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有妖

西山多草木，有妖，性猛，喜食人。

這並非唬嚇小兒的聳人傳聞，而是官府新近張貼的布告文書。連日來的失蹤人數不斷增加，皆為身強力壯的成年男子，大多又是途徑西山後便銷聲匿跡。衙門派出打探的官兵一無所獲，無奈請道士做法後，得知西山妖氣繚繞。縣太爺急了，通告全城，重金懸賞降妖獵人。

一日，兩日……告示無人敢揭。

直到第十日，天剛蒙亮，一位青衣劍客悄然進了城。

「哎呀呀，少俠容姿不凡，扶劍驚風，想那妖孽定能降除！」縣太爺聽說有人揭了懸賞告示，忙不迭地出來迎接：「只是西山異數縱橫，少俠一去，千萬當心啊。」

消息很快傳遍全城。青衣劍客成了賞金獵人，也成了全城人的守護神。

當然，這消息也傳到了西山。

「容姿不凡？扶劍驚風？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狐狸，漫不經心地丟掉啃了一半的蘋果，搖身一變，化為人形：「下山！」

城門守衛越發森嚴，多了兩隊搜查衛兵，凶得很。

瞭望了好一陣兒的小狐狸，像模像樣地理了理衣裙，又學著人類女子那般練習了幾個嬌媚的表情：「再怎麼說我也是個狐狸精，還怕這幾個男人不成！」便向城門走去。

「站住！哪裡來的！」一聲粗喝，小狐狸嚇了一激靈。

「大大大……大哥，小女子自東山探親歸來，還望您行個方便……」

「你擠眉弄眼地做什麼，例行檢查！」衛兵不為所動，作勢要上前搜身。

小狐狸心裡簡直要氣炸了：什麼擠眉弄眼，這是拋！媚！眼！不都說人類男子不會為難美女嗎，這些人怎麼如此不懂憐香惜玉！

小狐狸瞧著那幾個衛兵粗魯又難看，豈能讓他們搜自己的身？

「那你們就別怪姑奶奶我……」小狐狸把心一橫，準備施法。

「怎麼回事？」忽然有好聽的男子聲音，清冷逸遠。

那人走近，小狐狸這才抬眼看向他。然後，十分沒出息地愣在原地，把施法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真好看啊，怎麼還是這麼好看。」小狐狸的心跳得厲害：「糟了！」

一緊張就冒尾巴的毛病又犯了，小狐狸滿臉通紅，不敢動彈。

「我認得她，放行吧。」彷彿識破了她的窘迫，男子的語調雖與先前並無二致，但眼神明顯玩味了許多。

「既然少俠認得，那自然沒問題。」衛兵斂起兇惡的表情：「放行！」

「完了完了……」小狐狸還是沒動，拿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你給我等著！」說罷趕緊提起裙裾，以迅雷之勢往西山方向跑去。

雪白的尾巴蓬鬆可愛，此刻似銀色閃電亮瞎了衛兵們的眼：「妖……她是西山的妖！」

這一叫可不得了，城門口的百姓驚恐萬分作鳥獸散，士兵拿起刀槍準備追擊。

「誰都不用去。」賞金獵人威風凜凜：「我自有辦法。」

破裙子跑起來真費勁兒。小狐狸邊跑邊扯，回到洞府時已經原形畢露。

「妖孽，還往哪裡跑？」賞金獵人估計是西遊記看多了，聲如洪鐘在洞口叫門。

「孽緣啊……」小狐狸後悔自己魯莽下山了，現在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

「狐妖，你傷人性命罪孽無數，還不束手就擒！」獵人再次叫罵起來。

「什麼？！官府往我身上潑髒水就罷了，連你也覺得那些人是我害的？」小狐狸徹底暴走，怒不可遏：「把話給姑奶奶我說清楚！」

小狐狸躥出洞口，兩隻小前爪疊抱在胸前，一副悍婦模樣，眼圈卻悄悄紅了。

獵人瞧著她這副滑稽樣子，努力抿住想要上揚的嘴角，嚴肅道：「不是你又是誰？」

「你你你……血口噴人！」小狐狸忽然委屈地直掉淚：「我小時候偷你們家雞的時候被你打得那麼狠，第一次離開媽媽自己出門就被打，我早就改吃素了，你看看我瘦的！」彷彿積攢了好些年的委屈，她竟嚎啕大哭起來。

「哎……你別哭啊，我又沒說一定是你。」獵人覺得自己可能真嚇著她了，急忙上前哄她。

「你說了你說了你就是說了！」小狐狸一頓少女粉拳拳打在獵人身上，又看到他好看的眉眼此刻充滿了寵溺，忽然破涕為笑。

他還是那麼好看，她還是好喜歡他。

十年前那場風雪，真大。

小狐狸的媽媽病了，她自告奮勇獨自出來覓食。可是天寒地凍，一整天了還是一無所獲。小狐狸垂頭喪氣地走著，忽然看到遠處有一戶農舍。

她興奮極了，躡手躡腳找到了雞窩，可是剛一伸爪子，就被一個飛來的掃把打中了。

「好痛。」小狐狸吃痛地縮回了爪子，望向那個扔出掃把的少年。

可是就這一眼，情根深種，似已萬年。

這少年站在青黛色的夕陽里，既朦朧又明亮，眼角眉梢都是浮游在雲霧裡的清爽。風雪和清冷懸在他的肩膀和脊樑，雖置身農舍，卻如同在千山萬水間，當真是動人心魄，哦不對，是動狐心魄。

