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跋涉地返璞歸真

05-15

聖誕節，這個盛大的西方節對於我這個東方人並無太多吸引力，泛泛之交不必鄭重其事。

很久沒有更新文章，腦子已經一片荒原。前幾日好友的一句「千金難買我喜歡」突然湧上心頭，瀟洒的氣度頗有古人之風。當下社會，現代人，太多人怕是沒資格談論愛情了。愛情為何？不過簡單的我和你，今人把它講得太複雜了，結果是愛情不舒服，今人也擰巴。

愛情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當代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面對龐大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常常退縮。是故自往而今，偉大的愛情總是不屈從於現實主義的結果，而平凡的婚姻則是與現實主義妥協的結果。

很久沒讀書，突然問自己：為什麼喜歡木心？思忖良久，發現我們喜歡的，不僅在於他文字的可愛俏皮，還在於歷盡鉛華後的返璞歸真。到了某種年紀，會慢慢發現，所有的精雕細琢都難勝簡單的樸素白描。先生說「他平平淡淡的學問好得要命」，這句話真是美，美在哪裡？美在輕描淡寫，不飾辭藻。求學時期，文學課上有師大談文學。文學是什麼？我們窮極書海，閱遍先賢，翻山越嶺。驀然回首，才發現文學其實就只是人學。

「人世間，流浪人歸，亦若迴流川」，願你我半世歸來，仍是少年。

1 生命的兩大神秘：慾望和厭倦。每當慾望來時，人自會有一股貪、饞、倔、拗的怪異大力。既達既成既畢，接著來的是熟、爛、膩、煩，要拋開，非割絕不可，寧願什麼都沒有。

2 人之一生，必需說清楚的話實在不多。

3 撞在這個不言而喻都變成言而不喻的世紀上了。

4 那時的我，手拿半隻橙子，一臉地中海的陽光。

5 甘美清涼的是情侶間剛剛解釋清楚的那份誤會。

6 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7 「雅」，是個限度，稍逾度，即俗。這個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兩類：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8 友誼的深度，是雙方本身所具的深度。淺薄者的友誼是無深度可言的。

9 愛情是個失傳的命題。愛情原本是一大學問，一大天才；得此學問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鮮有得此學問的。

10 後來，我才明白，開始做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的結局已經或近或遠地炯視著我。

11 那人，那些人，只有一點點不具反省力的自知之明。

12 一貫說假話的人，忽然說了句真話——那是他開始欺騙自己了。

13 我所說的誠懇，是指對於物對於觀念的誠懇；能將誠懇付與人的機緣，越來越少。

14 理既得，心隨安，請坐，看戲（看自己的戲）。

15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的返璞歸真。

16 智力是一種彈力，從早到晚綳得緊緊的人無疑是蠢貨。

17 一個性格充滿矛盾的人，並沒有什麼，看要看是什麼控制著這些矛盾。

18 愛情來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來不去也不好，愛情是麻煩的。

19 有許多壞事，都是原來完全可以輕易辦好的事。

20 快樂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樂，會嚼出悲哀來。

21 中國文學，有許多是「服裝文學」，內里乾癟得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古裝、時裝、官服、軍服，裹著撐著的。有血肉之軀，能天真相見的文學，如果還要比服裝，也是可嘉的，那就得拿出款式來；亂穿一氣，不是腳色。

22 我們已經瀟洒不來了。「以後再說吧。」這話算是最瀟洒的了。

23 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24 冥冥之中，有一律令，它以得為失，以失為得。

25 一個半世紀彩聲不絕，是為了一位法國智者說出一句很通俗的話：人格即風格。近到耳鬢廝磨的近代，好像人格不即風格了。又好像近代人是無所謂格不格的。也好像，世界這麼小，人口這麼多，光陰這麼快，物質和精神對流得這麼激烈，人哪能形成格呢。欠缺內涵的人格即不足持久的風格。布封這句話到現在方始顯出：一半是祝福，一半是警告。我們苦樂難言憂喜參半地活在前人所料而不及的世界上，努力保持寬厚，卻終究變得鍥薄了，再不惕勵，也要落入布封的話的後發的滋味中去的。

26 急功近利的觀念蔓延全世界，並不意味著人和社會的充沛捷活，正是顯露了人和社會的虛浮孱弱——朝不保夕，才努力於以朝保夕，事已至此，必是朝亦不保夕亦不保。急功近利者們是來不及知道悲哀的，所以一個個都很快樂的樣子，樣子。

27 廣場之邊，沛然擺開新貨舊貨攤，不外乎服裝和飾品，一片繁華荒涼，有幾分繁華，便有幾分荒涼。

28 有一項懇切的告誡：當某個環境顯得與你相似時，便不再對你有益。

29 英國得天獨厚的是文學之光華，一個莎士比亞是可使英國永遠亡不了國。

30 往過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來看，一代比一代無情。多情可以多到沒際涯，無情則有限，無情而已。

31 窗外的天空藍得使人覺得沒有信仰真可憐。

32 先前是不談荷馬而讀荷馬，後來是不讀荷馬而談荷馬。

33 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

34 如果說風景很美，那必是有山有水。

35 水邊新簇小蘆葦青蛙剛開始叫那種早晨

36 村雞午啼白粉牆下堆著枯秸三樹桃花盛開

37 江南是綠石階也是綠總像剛下過雨

38 重見何年十五年前一夜而蒼黃的臉

39 開始是靜的靜得不是靜了披衣出門

40 月亮升高纖秀的枯枝一起影在冰河上

41 我的童年，還可以聽到千年相傳的柝聲

42 細雨撲面，如果在快樂中，快樂增一倍。

43 漢藍天，唐綠地，彼之五石散即我的咖啡。

44 久無消息，來了明信片，一個安徒生坐在木椅上。

45 正欲交談，被打擾了，後來遇見的都不是了。

46 午夜的流泉，在石上分成三段。

47 其實快樂總是小的，緊的，一閃一閃的。

48 幸虧夢境的你不是你，我也畢竟不是我。

49 夏未央，秋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顫不定。

50 但是有些人的臉，丑得像一樁冤案。

51 記憶里的中國，唯山川草木葆蘊人文主義精髓。

52 已錯得鞋子穿在襪子里了。

53 孤獨是神性，一半總是的。

54 黃塵蔽天的北地之春，楊柳桃花是一番掙扎。

55 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

56 秋初疲倦，秋深興奮起來，那些樹葉。

57 後來月光照在河灘的淤泥上，熔銀似的。

58 又是那種天性庸瑣而鬼使神差地多讀了幾本書的人吧。

59 沒腳沒翅的真理，爭論一起，它就遠走高飛。

60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61 文學是什麼，文學家是什麼，文學是對文學家這個人的一番終身教育。

62 有人說：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緊，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緊。

以上摘自《瓊美卡隨想錄》，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