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十一)危城四

「放你娘的羅圈屁!」那個娘里娘氣的聲音罵道:「你又不是沒見過城北那慘樣,這麼個半大小子能逃出來是他命大!讓他去安盛城送死,顯得你有種?!」

  洪四沒有說話,只哼了一聲,扭頭狠狠踢了一腳那剛剛絆了四喜一跤的船頭:「媽的!這旮沓怎麼堆了這麼多爛船!」

  好像一瞬間,眾人對四喜就失去了興趣,圍著那個低沉的嗓音商討起事情來。

  「宋哥,接下來咋辦?」那個冷漠的聲音問,瘦長臉上顴骨高聳。

  「能咋辦,還去黃泥窪子唄。」玩鬧的聲音滿不在乎,隨手抽起一根葦芯,叼在嘴角咀嚼。

  「去了幹嘛?口裡(董家口)不肯發兵,就咱們幾個,去找死?」洪四咬牙切齒,似乎很是惱怒。

  眾人陷入了沉默。

  「當官的襠下有種沒種,那是他們和朝廷的事,咱們報過了信,也就對得起嘴裡那份皇糧了。」那被叫宋哥的慢慢開了腔:「可幾千號人被圍在安盛城裡,咱爺們兒怎麼著也得去看看,總不能見死不救。之前分派出去的弟兄們差不多也該往安盛城聚了,怎麼說也能湊夠七八十號人。」

  「可七八十人也不……」那個娘里娘氣的聲音欲言又止。

  「生死有命——要是能救,咱們就幫一把;要是老天爺這次真要收了他們的性命,咱們也沒辦法。」宋哥站起身:「黃泥窪子就在眼巴前了,大家當心些,還是老規矩,前二後三,看到落單的韃子,有一個殺一個。」

  「那這小伢子怎麼辦?」那個玩鬧的聲音踢了踢四喜的小腿:「咱們可沒法帶著他。」

  「留他在這就是了。」娘里娘氣的聲音道。

  「不成,他自己凍死了倒還乾淨,可要是被韃子發現招了供,可就麻煩了。」那個冷漠的聲音絲毫不讓。

  「嗨!磨磨唧唧,心裡頭啥都明白就是憋著不說,都不願做惡人是吧,我來!」洪四將長刀扛在肩上,大踏步走過來,一把揪起四喜前襟:「小子,你是吃皇糧的,早就該預備著有這麼一天。你走不回董家口——不是凍死在路上,就是被韃子砍掉腦袋。爺爺發慈悲,給你個痛快!」說罷舉起長刀:「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刀鋒帶著嚇人的寒意在北風中直劃而下,奔著四喜後頸而去。

  就在四喜閉上眼睛等刀頭落下的瞬間,只聽到那一聲斷喝:「慢著!」

  臂上的肌肉隆起,刀鋒被生生止住,洪四疑惑地看著宋哥,卻只見宋哥兩步邁上前來,一把抓住四喜胸前因衣襟碎裂而露出的玉牌,在手中翻看了幾下後,一把掙了下來,放到眼前仔細辨認,一張臉上潑滿了烏雲。

  「說!這牌子從哪偷來的?!」聽得出,他已在竭力壓制心中的怒意。

  看到這瘦削漢子平靜陰沉的臉色忽如伏魔金剛般暴怒,四喜已有點呆了,一時間忘了要說什麼。

  眾人圍了上來,看清了宋哥手中的物件,不約而同臉色大變。

  「他媽的,你說啊,小兔崽子,從哪弄得?!」那一直玩鬧的漢子吐出了口中的草桿,張口罵道。

  「孫大哥拿這玩意當命,絕不會丟掉,要麼被他偷來,要麼就是……」那一直出聲冷漠的高瘦男人「鏘!」一聲長劍出鞘:「要麼就是被什麼人害了!」

  「我沒有!我沒害人!」四喜回過神來,大叫道。

  「小子,那你快說啊~說清楚了,我們不動你;要是說不明白——你放心,這站著的五個人,會一刀一刀把你身上的肉生剮下來。」那個娘里娘氣的瘦削男子,聲音忽然如毒蛇般吐出了嘶嘶的信子。

  「這……這是孫叔給我的,他親手交給我……讓我拿來防身,能換幾吊錢……」四喜磕磕巴巴地說道。

  「放屁!孫大哥能說這話?!宋哥,這小崽子沒說實話!」洪興暴怒著,倒提著長刀怒視四喜。

  「孫大哥……你說的孫叔,現在在哪?」宋哥在四喜面前蹲下,一字一句地問著。

  「孫叔,孫叔……孫叔死了!跟韃子們拼了命死了!」四喜悲上心頭,孫叔的臉彷彿又現在眼前,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眼圈通紅卻沒有一滴淚流下來。至親之人的逝去、戰場上的驚懼和死裡逃生後的疲憊都本是這個年紀的少年難以承受的,但他沒有哭,自從孫叔死後,他似乎就再也沒了眼淚。

