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殺死了那個與眾不同的人

是誰殺死了那個與眾不同的人

盧曉周

一、阿來小傳

「我祖上曾經闊過!」,在我老家村子裡敢說這句話的,除了阿來,我現在仍然想不起還有第二個人。別看我們村子裡現在很多暴發戶開著豪車,人五人六的在狹窄的村路上橫行呼嘯而過,但在阿來家鼎盛的時候,阿來可以指著他們每一個人的鼻子說:「你也配姓盧?」阿來比我長一輩,算是我的族叔,在村子裡見著,是要叫一聲:「阿來爺」的,每次別人這樣叫他,他也常常含混不清的答應一聲。

阿來的爹爹(我們這裡管爺爺叫爹爹)是秀才出身,在我們家族是拎戶梡的,相當於族長的意思,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物。解放後,阿來家被劃為富農,在我們這世代為貧下中農的家族裡,可見阿來的爹爹當時的家產之殷實。

阿來家那會不但有自己的田地,還有肉坊、磨坊,常年雇有長工,劃為富農成分,的確是有案可查。每年春季播種的農忙之時,還得雇短工來幫忙插秧。但秧苗插下去之後,不多久,秧苗卻大多枯死。阿來的爹爹就問他侄子:「小六子,怎麼我家田裡的秧苗都死了?」他侄子說:「你回家問小娘(阿來的奶奶)」。原來,阿來的奶奶是遠近聞名的小氣,她看著這麼多幫工在家裡吃飯,她故意把豬肉煮得半生不熟,叫人無法下咽。這些幫工心裡有氣,就在插秧的時候搞鬼,故意把秧苗欄中插在泥里:讓秧苗的根翹在泥巴外面。

但從我記事起,阿來家仍然是一個殷實的家庭,阿來的父親在解放前就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似乎在大集體的時候也未中斷。阿來的穿著打扮、消費觀念,與當時上海的流行趨勢是同步的:他是村子裡第一個戴上海牌手錶的人,他是第一個有永久牌自行車的人,他也是第一個在村子裡穿風衣的人。阿來就是這樣一個領風氣之先的人物,不光是我們村子裡的人艷羨阿來的時髦打扮,就是好多周邊嶺村的人,談起阿來也只有嫉妒的份。阿來走起路來都是帶著風的,他那時大概還不到30歲,但依然是光棍,這麼一個時髦而風度翩翩的男人,而且家境殷實,居然沒有老婆,這在當時的農村,是非常遭人詬病的。

阿來討不到老婆,原因很簡單,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孬子(傻瓜),這不是來自那個研究智商的權威專家或精神、心理醫療機構的鑒定,僅僅是因為大家都認為阿來就是一個孬子。而讓大家認定阿來是一個孬子的依據,在很多年之後的今天看來,可能就是因為阿來的木訥,以至近乎有些口吃。

阿來的木訥以至於口吃,讓他無力為自己辯解,可能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擺脫「孬子」的這一形象。從我懂事知道有阿來這個人,也是以「孬子」這一特定符號進入認知系統的,可怕的是,幾乎所有比阿來年紀小的人,都是如此。阿來是一個孬子的形象,就這樣固定下來。

曾經我家有塊稻田正好在阿來的隔壁,阿來每次在稻田裡除草,都會圍繞稻田四周進行,而中間的稻田則置之不理,因此到稻子成熟時,阿來的稻田中間就全部是荒草雜生。他每次給稻田灌溉,也只會給臨近田埂的地方灌上水,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也會丟下不管。阿來這時的所作所為,確實配得上別人叫他孬子。

每次阿來帶著風在路上走過,後面的人—大人或小孩--都會喃喃一句:真是個孬子。

時至今日,阿來還是有一點仍然讓大家感到不可思議,就是阿來對於數字的運算能力。他可以不藉助任何工具,僅僅靠著心算,就能在別人一邊報數,一邊給出結果,無論加減乘除,他都會同步給出答案,而且比任何熟悉珠算能力的人還要快。有的人說阿來可以憑著心算得出一千之內的結果,有的人說可以達到一萬以內的能力。當然,也沒有誰給這樣一個大家認定為孬子的人做一個有說服力的測試。

