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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季花開22

22

母親走進衛生間,拍打正在嘔吐的佀光。她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一灘可比外婆那些遺物窩囊。」

母親很怪,或者說是無法理喻。她的美是令人著迷的,而然她說話做事總不經大腦。當然,這不妨礙我們愛著自己的母親,就像剛剛她所說的話,讓佀光沒辦法回應。

「老婆你過來下。」外婆的物品整理完畢,養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手裡抱著綠皮相冊,但他對相冊里的照片沒什麼興趣,從其中拿出記錄電話的紙,「我認為應該給他們打電話。」母親聞聲同坐上沙發,讓我和弟弟去屋裡,他倆刻意降低了音調。經過一番交談,最終母親被說服,她的臉上滿是沮喪,她第一次對外婆的離世產生反應,母親說:「我那可憐的媽,最後一丁點尊嚴也沒法留給你了。」

我為母親感到悲哀,她永遠會妥協,從點滴小事到生死大事,她的堅持超不過三分鐘便會動搖。也因為順從,母親被大家公認為好脾氣,在她待在濟南有限的短暫時間裡。而這,也被大家公認為好欺負。

再前幾年,母親還沒決定去外地常年打工之時,她也是有不少朋友的,時常幾個閨蜜湊在一起炫孩子炫老公,慢慢的,她身邊的人都沒有了,母親自己說,她認識的都是騙子,都只是想騙她錢,這件事對她造成很大影響,以至於成為如今的模樣。

養父試圖岔開話題:「你在深圳打工的時候還賭嗎?」

很大的影響,便是使母親染上了賭癮。可怕的,母親並沒有把賭當作娛樂消遣,而是把賭當成掙錢的門道,她想努力,讓我和佀光生活的更風光。

結果,母親不得不外出躲債,那些追債的有時會拿父親出氣,用打的,我只遇到過一次,也萬幸只讓我遇到過一次。

母親說:「不賭了,戒賭了。」

養父還是搖著頭:「以後少出去打牌。」

困意襲來,怎麼睡也成了問題。一張床一張沙發,對於四口之家來說過於擁擠。「明早佀光要上學還得送他。」養父說道,「也不敢把他倆扔在家裡。」

我心想這是很簡單的事啊,養父帶著佀光去另一個家睡,我和母親在小平房睡不就行了。但父母很不願分開,母親問:「你倆自己過一晚上能行嗎?」

「沒問題。」佀光說。

沒有徵求我的意見。

父母臨出家門的時候回望,養父說:「咱媽靜悄悄的走了,其實也挺好,沒這麼多事,兩個孩子早些睡覺。」

沒有花圈,沒有人來哀弔,沒有悲戚的感覺。

白天外婆去世,到了夜晚一家人都落不出一滴淚了。

我想哭,可哭不出來。

父母走了,佀光洗漱完畢爬上床。

「下去!」我說,「你睡沙發。」

「憑什麼?」照往常佀光是不敢反駁我的,也許是外婆的離世,他的心裡有未發出的情緒,會刻意製造麻煩來宣洩自己壓抑的內心。

「弟弟,咱倆都大了,最好不要睡在一起。」我耐心解釋給他聽,又接了一句,「有一天我見到你去網吧,瀏覽黃色圖片。」

他的臉霎時間羞赧發紅,不再解釋。佀光從衣架拿了屬於他的襯衫褲子,當著我的面穿戴整齊,並回了一句:「姐姐,你錯了。」

也許我的壓抑,一樣的無處宣洩。

佀光推開小平房的門走了。在漆黑的路上,他會走很久,才能到另一個家。

我好怕一不留神,又會失去至親。佀光離開家門之後我追了上去,哪裡能夠預料下個時刻,我在失去著什麼。在我心裡,外婆的離世只是人再正常不過的生老病死,卻又作為拖延外婆住院導致病重的始作俑者,比別人更多一層的愧疚。夾雜在這兩種不同心理情感中,無法用最真實的放縱宣洩內心的情緒。我覺得自己好辛苦,要隱瞞著如同事不關己,也要悲痛欲絕讓父母認為我是孝順的孩子。但父母表現的太過於平淡,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波瀾。我會長吁一口,捎帶著對父母的憤怒。

