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生朋友
我提出要用這些五穀招待他們時,老徐嘴角抽搐了幾下,還是叫人抱來一捆子。我揚著那噴香的秸桿,說,咪……阿咪咪……誰先來是誰的!他們輕蔑地望著我,踱了幾個探戈,然後會意一視,進了水泥屋子。老徐奪了我手中的秸桿,粗魯地罵,阿噓噓……狗日的羊,阿噓噓……領補助來!領領導的慰問金來!阿噓噓……一隻雄性的印度山羊,頓時頭一低,腳往前一瞪,鼻孔里響亮地打著噴嚏,眼裡充盈了愉快的血絲,一躍而上,劫掠老徐手裡的食物。
老徐得意地看著我笑。 飼養員看出了我的不快,趕緊遞給我一個簸箕,簸箕里是些玉米籽。說,你拿一把,誰不給你露媚眼不給誰,誰不給你舞蹈不給誰。我本是打小就熟諳動物習性的農家娃,立刻進入狀態。我把金黃的玉米籽兒纂一小把,半張了掌,朝他們吝嗇地示意。他們的頭,那隻雄性的印度山羊,再次斜徑里抄過來,偏著帶長犄角的頭,制止了同夥的百米衝刺。他則輕盈地走過來,很紳士地搖下大尾,上唇卷著,從齒間舒緩地發出一串音符。飼養員忙翻譯說,看它,在問候你吶,向你表達尊貴的情感吶。 我慨嘆地說,這和社會有啥區別?有奶便是娘。我偏不給你這炎涼的東西好吃的,你滾吧你。 那羊明顯搖搖頭,不卑不亢地轉過了身,屁股一撅,刷啦啦向我拋下一長串六味地黃丸,慢走兩步,壞笑著瞪我,很有銳度,很寒冷。他的夥伴們,是四個,見他失意,想再次百米衝刺企圖我的手掌里的美味。他氣急敗壞地向同伴怒吼,同伴們立刻失望地後退了。 我知道,他在這封閉的空間擁有絕對的優先進食權,不給他先吃,其他的就永遠吃不到。這個惡霸!我詛咒著,老徐則不陰不陽地闡述,同人一樣的,你瞧他那雄壯的雞巴,都要拽地皮了,那是勝利的象徵,是鬥爭結束的象徵。惡霸不也是鬥爭的勝利者嘛!他是大戶,他包不到的工程其他人就包不到,他得不到的利益其他人就得不到。 我揶揄一笑,說,老徐,你是鄉長出身啊,莫非你常常揚著玉米籽招呼大戶們?老徐氣憤地自賤,說,我連個大戶的球毛都不是。 為了叫其他的羊吃到美味,我又向頭兒伸伸手掌。羊頭兒飛奔過來,險些連我手掌都一口吞掉。我想拍拍他的後背,手指剛觸及他骯髒的毛皮,不想他竟半空里一個大轉弧,犄角一擺,直取我探進網格的胳膊。我唬了一跳,急伸臂時,禦寒的衣服就撕爛了。我抓出更大的一把籽粒,招呼其他四位。豈想又是這羊頭,再次霸道地斥退同伴,悠悠地向我走來,居然使了個媚眼。老徐不耐煩地說,算了,滿場子扔吧,能吃到的是命。我把簸箕虛空里一掄,不足20平方米的圈裡一片金黃。誰知,那一地金黃卻在羊頭響亮的噴嚏威脅下,單供他一人享用。
我不由大怒,趕走他!老徐也憤怒地命令飼養員進去,拋了網兜,幾個人把這惡霸抬到了另一個圈落。 剩下的羊們,這才歡暢地吃了起來。一隻羸弱的小羊,許是吃飽了,朝蹲在網格外的我撒腿跑來,剛近我撫摩的距離,又倏忽跑散,在遠處朝我溫和地咪。我和大家都咪了起來,四位羊也友好地還以咪。 我非常高興,要了一把籽粒,招呼那位小羊過來。他來了,跳著華爾滋,把嘴巴伸進我的手掌,仔細吃了起來。吃了口,感激地望我一眼。他噴著暖暖的鼻息,小舌頭痒痒地舔我的手紋。許是他舔到了我掌上的汗鹽,意外而溫馴地拿他的大耳朵撥拉我的大姆指。 我獲得了來自同樣生命賜與的信任和甜蜜。我轉過身去拭了拭眼角洶湧的淚。 老徐呵呵地笑,看,真是好朋友嘛。要不你認養他做你兒子。他可是公的哦。 我不顧人們的鬨笑,認真地撫摩著小羊的身軀,說,記住,我是你的朋友。 那天雪下大了,野生動物園的人忙著苫保暖網,我和老徐也急匆匆地別了大夥,驅車進城。路上,老徐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閑事。