阿來的心算能力,可能還夠不上去上《最強大腦》這樣的電視節目,但無論如何,阿來都不是大家所認定的那種「實心」孬子。

那年老家連續多天的大雨,電排站開閘排澇,阿來像往年一樣下到電排站出口去撈魚,不幸淹死,享年50歲。

二、三代之咒

阿來活著的時候,能夠讓別人談起,死後依然讓別人議論的,都是作為一個標本,或者一個範例而存在的,因為阿來短短的一生,在很多人看來,就是為了印證我們這裡的一個俗語:一代玲瓏二代痴,三代出渣滓。

所謂玲瓏,聰明也,痴即蠢,渣滓,廢物也。阿來的爹爹出身秀才,家境富裕,當然是聰明之人,但到阿來的父親這輩,家道就有些衰落,與其祖父相比,其父親就有些蠢了。而阿來就是眾人認定的孬子,就是理所當然的一個廢物。偏偏,阿來年不足花甲,而且還是淹死的,屬於死於非命。在農村裡,對於這種不是壽終正寢的人,為其做法事,超度靈魂,其棺木也不能進入祠堂,而且,有專門的法事儀式,必須要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輪迴,以防其鬼魂在陽間為非作歹,遺禍族人。其牌位還必須燒掉,不得列入祠堂,以供後人祭祀。

阿來活著的時候,總是在眾人的詰難之下,木訥以至口吃 ,訕訕的一個人走掉,阿來死了之後,在十八層地獄裡,淪為孤魂野鬼。

一代玲瓏二代痴,三代出渣滓,用我們最熟悉的話說就是:富不過三代,這似乎成為一個魔咒。很多家族(家庭),第一代的創業者,聰明能幹,能夠硬生生的闖出一番天地,而到了第二代就會慢慢衰落,但基本還能維持,到了第三代的傳人,情況卻更加不堪,敗家子坐吃山空,敗光所有家產。而「敗」的形式,卻有所不同,最讓人感到驚詫則是直接的違法犯罪,昨天還是人上人,今朝卻成階下囚,如新聞上時不時看到的各種關於「富二代」、「官二代」違法亂紀的報道,「我爸是李剛」、李天一案件,都曾經鬧得沸沸揚揚,就屬於此種類型。

但更具有典型意義的,我想還是阿來這種類型。阿來的爹爹在村子裡當然是首屈一指的聰明人,但到了阿來這裡,卻被眾人認定為孬子。阿來是不是真的是孬子,這事還值得商榷,阿來是不是如其心算能力所展示的是一個潛在的天才,這事也不好說。其實,除掉阿來身上「孬子」的符號和特殊心算能力不談,阿來確確實實的評價,應該是平庸。從阿來爹爹的聰明,到阿來自己的平庸,這才是「三代之咒」的本來面目。而這種情形,我們隨便都能在自己的周圍找出一大堆的例子出來。

「三代之咒」所形成的這種巨大的反差,在農村人看來,是墳山、屋基的風水不好所致,更有甚者,認為是有些人為富不仁,活該報應,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一代玲瓏,發家致富,二代痴愚蠢,逐漸衰落,三代廢物,終至敗亡,卻是屢見不鮮。

「三代之咒」很容易讓大家走入到反思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這條老路上來,乃至還會進一步延伸到這樣一個爭論:如何保持一個家族的長盛不衰。這個時候,大家會抬出歷史上各種各樣的案例和人物,比如大家一定會說到的曾國藩,這樣就扯到了一個非常庸俗的話題:處世哲學。

其實,這都不是我今天這篇文章所要談到的內容,把阿來這樣一個已經蓋棺論定為孬子的人,作為這篇文章的引子,是因為在我看來,阿來不是死於50歲那年的大水,而是早就死於叫他為孬子的某人之口:第一個叫他孬子的人殺死了阿來,其後的阿來只不過是一具作為「孬子」這個符號而活著的軀體。

這才是這篇文章的主題:我們都不過是作為某個特定符號而活著的軀體,那個與眾不同的人早就被人殺死。或者說,活著的我們,不過是某個社會符號,那個曾經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人,早已經湮滅。其實,就是從這點出發,依然可以解釋「三代之咒」何以如此難以擺脫。

三、殺人之口

在上個世紀90年代之前,我們村子裡幾乎沒有什麼貧富差距,大家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畝三分地都不足以吃飽一家人的肚子,最大的差別也僅僅是有無面子在供銷社用糧票憑關係搞到一點豬肉而已。但其後的經濟發展,迅速的拉開了大家的貧富差距,有的人就闊起來了,成了先富起來的群體。但在這個先富起來的群體裡面,就有很多「富二代」讓人大跌眼鏡,他們要麼是遊手好閒、坐吃山空的敗家子,要麼一步滑入遊走在社會邊緣的黑社會分子,至少這些「富二代」沒有表現得像他們的父輩那樣聰明能幹。