很快便發現自己想錯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沉溺在自己的假想世界總是過得很快,抬起頭就到了養父和佀光所居住的六層住宿樓,也是這座房,讓母親沒多想就選擇了再嫁,給我和佀光登上了戶口。恨養父,所以恨一切屬於他的東西。

是母親開的門,顯然她剛剛大哭一場,那張美麗的臉龐掛滿了憔悴的神態。她使勁擠了擠眼,眼球之上的血絲更加明顯了。自今早接到外婆去世的噩耗,母親連忙動身折回濟南,交接醫院和殯儀館的瑣碎雜事,收拾外婆的遺物,挂念著她許久未見的兩個孩子。我這才想起母親滴水未沾,沒吃過任何食物。進了門,裡屋擺放著靈牌,外婆的黑白相片,貢品,祭拜的香爐,香爐之下放著瓦盆,裡面落了不少香灰。養父的某個同事也在,看樣子正準備告辭。養父握著他同事的手不停說感激之類的話,同事說了一句:「也得珍惜眼前的活人。」母親要我叫一聲叔叔好,我動了動嘴卻始終出不了聲,那個叔叔對我笑了笑,跟母親說:「別難為孩子了。」雖說只聽見養父同事說了兩句話,我卻深深記下了他,心裡掀起波瀾,為什麼別人家的父母總那麼知書達理。

送別客人,又進到裡屋,我才看見佀光也在,他縮在靈牌旁邊的角落,跪著,蜷縮成一團,像是被嚇壞了。

母親先是讓我上了柱香,給外婆磕了三個頭。

「你說你倆乖乖睡覺多好,明天還要上學,跑來折騰。」母親數落一頓。旁邊的養父接話:「行了,孩子也是孝順,明天不用去學校了,跟著家裡也能幫忙干點活。」他走了走,拽起佀光:「別跪了,你和大珺快去睡覺,外婆後天出殯,所以明天你倆可以多睡一會兒。」

弟弟又要和我爬到同一張床上去。我不想:「媽媽,我也要給外婆跪,你讓小光去睡就行。」

母親擠了擠眉:「你是孫女,不用跪,去睡吧。」

看來父母還不清楚我和弟弟為什麼半夜跑到這裡來,見我如此堅持,就讓我留在這兒,為外婆守夜。弟弟也是希望遠離我,跑去另一間屋子關上門。又是長時間的寧靜,養父從冰箱搬出一打啤酒,放腳底下,對著死去外婆的相片嘮嗑:「媽,你閨女平時不讓我喝酒,今天整夜陪著你,你先喝一口,我陪你喝一口。」養父端起貢品之中的小酒杯,斟滿白酒,灑到地上,自己扯出一罐啤酒一飲而盡,養父眼裡漸漸凝聚著光芒。

母親喋喋不休說著她打工之時的種種艱辛,說到最後怎麼也要扯著讓我和佀光一定要好好學習這類的話題,長大了別像她。聽到類似的話會很尷尬,那種抵觸會很快的堆積上來,大人們做不到的事永遠要兒女去繼承你們的夢想。可是你們的夢想,無非是多掙錢,無非吃山珍海味,無非娶得好嫁得好。對於我來說,夢想是飽滿的羽翼,夜幕之中的流光,它們難以實現,它們卻時常在心裡喚醒。夢想,是褒義詞,雖說問我夢想是什麼我回答不出,但每每提及夢想之類的話,就會不自禁的笑,憧憬,感到甜甜的暖暖的都在一瞬間溢滿心頭。

例如我此時的夢想,今後的每天都能見到母親,即便滿是喋喋不休的牢騷話。

養父一罐又一罐喝透啤酒,剛開始話很多,當臉上紅得發紫,眼迷離著有些嚇人,但依然不忘記抬頭看看燒盡的香,換上三柱新的,磕頭跪拜,那種迷離不見,用著飽含信仰的神態,極為恭敬。

我縮在母親懷裡,漸漸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我被抱到床上,原本睡在這兒的佀光接替了養父昨晚的差事,替外婆燒香。

不一會兒母親抱著綠皮相冊坐在客廳里,父親也坐下了,他倆相互對視。母親說:「大珺和小光你倆出去,去外面玩。」

「快點兒出去!」母親又大喊了一聲,她把綠皮相冊抓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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