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廟

豫章城位於贛江以西,贛江邊住著漁夫和船女,前者靠打魚為生,後者靠漁夫為生。豫章城裡的人除了買魚和嫖妓,不不常來江邊的。江邊因此顯得冷冷清清,但是龍王廟除外。

按照豫章人的說法,這座龍王廟是大有來歷,至於什麼來歷則眾口不一。有人說這是天師許遜屠龍鎮妖留下寶剎,有人說這是東海龍王的行宮。不管是那種,豫章人都樂於參拜供奉,只是人來了,拜過,就得了。除了逢年過節,龍王廟裡很少有香煙繚繞,花果滿盆的景象。說到底,豫章人不是不虔誠,而是太精明,和龍王爺打交道也討價還價。

龍王廟的配置和別處沒有大不同,照例是三間大殿,正中的主殿匾額上用隸書寫著龍王廟三個字,走進去,龍王爺手執尺笏,莽衣紫帶坐於正中,頭頂上書「盛德慈思」四個大字。兩個個童男童女,一個捧玉瓶,一個持如意,含笑側立。有人說這兩個人是許遜的徒弟,留下來鎮守龍妖;也有人說這兩個人是淹死在贛江里的莊稼漢的孩子。

陳海是後一種人。他一個人住在龍王廟的東廂,是廟裡的廟祝。廟裡添燈加油,洒掃整備,大大小小的雜事他一人承包。他雖然眼盲,但是大小活計做起來有條有理。有時候有人來還願,添幾分香油錢,他照例抽兩分。

按照陳海的話說,自打有龍王廟起,他就是這的廟祝。陳海是那種看不出年紀的長相。十年前他說自己三十有五,現在他說自己五十有三。但其實豫章人也記不得。他們只知道豫章城西有條贛江,江邊有個龍王廟,廟裡有個龍王殿,殿上坐著龍王爺。至於廟祝陳海,只有被他救過或訛過的人會有印象,叫他「陳師傅」或「死瞎子」。其實叫他死瞎子的人更多,豫章人大多記孬不記好,報怨不報德。

陳海除了廟祝的行當還有兩樁生意。第一是泅水救人,第二是挾屍要價。過去的贛江比今天要湍急許多。那時江面上有許多采砂船,把河床掏得坑坑窪窪。江面上看著水波不興,其實暗流洶湧。但贛江又是航運要道,直通三江五湖,不管是運貨還是運人,都少不了假道於此。他們才是陳海的財神爺。

陳海有一條竹排拴在岸邊,他時長坐在竹排的馬紮上,用蘆葦桿編成草帽賣。遇到有人落水呼救,解開麻繩,撐著竹篙過去。

竹排到了位置, 陳海就一篙子打下去,把人打暈,然後跳水救人。不管男女老幼,一視同仁。陳海說,落水的人都被龍王奪了魂,見著活人就是又拽又拉,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我不打暈他,難道和他一起餵魚嗎?

這是通常情況。陳海可以不急不緩推舟過去。有時候颳風下雨,江面潮起潮落,陳海就得自己游過去。好在他水性極好,聽力又極佳,找到人後就拖著人的頭髮向上浮。如果那人還要掙扎,就先打暈再拖。這時下水救人就成了命抵命的買賣。以前也有過其他人在江邊救人撈屍,無一例外最後都死在了江里。古人云,騎者墮,泅者溺。你賺了龍王爺的銀子,就要用命去還。

但是救人其實不掙錢。人命關天,陳海都是是先救人再要錢,沒時間講價。人撈上來,大家各自摸著良心給錢,有的給少,有的乾脆不給。有的人還怪陳海打了自己一悶棍,要他賠醫藥費。豫章人太精明。相比之下,挾屍要價就輕鬆得多,也掙得多。屍體反正是屍體,不著急。陳海就坐在自己的馬紮上一邊編草帽,一邊講價。這時死者家屬往往氣急敗壞,惡語相加。陳海聽力好,一個字也聽不漏,但他不生氣,依舊編草帽,反正屍體你們愛要不要。豫章人通常是要的,價格再高也得要。豫章人雖然被關內人叫蠻子,但是也是講究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他們付了錢,往地上狠狠啐一口。陳海能在水裡看東西,一個猛子下去,幾個來回就能托著屍體上來。人們抬著屍體回家,一路都在說陳海的壞話。

陳海在江邊生活了許多年,靠著廟祝和撈屍的生意,衣食無憂,甚至還存了一筆錢。有人勸他別干這個行當,既危險又缺德。

陳海搖頭,說:我沒有吃飯本事。所謂靠水吃水。龍王吃人,我吃龍王。這就是命。

人又問:你不怕自己有一天也死在江里?