其實,不論是暴富起來的家庭,還是我們這些正常家庭,對於下一代的教育往往都會走入誤區,要麼是因為溺愛和放縱,讓下一代走上邪路,要麼是進行過度的教育,特別是中國的父母,總把自己沒有實現的人生理想全部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傾其所有,就是要讓孩子替自己完成人生目標。他們對孩子制定科學的人生規劃,一個接一個的各種興趣班、高級版,試要把自己的孩子,不是打造成一代鋼琴家,就是要培養出一個舞蹈家,再次也得是奧數冠軍。

大多數孩子都是在按照父母的興趣定製的模子裡面長大的,孩子能不能在這種定製模型式的教育里成為各種家,其實就像賭博一樣,誰也不知道擲下去的骰子會不會翻出自己想要的點數,當然會有運氣好的,但大多數孩子可能就這樣在自己不感興趣的領域,一步步淪為庸才。

父母的人生沒有實現的夢想、興趣,只是孩子人生成長的第一個定製模型,很多孩子身上的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特質,就是這樣被扼殺的。孩子成為父母實現其自身夢想、興趣的工具,當然很多父母會美其名曰這是愛,但就是這種愛,把孩子慢慢變成了父母的影子符號而活著的軀體。

我們的人生成長的第二個定製模型,是社交網路,我在《你並不懂什麼是真正的社交,你只是在八卦中虛度光陰》一文中曾經提到,我們是通過自己建立的社交網路中的每個人對自己的看法來建立自我認知的,我們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社交網路上的動物。意即「我是誰」是來自我們自己構建的社交網路的主流意見來論定的,阿來即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案例。

阿來能夠在湍急的排澇泄洪閘口潛水5、6米深找到被機器斬斷的魚,不是一件易事,需要膽氣、嫻熟的潛水技能和過硬的身體素質,強壯如我者,年輕時可以對付3、4個青壯勞力而不費力,也從未有膽量下到排澇泄洪閘口。而且,阿來的心算能力雖然談不上是天才,但至少在周邊數千人口範圍內是出類拔萃的。阿來對於農業生產的技能,遠遠談不上是精通,但也至少是熟練的,他雖然懶惰,但沒有表現出在從事農業生產方面是一個弱智。

也許第一個叫阿來是孬子的人,是出於一種戲謔的心理,或者僅僅是因為對於富裕家庭子弟的嫉妒,或者僅僅是想給他取一個外號,但在當時這樣一個封閉、狹窄的類似原始村落的生活場景里,這迅速成為大家共同的認知:阿來是一個孬子。這種認知隨著大家反覆的議論而逐漸固定下來,到後來,「孬子」就成為阿來唯一的身份符號,阿來從別人的認知里看到了自己的鏡像,他也覺得自己是一個孬子。

我們村落的社交網路的主流意見對阿來產生了催眠作用,他在孬子這個特定符號裡面,活得同樣有滋有味,他已經只是作為孬子這一符號而活著的軀體,那個真正阿來已經湮滅了。

孟母三遷這個故事,可能是最早關於社交網路這個定製模型對於人的戕害的案例,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不自覺的活在社交網路的定製模型里,我們看看如今社交網路上的那些人,他們一旦被主流意見「欽定」為某種符號之後,他的所作所為幾乎都是按照這個符號制定的腳本在進行演出。

四、理想模型

社交網路的定製模型還暗含著另外的一套社會規則,這是我們人生成長過程中的第三個定製模型,如果跳出這個規則,就會成為另類、異類,而這就意味著被主流群體所拋棄。

周建人在《民族的衰頹—社會的反優生的選擇作用》中提到一個案例,有人觀察澳洲野牛群體中那些有獨立性,喜歡單獨行動的野牛最後都被周圍的猛獸殺死,而那些留在群體中的野牛大多都能活得很好,這就讓野牛群體中的那些調皮搗蛋的野牛逐漸消失,留下來的都是高度依賴於群體才能生存的好好野牛。