他原來在大柳鄉當鄉長,有好些年了,當年的政績被人迅速忘記,現在,人們只知道他是野生動物園的頭目,戲稱他是養牲口的。他住的那樓,向北處,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沙漠,沙漠里奔跑著目前世界上數量不足百的野驢、賽加羚羊,還有絕種的疑似汗血馬的誰也叫不出名的瘦馬。矮矮胖胖的老徐,最常見的表情就是眼角刻意的失望。他有車,是那種淘汰了的桑塔那,第一年,漆了黑色,換了座套,好象新車似的;第二年,就漆了白色,裡面又是大換,給人吹噓說,又買了新的。他用胖而短的手撫方向盤,常常做蘭花指狀。
大雪中,說到官場,他又爆發了搖頭症,向我要煙抽,抽幾口,狠狠地掐滅,就掐在剛翻新的駕駛台上,開朵白花花。又要一枝,拿尖牙擒著,不點火,一摔一摔的,滿車都是煙絲。我怕他失了理智出事,趕緊換上了關於他的一個香艷傳說。 他安靜聽完,神情緩和了。他說,那個事不提好不好?你不也常常想出軌?四十了,我看我還是現實些好。我過些天最好去香港,那裡暖和些。玩吧,哪天退休了是哪天。 臘月二十三,一大早,他給我打電話,興奮地叫,老子下午去香港玩了,我倆包的那鄉也沒啥球事,你看好,不出事就行。過了年我來找你喝酒,賞你鹿鞭的酒大嚼。好不好?啵啵。手機里頓時聒噪了兩下。 過了年,我單位忙,就早早結束了掛職的事,把那鄉拋給老徐了。我想,也是好事,要不一槽不容兩騾子,老蹄仗遲早影響友誼。孰料他連個電話也不打給我,遇上人,都說不知道在忙啥。不過,他相好的據說陞官了,也許是躲在城裡彈冠相慶呢。 我說,這老賊,遇上好事咋不給我打個招呼啊。動手就給了他一個電話,結果電話里說,不在服務範圍。停機了哦,也許換了新的。三月底,我同學史萬龍得美差,我去祝賀。酒到熱處,我說,徐澤年這賊日的,也不叫叫過來喝兩杯?史萬龍大睜了眼,嚇!你說人話還是鬼話?他死了。驚愕中,史萬龍早一邊罵不吉利一邊把一瓶酒撒了一地。他說,那賊日的,開了車,碰得死死兒了,都一月多了。你們是搭檔,你咋不知道?徐家沒請你送喪。接著,他又向我吹噓他如何第一時間去收屍,如何當總大東給徐家發喪。
那一刻,我非常不舒服,感冒似的。我向大夥告別,到家向老婆說,老婆惋惜地表示,以後有親戚朋友去野生動物園,就得自己買門票了。 昨日,一個小弟兄馬國帥買了新車,正好拉了我的單家戶族一車,要去野生動物園去歇涼,尋到核桃樹下叫我。許開禎勸諫,說,你搭檔的地方哦,他人都死了,不吉利,別去。沒朋友了還幹啥去? 我心裡怵然,細細尋思,忽然想起,那裡不是還有我的一個小羊朋友嗎?他來自遙遠的印度,在大沙漠里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他的美食是不是常常遭別人搶奪?他還好嘛?我去年冬天走時,叫紅水村專為我的小朋友送一袋麻渣,不知道他被剋扣沒?想到這,我決定去一次野生動物園。 野生動物園,在大夏天倒是好去處,那裡有鋪天蓋地的蔭涼,有目前世界上最本色最真實的鳥鳴,還有怪模怪樣看我的孔雀,還有沙漠陰坡上的農家樂園。我們到達時,居然有好些外國客,正趴在我小朋友所在的網格前,嘰哩嘰哩地說話。我三步並做兩步趕上去,飼養員猛可里握住了我的手,說,我就知道你會來,你會來。 我說,我的小朋友呢? 飼養員一跳一跳地指給我看。唷,還真是他啊,身架明顯肥胖了,孽毛早褪去,卵袋已經快拽地了。正獨自歪了脖子,睥睨著其他三位同伴。我撥了一堆嫩草,揚著其中的一束,阿噓噓……阿噓噓……小朋友過來,還認得我嗎? 那羊無精打采地瞧我手中的草一眼,偏過了頭,去久久打量一個外國女人手中的桃子。飼養員罵著阿噓噓,沒良心哇,人家送你一冬的口糧,才把你吃肥吃成惡霸啊。我拾起一塊石子,想驚嚇他引起對朋友的注意,他卻跳個大跨弧,嘲笑地打個響鼻,兀自去向拿桃子的女人獻媚眼。飼養員不無感傷地向我解釋,你的朋友他現在成惡霸啦,一人占著個場子,不叫其他人吃,他想咋就咋的,比攆去的那惡霸還惡霸。
