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先生的氣性,及他與汪曾祺先生的不同
今天是沈從文先生三十周年忌日,嗯。
說沈從文先生,自然得先說《邊城》,一部極清澈寫意的好小說。
《邊城》的情節與行文,渾融一體:清澈的情節,清澈的字句。
清澈在:並不迴避悲劇,並不迴避死亡(天保和爺爺的死去),也不迴避妓女們的存在。
清澈在:創造了一個質樸到接受一切、大可以如實道來的語境。
所以《邊城》里的妓女和粗野水手,比當下許多閨閣小說里滿口偽文言的大小姐們,顯得乾淨許多。
又,這部小說,從情節行文到文筆,很有傳統中國味道。
當代中國小說,是西方文學和中國文學的混合。莫言先生小說中的拉美腔、殘雪先生小說中的卡夫卡味道,諸如此類,並不特異。
也有些小說家,是受過西方影響,但行文之間翻譯腔不甚重,帶有漢語典雅之美的,比如張愛玲,比如老舍先生,以及沈從文先生。他的句子,明明沒有文人腔,卻不經意間一兩個字,別有味道與境界。
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
這句里,最好的兩處,一是逼,一是長養著;這兩句很耐嚼,帶中國傳統詩歌鍊字的味道了。
又: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彷彿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這一句如實道來,卻帶出清透玄妙的境界。
我以前開過個玩笑:我覺著魯迅先生的字,不涉及吵架時,有點戰國秦漢氣,洪荒感,稜角蒼翠。汪曾祺先生的字就是明文了,熱鬧許多。
沈從文先生的字則比汪先生古許多,像東晉到劉宋時候的文字,熱鬧也熱鬧得古樸乾淨。尤其「歌聲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這一句他人寫不出,真有南朝散文的玄靈清透。
沈從文先生《邊城》里說: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裡愛!
汪曾祺先生跟他師父耍個文字遊戲,在《三姊妹出嫁》里,借賣餛飩的老秦之口說,「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愛!」
——話說,牛肉炒韭菜vs麻油拌薺菜,恰好對應了二位先生各自筆下典型人物的氣質:湘西水手vs淮揚市民。
汪先生早年也犀銳,而他晚年的熱鬧,是市井的熱鬧。他小說里大多市井生活,而市井淮揚講究以和為貴,所以故事多還是溫和的喜劇;再有悲劇,也多少裹著點,不狠:米鋪老闆被敲詐了、酒店老闆沒生意了、畫匠被迫賣掉印章來接濟朋友了,之類。字句對話,大家都客氣。麻油拌芥菜,用香潤裹了野氣。
汪先生自己寫過:
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
除凈了火氣,而且不著急,這是汪先生晚年的風骨。
沈從文先生卻別有一點兒,勁頭。
翠翠初見二老時,因為誤會他,於是低聲罵了句「你個悖時砍腦殼的」。我以前沒注意,後來想了想,有意思。湖南人自然懂得這句話。我在川渝和長沙都算待過,也知道這句方言,似乎湘川渝都有。
用方言念這句,味道忽然不同了。
我找了幾個湖南朋友平時說話的語感,然後重新看對白,試著想像,用湖南話念下面這些台詞: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
——當然,湖南話種類紛雜;沈從文先生那時的湘西話,和現在的湖南話大概也未必一樣。但大概,找到了一點感覺。
借《水滸傳》武松談論酒的說法,《邊城》是本「有氣力」的小說。
天保和儺送都愛翠翠。都不肯占對方便宜。彼此賭氣。二老堅持替兄長唱歌,看天意。兄長負氣下河去,死了。二老也不肯回來了。順順負氣,誤會了爺爺。翠翠賭氣,不肯問爺爺。
河上居民的負氣。勁頭都在對白里。
用普通話念,不太念不出來。帶方言念,氣性出來了。那種快樂時也能帶惱的氣。彼此擰久了噼里啪啦一氣兒的氣。
《邊城》的環境的確彷彿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也是有火氣的。溪流、竹子與小城是清澈的背景,水底下自有倔強。為了愛,有人自盡,有人負氣而去,有人痴等,有人守護著心愛人的女兒。
人性質樸的地方,性子未必都遲。邊城,水上,性子比淮揚縣城裡直率得多;彼此的倔、傲和擰,勁道就在這裡頭了,在湖南話裡頭了。
故事的曲折,也都在這裡頭了。
汪曾祺先生說,沈先生教寫作,要求「貼到人物寫」,又說沈先生上課沒啥系統,卻極擅長聊天:聊天的範圍很廣,聊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
——這一點,海明威也說過,菲茨傑拉德私下裡聊天的故事,比他自己寫的故事還要精彩得多,對人物的描摹一次比一次精彩。
大概就在這點,氣性上吧?
沈從文先生的短篇里,別有兩篇我印象很深。一篇叫《丈夫》,一個農婦去做船妓,丈夫從鄉下來看她,本來這事大家都接受了的,算是個生計,但男人到底嫉妒了,難過了,哭了;另一篇我忘了名字,只是一個男孩子喜歡的姑娘嫁了個老爺,男孩子點了一把火燒了林子,自己走了。
這裡出彩的地方,都是氣性,強烈的氣性。
沈從文先生鋪陳的溫和環境如清澈流水;而這點氣性與倔強,是破水而出的游魚,是味道很沖的牛肉炒韭菜。
沈先生自己後來不寫小說了,但氣性不減。1980年11月,78歲了,他去聖若望大學提到宋元時的服裝,說了這麼段很有意思的話:
「我雖不懂政治,這些涉及政治的問題,卻不能不懂一點;幸好只懂得這麼一點點,要懂得稍多,這時我也許不會到這裡來談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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