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專欄：仇恨熊孩子的背後，是大人之間的弱肉強食

作者：李松蔚

排版：鈴鐺

看到遂寧公交車上打孩子的這段視頻，我是會有生理痛感的。但比起視頻，更震驚的是下面的評論。點贊最高的評論說：「這個人幹了我不敢幹的事」，三萬個贊。

微博上的言論當不得真，也就是打打嘴炮。但如果有三萬個人覺得這是他們想干而不敢幹的事，可以看出這股憤怒的能量已經頗為驚人。憤怒是有來由的，本質上不是針對熊孩子，而是針對熊孩子背後的熊大人。孩子惡意滿滿，大人又為他們提供庇護和支持，何等混蛋的世界？網上流傳著這種傳說：

孩子是蠻橫的。地鐵里的男孩，因為陌生女孩不肯把雞排分享給他吃，就把女孩往鐵軌里推。蠻橫暴戾到這種地步，家長居然不教他做人？

孩子是無視規則的。完全沒有邊界意識，四處騷擾，破壞，看見不喜歡的人就吐口水，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據為己有。家長居然還袒護他們？

孩子是殘忍的。專以傷害他人為樂，懷孕四個月的孕婦被熊孩子猛推一把，只為看她摔倒了「會不會流產」。家長居然允許這種小畜生活著？

你發現了嗎？事情是孩子做的，但孩子只是個替身，背後是一個蠻橫，無視規則，殘忍的成人世界。一切對熊孩子，包括對熊孩子身後熊大人的憤怒，都有一個核心邏輯：「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有人可以無止境的壞，不要跟這些人講文明，只能用極端的方式保護自己。否則，會被奪走一切。」

要怎樣的行為才足以保護自己呢？

要時刻嚴陣以待，以牙還牙，殺一儆百。在知乎搜索「如何一針見血地徹底擊潰熊孩子和熊家長」，「怎麼樣不動聲色地對付熊孩子」，「摧毀一個熊孩子有多困難」，就會看到很多下面這種答案，最少都是千贊以上：

把對爹的埋怨，變成對孩子的耳光

倒拎雙腳，把頭扣在大便上

騙他吃瀉藥

塞一嘴芥末（還是親生女兒）

按住看恐怖片

倒不是要指責這些行為，有什麼好指責的呢？這些行為及其收穫的高贊同，一定也是因為接收到了相當惡劣的威脅。每個人都有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這個孩子欺人太甚，我報復的手段才……嗯，過分了一點點。或者過分得不止一點，但誰叫他們惹我在先？爭論過不過分並沒有多大意義。比起對它們的道德指控，更值得重視的是：這些極端情緒，反映出了我們看待世界的一種邏輯。

這是一個殘酷的，你死我活的世界。

在【你死我活】的世界，基本的生存假設是：你消滅的人越多，活得越好。你越狠，保有的生存資源就越多。你不狠，別人就會欺負你。遵照這樣的邏輯，你就要時刻提高警惕，就可以理解甚至支持網上的輿論：「人人都下一點狠手，世界才能擁有美好的明天」，「暴力是熊孩子唯一能聽懂的語言」。

沒有錯，從生存的角度講甚至是唯一正確的。

【你死我活】的假設，從小伴隨我們長大，幾乎是本能。我們的父輩出生於五六十年代，由於歷史的原因，很多人直到今天仍然不敢相信別人。你請老年人出門下館子，很多人的反應都是：「外面的東西多不幹凈啊，還是自己做放心」。既然人家要賺錢，你肯定要吃虧。說到網購，就覺得「不安全」，「萬一人家騙你呢？」你說這家店有信譽，他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諮詢過一對小夫妻，父母帶孩子非常辛苦。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想要休息一段，但死活不敢把孩子交給保姆。理由是：「萬一她趁你們不在家，拿針扎孩子怎麼辦？」