我心有不甘,我說,我再阿噓噓去,喚喚他,也許是他一時記不起我了。 飼養員嗤了一聲,你以為他是人啊?他是野畜。他見我久久不語,誤以為是想起了這裡過去的主人徐澤年,就噓嘆著說,徐頭是好人,可惜年輕輕,唉,你在城裡,見過他媳婦和女兒沒?我驚得口裡啊啊著,說不出話來。飼養員意味深長地笑笑,重找話題了。 路過時,我看到了去年冒犯我被打進冷宮的那個惡霸。他皮包骨頭地孑立在午陽下,向時不時走過的遊客咪咪叫,企望獲得一根嫩草。他是那樣大的骨架,卵袋雖然拽地著,卻沒了內容。他居然沒有嫉恨我,還向我飛個媚眼,走了幾個華爾茲。可惜現在我手裡沒有了麻渣或者籽粒,尤其是沒有了慷慨向我提供麻渣或籽粒的那個徐澤年。 再說,我也沒心思再維持這些原本從遙遠印度過來的山羊們的生存秩序。 徐澤年活著時,總會向我誇他製作的動物標本多美多值錢。那時,我是聽一句沒一句的。路過標本館時,我執意走了進去。一館的標本還在,製作標本的人沒有了。在一個岩羊標本前,我想起了一場酒會。是那個徐澤年,他推薦我喝由他浸泡的虎骨酒。化學實驗室里的那種玻璃容器裝的褐紅色的酒,倒了我兩口杯,壞笑說,這個好,狀陽的,真虎骨的。我喝了說,喔,真的是他媽的虎骨酒,賜我些?他未知可否地笑了。夜裡,我和他睡鄉政府,他說,你見過我的岩羊標本沒?我說不記的了。他無語,一會兒又說,哪有真虎骨?你喝的是稀有的岩羊的真骨泡的,就這個也就是你才賜兩杯,別人還不賜。不過,保管今夜你得憋不住去翻人家的牆頭,呵呵。明年吧,有了病死的虎,標本那是少不了,骨頭或許能貪污些,那時,我賜你真的。 忽然,那個岩羊標本的眼動了幾下,我在驚駭中奪門而逃。作者簡介:李林山,涼州人,中華詩詞學會、中國詩歌學會、甘肅地方史志學會、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武威市二屆政協常委,武威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現供職武威日報社。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牛鑒》(團結出版社2010)、文史專著《醉卧沙場君莫笑》(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和《武威舊事》(大眾文藝出版社2013)、《涼國搜神記》(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與劉瑞生合撰),詩集《孔雀集》(中國文獻出版社初版、山東畫報出版社新版)、詩歌理論集《詩詞札記》(與翟書元合著 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李蘊芳詩注》(2015年4月山東畫報出版社)等,《涼州土地誌》(2009,與王繼中合撰)。現業餘重點從事佛經、易經古籍研究整理和西北史地文獻輯佚,兼創作系列歷史小說。《曇本金光明經集注》《周易辨畫校注》即將出版。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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