  「我不信!」洪興大叫著:「孫大哥那麼精明的人,拳腳又好,絕不會死在韃子手裡!」

  其他人臉上陰晴不定,只是沉默著。

  「既然你叫他孫叔,又把這東西給了你,那我問你,他真名叫什麼?」宋哥仍是平靜地問著。

  「……不知道。」四喜想了半天,終於搖頭道。

  「那他是哪裡人?」

  「……不知道。」四喜有些發急,並不是急在無法自證清白,而是急在自己居然沒意識到沉默寡言的孫叔從來沒跟自己說過這些。

  宋哥沒再問下去,他緊盯著四喜雙眼的目光說明了一切,當洪興舉起刀一步步走上前來時,再也沒人出言阻攔。

  四喜垂下了頭,他看著膝前沉寂的水窪,心裡平靜如水,好像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又似乎滿腔子空空蕩蕩。就在眾人都等著鮮血伴著頭顱飛迸而出的時刻,沉默的少年開了口:「我記得孫叔曾經念過一首曲兒。」

  宋哥小心地用手心擦凈玉牌仔細地放進懷中,拍拍手站起身來,望著安盛城的燈火,似乎並不在意四喜會說出什麼:「那你念吧。」

  「空鐘(倥傯)十八載,

  壯志意未酬。

  願君懷北志,

  持刀斬虜頭!」

  這是孫叔曾在大醉後嘟噥過的句子。那晚,聽說過韃子入境山西,官軍再次大敗後,一貫滴酒不沾的孫叔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銅錢爛碎如泥,四喜攙扶他回營時只聽得他反覆低語著這些句子。

  第二天早上,孫叔仍舊恢復了寡言少語的樣子,可這幾句話卻不知為何總回蕩在四喜的心裡,四喜不懂得其中的意思,也不從敢去問孫叔,只是這時,這幾句話忽地浮上他的腦海,從他口中吐出。

  一片寂靜。寂靜得讓四喜足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鐺!」洪興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孫哥,孫哥你……」宋哥雙手微顫,如同他嘶啞的嗓音:「你走了……」


白虎堂前,人來人往,氣氛凝肅。

「黃飛,你帶人手按監軍布置在北門堆放引火物,填埋火罐,務要仔細周全,越多越好!」曹變蛟手握寶劍,發號施令。

「遵命!」

「劉重,你帶三百弟兄做好準備,到時令旗一下,便立刻將城內所有糧草、彈藥點起火來,一個不留!」

「遵命!」

……

「王將軍。」

「末將在!」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王盡忠邁上一步,抱拳待命。

「此次用計,要緊之處就在四城守備萬不可慌亂,叫韃子鑽了空子。還望將軍儘快將實情告知每位同袍,帶領諸位嚴守城池。」曹變蛟威嚴將命下滿是溫慰。

「末將定不負監軍、將軍所望!」王盡忠斬釘截鐵,一雙眼裡疲憊之意無影無蹤。

「如此便依仗將軍了。此外,將軍可依計差人將城頭的火器、鐵炮推一些下去,再佯裝士卒爭論互毆,以迷惑敵人耳目。」曹變蛟又道。

「遵命!末將明白此事干係重大,定辦得周全。」王盡忠見再無命令,轉身告辭而去,胖大的身軀腳步輕快,竟走得虎虎生風。

用不上一炷香的時候,白虎堂前將校們都已接到命令,各自散去籌辦,曾經人滿為患的照壁前只剩下十幾個親兵護著曹變蛟和任大升。

曹變蛟負手踱了幾步,望著西天上已透出白光的長庚星,問道:「帶來的碼雷子還有么?」

下首早有親兵拱手答道:「將軍,還剩下大小二三十個。」

「這倒是一份大禮,送給韃子再合適不過。」曹變蛟回頭微笑:「尺寸合用么?」

「屬下用千里鏡仔細看過了,韃子用的炮正是早先大凌河配的神武大將軍,中號的碼雷子大小正合適!」親兵答道。

「好!」曹變蛟重重一頓劍柄:「就讓這些鳩佔鵲巢的韃子知道知道報應!」

碼雷子,其實是曹變蛟弟弟曹鼎蛟琢磨出來的玩意兒。曹鼎蛟比曹變蛟小上幾歲,又生得嫩相,白皙文弱得絲毫不像是個武將世家出身的子弟,舞槍弄棒不大在行,倒是很喜歡琢磨些機巧玩意兒,不大討叔父曹文詔喜歡,總責備他「外路精神」,曹變蛟一向為這個弟弟傷透腦筋。

