情,然後去法院起訴打我的人。」
做完筆錄,我簽了字,隨後跟著高個警察走進派出所後面的拘留大廳。高個警察把我交給了大廳前台的保安。
高個警察離開後,我被要求脫掉鞋子衣服,上交手機等隨身物品,換上單薄的囚服,被送進了拘留室。高個警察進來過三次,中年男子也進拘留室勸我,商量著私了。最後我提出1萬塊錢私了。
中年男子說:「哥們,咱們不打不相識,也許出去還能做朋友,我給你介紹一個好工作。賠你CT錢算了,你看這拘留室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沒有鬆口,中年男子也只願意賠CT錢。
冬天的拘留室有些寒冷,加上腦袋一直疼得嗡嗡直響,我根本無法睡去。
第二天上午,換了一位魁梧的警察,在拘留室里提審我和中年男子。他指著我對保安說:「給這個小夥子找件大衣穿上,外面有點冷。」
最後,經過魁梧警察的兩次提審和調解,雙方反覆爭論,中年男子賠了6000元,我在和解書上籤了字。
我拿到錢後,魁梧警察說:「你從後門走,免得他們威脅你。」
我說:「我一個好人為什麼要怕威脅?」
「你聽我的就行了,我會害你嗎?」魁梧警察說。
我穿好衣服從後門離開,不過後門是消防中隊不讓走,只好又繞回前門,正好碰見來接中年男子的幾個人。
其中一個人拉著我,「你他媽的給老子等著,小心老子乾死你。」
我說:「您請便。」
中年男子正好出來,拉著幾個人上了兩輛車離開,走之前還對我罵罵咧咧。
回三里橋的路上,我用手機搜索:三里橋職業介紹所。搜到了許多像我這樣,被職業介紹所騙了的事件。有的受害者走投無路,把職業介紹所燒了,有的甚至砍傷所里人員,構成了犯罪事件。如此種種,一聲嘆息。
編輯: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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