這體現的就是合群性,我們的社會規則同樣如此,凡是不合群的人,要麼被同一群體所拋棄,要麼就會失去生存能力。游弋在野牛群體周圍的猛獸,其實就是野牛群體的園丁,專門替野牛群體剪掉那些不合群的調皮搗蛋者。在我們生活的各種環境中,同樣有著這樣的遊戲規則,無論是在一個小學的班級中,還是在一個公司的團隊里,不合群的傢伙就是另類、異類,就會遭到排擠、打壓,乃至驅逐。

為什麼社會規則天然的不歡迎不合群的傢伙?因為這些不合群的傢伙挑戰了現有的秩序,給整個群體帶來不穩定,增加了群體生存的風險。一句話,一個不合群的傢伙,打破了既有的利益分配格局,觸動了群體裡面的每個人的利益,他成了所有人的敵人。這樣的人不死,誰死?

任何在職場混過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不把自己置身於某個派系,妄圖做到潔身自好,遊離於派系爭鬥之外,在別人看來,你就是企圖建立新的遊戲規則,那麼你將同時成為另外所有派系的敵人,結果就是其他的派系就會心照不宣地聯手把你先幹掉。

合群,意味著有相同的價值取向,就是自己人,站隊就意味著合群,就意味著接納了這個群體的價值觀,這無疑增加了群體的力量,同時,對於個人而言,則意味著找到了安全的歸屬,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社會規則就這樣把我們按照不同的類型歸人了不同的群體之中。

不光是動物世界、人類社會不歡迎「另類者」,在自然界中依然如此,所謂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俗語說出頭的椽子先爛,大自然的風雨乃至陽光都會成為那些「另類」椽子的「猛獸」,那些膽敢溜出椽子群體的椽子必須要被風雨摧毀抑或被陽光曬裂。

我們這個社會的許許多多的規矩就是為了更好的剪掉那些特立獨行的另類、異類,而那些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合群者就會得以生存。我們把教育者說成是園丁,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比喻。我們身上很多的在園丁們看來是另類、異類的特質就這樣按照理想的模型被一步步的剪掉了。父母、老師要讓孩子按照自己的理想模型成長、學習,凡不符合這個要求的舉動,都視為對自己權威的挑戰。社交關係網路要求按照主流意見的理想模型行事,否則就是出格。社會規則更是隱含森嚴的殺伐之權,膽敢逾越,就會遭到懲罰。

為什麼現在很多孩子擁有絕好的教育資源,衣食無憂,但卻成為庸才?恰恰就是因為家庭或學校的理想模型湮滅了孩子的與眾不同的特質。阿來無疑是懶惰的,恰恰源於他的父母的理想模型,阿來是獨生子女,家境殷實,不愁衣食,阿來是不必從事農業生產的,但這卻毀掉了阿來,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阿來可以上學,得到正規的教育,他的心算能力是不是可以讓他獲得不一樣的人生呢?

為什麼很多組織會逐步僵化?也是由於組織內部的遊戲規則像園丁一樣剪掉了那些另類異端者的存在,沒有這些另類、異類的存在,組織就會慢慢成為一潭死水。我們總是問,為什麼我們缺少創新精神或者少有真正的創新者,原因就在這裡,我們的社會規則、文化、環境不允許有另類者存在。叔本華說,人的合群性大概和他知識的貧乏,以及俗氣成正比。臭味相投的苟合永遠都是烏合之眾。

我們看看今天各個領域的那些成功者,他們無不是在該領域的另類異端,他們之所以能夠成功真是得益於他們的特立獨行、與眾不同。一個家庭對於孩子的成功教育,不是孩子的乖巧伶俐,抑或是取得令父母高興的高分,而是如何保護好孩子的天賦異稟的特質,一個組織乃至一個社會能否保持活力,也在於是否有胸襟包容另類異端的存在。

為什麼會有「一代玲瓏二代痴,三代出渣滓?」正是由於第一代的成功,最後卻扮演了下一代的「猛獸」,因為這些第一代的成功者有能力給自己的下一代提供一個他們自己滿意的理想模型,而這個模型就規定了下一代不大可能會成為離開野牛群體的野牛,真是第一代成功者的理想模型逐漸地把孩子塑造成了庸眾。

猛獸殺死了澳洲野牛群體中的不合群的出格者,卻保證了整個野牛群體的生存,但這樣的野牛群體只能永遠在大草原接受驅逐、獵殺,而不可能進化成為大自然的霸主。我想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有今天的進步,正是由於那些不合群者逃脫了「猛獸」的追殺而有機會貢獻他們的聰明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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