見這隻小狐狸怔怔地望著他，小爪子還出了血，少年心中不忍：「可是將你打壞了？」

好像覺得自己跟一隻狐狸說話的行為很傻，少年收起惻隱神情，學著大人那般正色道：「不過你有錯在先，我們......就此扯平。」

好像更傻了呢。小狐狸心中溢滿了歡喜：「傻得善良又可愛。」

少年放她走的時候，給她拿了好些青菜和蘿蔔：「雞還要給卧病的父親補身子，我家也沒有別的，你且將這些帶回去吧。」

小狐狸知道，自己是真的要愛上他了。

狐愛上人的故事她不是沒有聽老輩說過。可這種愛戀沒有半分甜膩，卻又似刀口舔蜜，危險重重，欲罷不能。

想著他，偷偷來看過他，卻又在他搬走之後失去了他。

「這些年你去哪裡了啊？」小狐狸可憐兮兮地說：「我找了你好久呢。」

「父親去世後，我便離開了。」獵人神色中一抹傷感：「後來就以捉妖為生，四海為家。機緣巧合來到這裡，聽說西山有妖。」

「西山的妖就我一個。」沉吟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的小狐狸再次開口：「可有時候貪婪的人心，比妖更可怕。」

西山多草木，也多金石。

後山背陰處，山勢料峭。賞金獵人跟隨小狐狸，循著淙淙溪水而上，發現了廢棄的採礦洞口，以及，數具成年男性屍骨。

所謂西山有妖傷人，不過是草菅人命的縣太爺使出的障眼法。

發現金脈後，縣太爺利欲熏心並未呈報朝廷，而是和府中師爺合謀，意欲獨吞。

師爺遣出心腹為黑礦抓壯丁，越挖越多，也就越抓越多。貪慾，讓人變成魔鬼，眼睛裡已經看不到人命。

然天道好輪迴，終於有一日，其中一個挖礦鄉民拚命逃了出來。飢腸轆轆又渾身是傷，暈倒在小狐狸的洞府門口。

「我與人類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即使看到了罪惡，這也是三界常態。」小狐狸的神色忽然溢出哀傷：「可是那人直到臨死前，手裡還攥著給家裡孩子買的紅頭繩。」

於是她按捺不住去查，一直查到後山。縣太爺得知有人跑了，驚恐之下為防泄密，竟已下令將整個黑礦填死，挖礦壯丁盡數滅口。

「沒有人會相信一隻狐妖的話。」小狐狸認真地對獵人說：「可你會信我，對么？」

為縣太爺前來做法的道士所言並不虛，西山確實妖氣繚繞。那是這隻並不聰明的小狐狸想出的笨辦法，只有以自己為餌，將人引到後山親眼所見，這個罪惡的秘密才能被揭開。

「我知道官府懸賞捉妖只是派人來走個過場。可是你怎知來的一定是我？」獵人摸摸她的頭。就這麼一直承受著山下人類的污衊和咒罵，這隻小狐狸還是如當年一般，傻得讓他很心疼。

「姑奶奶也不是白修鍊了這麼多年，」小狐狸嬌俏地眨眨眼「：「就是知道你會來！」

「你擠眉弄眼地幹什麼？」獵人看著她這副做作的鬼樣子，忍俊不禁。

「什麼擠眉弄眼！我這是拋！媚！眼！」小狐狸再次氣到暴走，毫無疑問又給了獵人一頓少女粉拳拳。

賞金獵人決定將收集好的證據稟報朝廷，讓真相大白於天下，還數條冤魂一個公道。

「我走後，縣衙那邊一定會來人毀屍滅跡，畢竟這礦新近才塌還是可以搜出痕迹。」獵人擔心小狐狸的安全：「西山不宜再久留，你趕緊離開。」

「別擔心我了，你這個凡人。」小狐狸傲嬌起來：「快馬加鞭，趕到京城遞上訴狀，我等你回來。」

事不宜遲，獵人跨上馬背，絕塵而去。

「傻瓜。他們當然會首先去追殺你，還在擔心我。」小狐狸望著獵人漸行漸遠，暗暗下了決心。

這隻並不聰明的小狐狸依舊只會用笨辦法。將自己的那點兒法術盡數施出，一時間，西山風雨大作，妖氣氤氳。

派去的賞金獵人也不知所蹤，百姓惶恐，一致請願，逼迫縣衙速速除妖。

縣太爺終於坐不住了，竟將四門紅衣大炮搬了出來。

「西山有妖，愈加猖狂。本縣到任以來，以護得一方百姓安寧為己任。即日前往西山除妖。」陰鷙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蕩平西山，在所不惜。」

所有的秘密將隨著炮火湮滅，縣太爺甚至有點感謝這隻適時出現的妖了。

「調虎離山我都會用了，看你還會不會說我笨。」小狐狸站在一塊料峭的山石上，望著漸漸逼近的縣衙人馬，眼神中透出視死如歸的氣勢，竟然像極了人類的英雄。

此時，賞金獵人風馳電掣，已平安抵達京城。

「開炮！」四門紅衣大炮依次點火，如同萬鈞雷霆，齊數射向那隻雪白的狐狸。

整個西山被削平，一片焦土。

無人再肯踏入這塊死寂之地，一切歸於平靜。

只是有一位青衣劍客，容姿不凡，卻丟掉了驚風利劍，仰天長嘯。

彷彿心脈盡斷，痛至癲狂。

「你嚎什麼嚎？」帶著笑意的熟悉聲音。

他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那個穿著白色衣裙、人模狐樣的少女。

嬌俏的眨了眨眼：「早就說了，姑奶奶可不是白修鍊了這些年哦。」

這隻沒心沒肺的壞狐狸！他踉蹌地朝她跑去，一副怒不可遏的凶樣子。

「喂喂，我就是嚇唬嚇唬你，不至於真生氣吧……」小狐狸意識到自己可能玩兒大了，慌亂起來。

可她的話音還未落，就被那人大力地擁入懷中：「你拋的媚眼，可真好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