陳海又搖頭,說:我死不了。

他指著自己的眼睛說:龍王欠我的,兩條人命。他得還我。

二十年前,陳海還不是獨身一人,他有一個妻子,膝下一兒一女住在龍王廟裡。一天,風急天高,波浪兼天,浪頭從江心一直打到岸邊。龍王廟在一個土坡上,但是江水偏偏往坡上涌。正應了那句俗話,大水沖了龍王廟。陳海的一對兒女就被龍王爺捲走了。他在江里找了七天,連屍體都沒有。從那以後妻子就離他而去。

陳海雖然是龍王廟的廟祝,但他每次提起龍王爺都把槽牙咬得嘎吱作響。

那是夏天的一個午後,上午還風和日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中午時候就風雲突變,天上彤雲密布。陳海嗅著了江面上泛起的腥味,聽見了身邊低飛的蜻蜓。他知道,要下大雨了。

一炷香的功夫,銅錢大的雨珠就落下來,風越刮越凶。陳海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有人來找陳海,上游有船炸了。那人說船是運棉花的船,船底裂開一條縫,棉花吸了江水膨脹,把船撐爆了。陳海趕到上游,其他人都已經上岸,只有江心一對母女還浮在水面,母親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抓著一棵小樹的樹枝。那小樹長在一塊椅面大的小洲上,洲上泥土是薄薄的一層,樹根抓不住,隨時都有連人帶樹被一起沖走的危險。

陳海二話不說,正要下水救人。這時,有一個少年卻先他一腳躍入水中,向那對母女游去。少年是省游泳隊隊長,技術嫻熟,經驗豐富,雖然江水湍急,他還是有條不紊地朝母女游去。

陳海也游過去,他揪住少年的領子,說:「救人我來,你回岸上去。」

少年撣開他的手,說:「你們都是見錢開的,救得了兩人嗎?」

「我說救得了就救得了,你快上岸!江中有暗流,危險!」

少年把陳海的話扔在一邊,朝女人游去。

陳海氣急敗壞,如果手裡有竹篙,他恨不得先把少年打暈再拖上岸。眼下他只能先救人,救一個是一個。

陳海先游到江心,女人說:「先救我女兒!」

陳海搖頭,讓女人把女兒先放在小洲上,先救女人。女人寧死不從。陳海無奈接過女兒,向岸邊游去。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少年,說:「你帶著女孩上岸,你拖不動那個女人。」少年好像沒聽見,徑直朝女人游去。

陳海到了岸邊,放下女孩。轉身又回去接應少年,少年拖著女人泅水,已經漸漸體力不支。這時,他沒注意到江面的漩渦,被暗流挾住,一寸也泳不動。年輕人朝陳海大聲呼救。陳海游過去,接過女人,又想伸手去抓少年的衣服,誰知一個浪頭打來,少年被漩渦徹底卷到江里,無影無蹤。

陳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女人也撈上岸,還沒來得及喘氣,又下水去找少年。他在水下、水面來回遊了了幾遭,一個鬼影也沒見著。他知道,少年一定是被江水衝到下遊了。

第二天,他在下游找到了少年的屍體。屍體已經泡的腫脹,面色青紫,身上沾著藻荇。

陳海嘆了口氣。

少年的父親和昨天被救的一家人都來了。

陳海獅子大開口,要了一大筆錢。他說「昨天風大雨大,我自己也差點把命賠在江里。這錢既是撈人的,也是撈屍的,你們兩家合計合計吧。

女人說:「我的命是那個孩子救的,我女兒還小,得打個半折。我只出這個數。」女人伸出一隻巴掌,在陳海面前晃了晃。

少年父親哭著說自己拿不出那麼多錢。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孩,長得和少年一模一樣,是少年的弟弟。他把孩子的頭按在地上,說:「我讓他弟弟給您磕頭了。這個錢我們是無論如何拿不出來。我兒子也是做好事,您就看在這個面上把我兒子撈回來吧。」

陳海什麼也不說,坐在自己的馬紮上編草帽。

後來少年的父親報了官,官府也沒人願意去撈屍體。官府幫少年父親在城裡的富戶里募到一筆銀子,交給了陳海。

陳海拿了錢,撈回來少年的屍體。他感覺到少年的弟弟一直在盯著他,眼睛裡不懷好意。他拍了拍少年弟弟的腦袋,說:「恨就對了,要恨就恨這條江。以後打死也別再來了。」

這件事後,陳海在豫章城裡的名聲越來越壞,他編的草帽一頂也賣不出去。人們說贛江里有個龍王爺,贛江邊有個吸血蟲。

後來又過了幾年,陳海居然花錢買下了龍王廟,據說那些都是他撈屍體換來的棺材本。陳海買下龍王廟後,在廟裡點了一把火,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城裡的許多人都出來看。人們指指點點說「造孽啊,造孽。」

陳海把廟燒了以後還是在江邊撈人,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淹死在江中。從那以後,這個行當就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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