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豬堅強」
「不管是人還是物,雞、鴨、狗,遇到這麼大的災難的時候,真的非常的脆弱,它對我們來說也算是一個精神支柱。」
「豬堅強」不上網不看報,不然它就會知道自己是豬中翹楚,聞名全國。在汶川大地震中,它在廢墟之下存活了36天,創造出豬界的生命奇蹟,被人類賜名「堅強」。
成名之後,「豬堅強」過上了養尊處優的日子。
四川建川博物館為它專門打造了「豬堅強之家」,有專屬的卧室和餐廳,就坐落在汶川大地震館對面。每天的多數時光,「豬堅強」慵懶地睡著,任由遊客瞻仰拍照。
它已經十一歲了,大概相當於人類的八十多歲。肥胖是它現在最大的敵人。因為難以支撐400多斤重的身體,它的四隻蹄子蹄角開裂,走起路來步態扭捏,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胖太太。
如果不出意外,它將身披傳奇,在這裡養老送終。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在四川大邑縣建川博物館,「豬堅強」是中老年遊客的寵兒。
4月14日,「豬堅強之家」門口,遊客成群結隊。人們撫摸它堅硬的鬃毛,讚歎這隻歷經大災大難艱難存活的豬,跟它合影嬉戲。談笑中,一名女遊客望著悠然散步的「豬堅強」,忽然眼眶濕潤,「沒有經歷過地震的人,肯定不會有這種體驗。」
「不管是人還是物,雞、鴨、狗,遇到這麼大的災難的時候,真的非常的脆弱,它(「豬堅強」)對我們來說也算是一個精神支柱。」另一名女遊客說。
龔國成則這樣解讀,「你看它屁股上的黑色花紋,就是一個福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48歲的龔國成三年前成為「豬堅強」的第三任飼養員,每月800元。
龔國成打小就餵豬,但農村狂吃催肥的養豬經驗,得統統拋棄。對於年邁的「豬堅強」來說,健康最重要。它越長壽,龔國成的這份養豬工作就越長久。
為了控制「豬堅強」的體重和「三高」,每天早上九點和下午三點半,龔國成會陪它散步一個小時,從「豬堅強之家」踱到100多米遠的小果園裡,任由它吃些野草和水果。
「人看顏值,豬看身段,你看它肥頭大耳搖尾巴,多好看。」果園裡,望著這口悠然搖晃的豬,龔國成笑著說。
除了野外覓食,「豬堅強」的正餐每天只有一頓,下午三點供應,須限制在20多斤左右。野菜是龔國成專門從田野里挖的,和玉米粉混搭,「城裡人吃打葯的大棚菜,都沒它待遇好。」
夏天,龔國成每周給「豬堅強」洗一次澡,抹他自己的洗髮水,水溫剛好30度,「否則它不舒服」。冬日,他從酒店廢棄的棉被裡掏出棉花和布條,做成溫暖舒適的床鋪。
「豬堅強」有腿疾和皮膚病,龔國成用草藥和消毒液給它噴洒傷口,再塗抹上紅霉素。他幫著「豬堅強」翻身,給它的脖子撓痒痒,聽它舒服地哼哼。
龔國成還專門養了一隻黑貓,為「豬堅強」看護玉米粉。有遊客給「豬堅強」投食,龔國成立即嚴厲制止,「怕人下毒。」
命運的屠刀
除去那段傳奇的經歷,「豬堅強」與普通的豬並無兩樣。大地震之前,它原本只是一頭嗷嗷待宰的母性閹豬,位於四川彭州龍門山鎮團山村的老家,與另一個同伴相依為命。
它們所住的狹窄的豬圈位於山谷之間,前後遍布翠生生的蔬菜,溪流從房側叮咚而過。跨過溪水,一棟灰瓦老房半掩在樹林中,裡面住著老農民萬興明夫婦。
團山村依山傍水,雲霧瀰漫,是城裡人避暑的佳處。萬老漢把老房子改造成農家樂,用飲山茶、吃土豬招攬顧客。「豬堅強」便是土生土長的土豬,肉質鮮美。
萬老漢世代務農,和老伴劉孃孃種植水稻、玉米和大豆。逢年過節改善伙食,日常貼補家用,供孩子念書的學費,全仰賴養豬。
常言道,蜀犬吠日,風景秀麗的團山村很少出太陽。所有的豬終生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只有在長得膘肥體壯、被運往屠宰場的路上,才能見到一次光明。
「豬堅強」的同伴,與它長相一般的白毛豬,已在2008年這一年的春節見到了「光明」,變成了萬老漢碗里的回鍋肉和掛在樑上的臘肉。
2008年5月,接近夏季,油菜結籽,水雲在山間升騰,萬老漢看到五顏六色的小轎車行駛在盤山道上,農家樂的旺季臨近了。
主人決定殺掉一口豬,只在一念之間,這很順理成章,就像春種秋收,夏雨冬雪。萬老漢認為這是豬應有的使命。
彼時的「豬堅強」茫然膽怯,它的同伴被抓走時,它擠在牆角嚎叫,聞之撕心裂肺。這次,命運的屠刀已扼住它的咽喉。
萬老漢去喊村上的屠夫,來回幾次,屠夫恰巧有事外出。「光明」之門一再關閉,另一扇窗卻打開了——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山前割豬草的劉孃孃感覺腳下像踩棉花,頭暈目眩,栽倒在地。其時大地震顫,山崩地裂。