也沒法反駁。正好那段時間杭州保姆縱火案，三色幼兒園針扎案，的的確確是一個修羅世界。你憑什麼斷定，你遇到的一定是好人呢？

在你死我活的世界，最好與一切人保持距離。

能不碰就不碰。人與人的接觸不會產生正面的效用。我時刻保持警覺，你也不要沒事就靠近我。這時候孩子是最不可控的，他們最容易突破界限，隨時可能貼身猛攻。在火車上，在地鐵里，在飯店，在商場，在走親戚串門時，都有撲到我們身上的風險……我們警惕地握拳，做好「擊潰」他們的準備。

這是一個與嚴酷的生存環境相對抗的故事。這邊是危險中惶惶不安的人，在一群同樣惶惶不安的看官的讚美聲中，用極端暴力的手段，對抗那邊以熊孩子為代表的，弱肉強食的世界。熊孩子只是一個縮影，他只是把我們感知到的世界的惡意，不加掩飾地呈現出來。他（代表著他的父母）把腳踹到我身上，我不揍他揍誰呢？——孩子也是最軟的柿子，對他們施以暴力是安全的。

? ? ?

作為一個父親，在這種社會空氣下，我能做的事就是儘可能地訓練我的孩子躲開人群。走路的時候慢一點，推門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衝撞別人；公共場合不要大聲說話；不要好奇別人吃什麼食物玩什麼遊戲；不要搭話；不要跟小朋友爭玩具；想要什麼就告訴爸媽，不要管別人要，哪怕親戚也不行；如果發現別人不耐煩，趕緊走……各種小心翼翼，生怕她被當成熊孩子給揍了。

謝天謝地，女兒倒是沒有這方面的風險。她跟我一樣內向。雖然也許有時會顯得膽怯或是拘謹，但生活在你死我活的世界，這樣是安全的。

但我總覺得，世界可以變得再好一點。

人與人如果多點信任的話，大家都是有好處的，不是嗎？比如，懶得做飯的時候，打個電話請別人替我做，再讓人送上門來，我的生活不就會便利一些嗎？但前提是我要相信它是安全的，沒有人給我下毒，食材品質過得去，運送過程是可靠的。我沒法判斷，但我想要享受別人的服務，我只能信任。

信任是有利於我的。否則，我只好頓頓自己買菜做飯。

但他們值得信任嗎？天知道！熊師傅和熊快遞可以給我下毒（或者縱容他們的熊孩子這麼做）。我怎麼確定他們不會這麼「熊」呢？因為我假定他們是理性的，傷害了我，他們不會有什麼好處，還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不但如此，考慮到長遠的利益，他們想賺更多的錢，會儘力為我提供最好的服務。

換句話說，我假定自己也對他們有價值。他們自利的選擇，是把我照顧好。

這種假定，是另一種世界觀。它相信人是【互惠互利】的，兩個人——哪怕陌生人——相互接觸，可以讓彼此更好。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害你，盡可以放心與人交往。但這也只是一個假設。只在一部分的情況下，人與人才會這麼美好。萬一不是這樣呢？總有一種可能是「萬一」。是啊，萬一遇到最惡劣的熊孩子，專以折磨我為樂，背後還有熊大人叫好支持。有沒有這種可能？

? ? ?

但我還算幸運，沒有遇到過這種人。哪怕有矛盾，總歸是可以溝通的，要麼不再來往，敬而遠之，也是安全的。不至於要用拳頭來武裝自己。

尤其跟孩子接觸，我更願意假定他們是可信的，不需要過於提防。

我也遇到過「熊孩子」，只是普通的淘氣。雖然也會讓人覺得麻煩，但好好溝通，總可以有好的結果。畢竟是孩子，大人說話還是管用的。雖然有些時候，別人會很驚訝這種溝通的順暢：「咦，為什麼他們那麼聽話？」

我也很驚訝：為什麼你們覺得他們不會聽話？

去年在杭州，跟Momself團隊在咖啡館開選題會。咖啡館很空，但有幾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孩，一直在我們身邊追來跑去。我被吵得受不了，就過去跟他們商量，說我們在開會，請他們換一個地方玩，他們聽話地走開了。

這件事就讓團隊很意外，好幾個人問我用了什麼技巧。在我看來，這還需要什麼技巧嗎？我就是請他們幫我一個忙，他們也沒有什麼不便，何樂而不為呢？ 硬要說技巧的話，就是彎下腰，看著孩子們的眼睛，放慢語速吧。這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秘訣，就是正常的「好好說話」。好好說話不就夠了嗎？

後來我想，可能真的是我幸運吧。

? ? ?