可「外路精神」竟也有有用的時候——近些年,遼東敗仗不斷,城池土地丟了不算,糟的是火炮火槍整城整倉地被擄去,多少精工巧匠嘔心瀝血製成的利器都生生便宜了韃子。韃子用著朝廷的槍、朝廷的炮,動輒炮轟朝廷的城牆,無往不利。而官軍這邊手中補充上來的,卻往往是粗製濫造趕工造出的破槍爛炮,這一來一去,遼東的火器勝場,反倒漸漸轉向韃子那邊去了。

曹鼎蛟就是所感城池多有失陷,為了避免火炮被敵所用,琢磨出了碼雷子這種玩意兒——碼雷子外表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鐵疙瘩炮彈,舉起來斤兩也和炮彈相差無幾,可裡面卻是空心填滿了烈性葯火,一旦被當做炮彈填進了炮膛,點起火來引爆了芯里的火藥,輕則火炮被激得飛跳傾倒碾傷幾個倒霉鬼,重則炸膛周邊一圈炮手陪葬,最不濟也會污了炮膛短時無法再裝填發炮。

這次曹變蛟跟隨監軍北上巡邊,曹鼎蛟卻因官職低微只能帶兵回山海關,便死磨硬泡哥哥帶著自己的新發明推薦給各地守將。曹變蛟看著這玩意兒直皺眉頭,這麼觸霉頭的東西也就只有自己弟弟才想得出來——歷來行軍打仗最講究個吉利趁時,不言勝先言敗,難道跟人家一方大員說:

「您老瞅好嘍,這玩意當真厲害得緊,趕明兒您老丟了手裡的城池,被韃子追得滿地跑的時候,別忘了把這東西擱在您子葯庫里,等韃子不小心拿來用的時候,就轟他娘一下子歸天啦!」

可在外這麼多年,兄弟二人從小就相依為命,曹變蛟實在不忍心就這麼戳破弟弟的自尊心,無奈之下帶著兩大筐鐵疙瘩上了路,這可苦了押送的親兵,轉行當了腳夫不算,還得時刻小心筐里東西別被火星引燃,瞅見個抽煙袋的都如臨大敵。

北上巡邊了這麼多城池,曹變蛟每次也只能趁接風宴上大家酒酣耳熱稱兄道弟時提上一嘴,守將們給面子的打個哈哈就過去了,性子急的那臉直接就搭下來——現在要說緊俏的,頭一個是南邊宋人造的千里鏡,腕子粗一根黑管子,五六里開外能看清人的眉目,往往有價無市,最是珍貴;第二個是宋人手中的快火槍,又快又准,將領們熱衷搜羅過來配給親衛關鍵時候保命用,若是拿來送人那當真是極有面子的事情;第三個就是嶺南精製的火炮,嶺南出精鐵,造出的炮準頭夠又耐用,拿來守城最是合用。

可曹將軍你拿出這倒霉催的東西是什麼意思,咒本將守不住城么?因此這麼半推半送一路下來,還剩下一半多,這次倒正好派上用場。

「你帶幾個兄弟找個離北門近又小點的子葯庫,把這碼雷子都混在裡面,告訴咱們的人放火的時候離這遠點。」曹變蛟吩咐道。

「好嘞!到時候城裡的子葯庫都著了,韃子找不到子葯補充,由不得他們不用。」親兵在一旁高興地拍著大腿。

「去吧!」曹變蛟點點頭。

天已黑透,漫天星辰閃亮著,襯得西天上的長庚星更加明亮。堂前眾人已經散盡,只有堂下侍候的老兵端著掃把打掃著浮塵。

「子誠,今日之事,可有幾成把握?」任大升在一旁終於敢開口相問。

曹變蛟眼望著那顆長庚星,沉默許久:「最多五成。」

「那……那豈不是……」任大升面色蒼白,風寒讓他這把老骨頭渾身冰冷。

「五成,也好歹有一半能勝。」曹變蛟回過臉來:「總好過等著韃子來殺。」他微微一笑,笑容的前半截飽含自嘲的苦笑,而後半截卻滿是輕鬆和暢快:「人事已盡,只聽天命。監軍,你我已盡所能,剩下的只看天意。」

「天意……」任大升仰著頭喃喃自語。他的頭上,繁星初茂,北風正烈。


歡迎您留下建議與意見,感謝您的時間。

推薦閱讀:

第七章 橋別離
解碼青春劇《夏至未至》是怎樣的創作路徑?
花和尚夜出尚書府
第一章 也許的世界
張愛玲的經典小說都有哪些比較好看?

TAG:明朝 | 明清歷史 | 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