據載,動物比人類對地震有天然而細微的感知,蛤蟆上街,雞飛上樹,鴨不下水,羊不入圈,豬不吃食……誰也不知道當時「豬堅強」是否感知到了異常。
萬老漢夫婦從斷壁殘垣的山中轉移到城裡。36天後,他們返回團山村。救援的士兵掀開水泥板,廢墟之下竟躺著一隻吭哧喘氣的活豬。
萬老漢也感到不可思議,「以為地震那天它就夠嗆了,命真大。」
木炭救了它一命。秋天,萬老漢從山上砍下樟木,燒成木炭,好在冬天取暖。用不完的木炭,放在豬圈的樓板上。地震時,散落的木炭成了「豬堅強」維生的食物。
「那幾天下了雨,木炭也濕了,豬就吃木炭,解渴又充饑。」萬老漢說。他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吃過草根、谷糠和山上的黃泥巴,知道萬不得已時,木炭可以充饑。
吃木炭,喝雨水,在第36天被人發現時,氣息尚存的「豬堅強」,體重從300多斤剩到100多斤。
有村民建議把豬殺了吃肉,萬老漢不忍,「受了那麼大罪,挺不容易,得先讓它活著。」他下了一大碗面,親自餵豬吃麵條。
或許大災之下,人類才愈感孤獨無助,進而產生憐憫之情,濃烈而任性。「豬堅強」的故事翻山越嶺,迅速在碎裂的震區傳頌,人心振奮。
「它代表了某種精神,也是人類的精神」
樊建川聽說時,正在附近災區搜集文物。這個以開辦博物館為樂事的四川人,在大地震的第二天,就帶領團隊到災區收集物品,籌建地震博物館。
「地震之後,醫生救死扶傷,記者記錄現場,士兵連夜救援,工人做工人該做的事,農民做農民該做的事,每個行業都各司其職。作為建川博物館,我該做的事情就是把災難記錄下來,這場災難可能是除了唐山地震外最大的一場災難。」樊建川說。
地震一個月後,樊建川宣布汶川大地震博物館開館。他搜集的5萬多件「文物」包羅萬象,有學生的書包鉛筆、飛行員的飛行日記、解放軍的衝鋒舟、抗震時首長用過的軍用地圖、范跑跑的眼鏡、「背妻情義男」吳加芳的摩托車、破損的玩具、帶血的繃帶、斷裂的牆梁、扭曲的鐘錶、激昂的標語……
「豬堅強」成了地震博物館唯一的「活文物」。樊建川覺得他與這頭豬有緣分。「豬堅強」獲救第三天,他給了萬老漢3008元買豬,又給了1萬元修房子,收養了這頭豬。
「當時豬也就值一千多,8元錢是我多要的,農村做買賣圖個吉利,不能要整頭。」萬老漢記得,送豬上車當日,誰也攆不上車,這被視作豬對主人和家鄉最後的忠心。
眾人拿了一把豬草才把「豬堅強」引到車上。汽車發動時,萬老漢看著滿目瘡痍的村莊,想想豬,嚎啕大哭,「養了一年多,大難不死,有感情了。」
萬興明感謝這隻豬,更感謝樊建川,「老父親去世安葬,給老伴兒治病,就是靠這一萬塊錢。」
此後連續四年,每逢5月12日,萬老漢夫婦帶著團山村的豬草和玉米,到博物館探望「豬堅強」。「專門有醫生給它檢查,我活了70年,從來沒去體檢過。跟它一比,它比我們還好過,有點羨慕它。」兩人感嘆。
2018年4月24日,萬興明夫婦再次來看望「豬堅強」。萬興明摘了枇杷喂它,撫摸豬拱嘴,「這次看到它,感覺它又老了一些,但是能感覺到它還記得我,只要它在這裡過得好,我們就放心了。」
不過,新主人樊建川正面臨「騎豬難下」的窘境。從收養「豬堅強」至今,他已屢受指責,最多的指責是,「活人尚且缺乏關愛,為何費心伺候一隻豬?」
甚至有官員向樊建川輾轉表達了不滿,「抗震救災湧現了那麼多英雄,解放軍、醫生、護士、農民工、志願者,幹嘛非要說一隻豬?」
「當時並無把握豬能活下來,初衷是想幫一下豬的老主人。現在能怎麼辦呢?養它快十年了,花費也很巨大,它不死我們就得養著。」樊建川說,如今只能順其自然。
更多的人表現出了寬容和理解。有網友說:「它也算大地震的見證了,它能夠好好活著,就感覺生命總是會有希望和奇蹟的。「豬堅強」起到最好的作用在於,在地震時那些愁雲慘霧的新聞轟炸中,它給我們帶來了生命的頑強和希望。」
為了避免惹人非議,樊建川禁止利用「豬堅強」的名義進行商業活動。曾有一家企業找到樊建川,要收養「豬堅強」一個月,藉此宣傳。樊建川拒絕了,「怕別人說我拿豬的名氣賺錢。」
從大苦到大福,樊建川認為,「豬堅強」值得人們從不同角度去詮釋和想像,「對我來說,它只是5萬份藏品中的一件,對於經歷汶川大地震的一群人來說,它是大家的共同記憶,是激勵人們奮發向上的一種存在,跟可樂男孩、騎摩托車背亡妻的丈夫一樣,是勵志典型。作為與人相依為命的家畜,面對災難人類挺了過來,家畜被人救了出來,擁有了傳奇經歷,我覺得如果它代表了某種精神,也是人類的精神。」
現在,「豬堅強」已經漸漸老去。散步時,它忽而在一片落葉前流連,默然而立,一動不動。
「你想啥呢?」龔國成問。
「哼唧。」
文 | 新京報記者王瑞鋒 編輯 | 胡傑
(新京報記者吳明敏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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