我做過一個訪談。對方說她曾經被親密的人無來由地傷害過，以至於她現在不怕鬼，不怕怪物，不怕一切禽獸，因為它們都比【人】安全。

她很平靜地這麼說，我相信是真的。我該慶幸沒有遇到過這種惡人。

世上也許真有惡人。不用那麼極端，你在留言里就能舉出例子：鄰居家某某娃，油鹽不進，不但不聽話，還動手，家長還護著……世界上最暴躁，最扭曲的小孩，與最跋扈，最不明是非的家長組合，都有可能在我們身邊。

但我有時候也想，也許惡人只是一部分，還有一些人沒有那麼惡劣。只是你怎麼對他，他反過來也怎樣對你。心理學裡叫做「自證預言」。我相信那些孩子是好溝通的，我就會溫和地跟他們說話，溝通取得積極成果的可能性就比較大。反過來，如果認準了「他就是熊孩子」，帶著敵意開口，說話就不會動聽。甚至可能開口都不會開。反正他是熊孩子，那我不如閉嘴，自認倒霉。

這一來，對方就一直吵鬧不休，你就「證明」了他是熊孩子。

但我一邊這麼說，一邊又覺得，這種說法太輕巧了。好像那些熊孩子熊大人都是因為我們不好好溝通，才變得「熊」了。那也不一定。誰也不能斷定一個人的本質是不是壞的。小時候壞，家長也壞，老了也一樣壞。要把所有人當好人，假定他們都會遵守規則，可以好好溝通，那是很奢侈的假設。

我發現自己常常在兩種世界觀中跳躍。有時候覺得，多數人是可信的，想要多接觸他們一點。有時候又感到很危險，想盡量避開人群。也在儘力教孩子學會分辨人際間的威脅，謹言慎行。但我真的不喜歡後面這種感覺。

它會讓人越來越孤獨。背後傳遞的信息是：大多數人不會喜歡你靠近。小心一點。再延伸一點就是：你最好以後只依靠自己，不要相信別人。

那跟我們的父輩有什麼區別呢？

? ? ?

我們最後看一遍這個故事——

這是一個典型的，你死我活的世界觀下的故事。如果用互惠互利的世界觀，你根本沒有辦法理解這個故事。熊孩子打人，就算是他不懂事，但他爸爸是一個現實功能很好的人（做到領導的，往往人際功能水平不差），是怎麼毫無來由地想到給打人的行為點贊？不顧對方的感受，也不顧可能的報復，這對他以及他的孩子有什麼好處嗎？難道是有什麼血海深仇，非如此不可？

這種故事，就只能放到【你死我活】的世界框架里：領導這樣，就是單純地噁心我。沒有理由，他就是這麼壞。純粹地，毫無邏輯地壞。

但我想，在現實生活中，這個故事是不是有另外一種講法？假如被一個小孩打了，我直接對這個小孩說：「你打痛我了。」他是會道歉的。他不道歉，他爸媽是會管教的。——我覺得我更有可能遇到這樣的小孩，和這樣的父母。

或者說，我【相信】我會遇到這樣的小孩和父母。

因為信任對我有好處。

也因為不信任讓我感到孤獨。

但這樣的信任是否太天真了？最好還是相信身邊的每個人都可能是惡劣的，相信我們必須咬牙切齒，嚴陣以待，才能在這個世界活得更好一些？

我沒有答案，但值得我們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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