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05-15

「一望湖水接杳茫,蒹葭楊柳郁蒼蒼。」我記憶中的白洋淀，不是溫泉洗浴中心，不是釣魚俱樂部，也不是有著碰碰船、觀覽車、游泳場的歡樂世界、水上樂園。記憶中的白洋淀……

人說白洋淀的人說話帶著水音兒、銅音兒，大概是受了水的滋潤，嗓音如金玉般的樂音吧！那時，離中心淀區好遠就已是連成片的水淀、河網。土路不盡好走，汽車後總是拖著長長的塵土尾巴。若是坐牛車，聽著木輪聲咯吱咯吱，望著淀區阡陌，頗有幾分情趣在心頭。河裡運貨的大船，高高的堤上彎腰走著一溜背短纖（短途）的縴夫。條條漲滿的河流通向白洋淀，通向九河下梢的天津。當年浩浩的水勢到哪裡去了呢？

只差百十公里，白洋淀與周圍平原上的農村就現出明顯的不同。這裡的人們過著不緊不慢、辛勤勞作的生活，打漁、編織葦席、耕作糧蔬。而稍遠的其他地方，即使一樣的勤勞，卻總難趕上白洋淀村莊這般的富足。這裡的村莊格局多是「開放式」的，稀稀落落散開的屋舍，不象其他地方的村莊屋院和街道的重重密集。這裡的人家大多有院無牆或只用秫秸、玉米秸紮成簡單的籬笆，正房相當廳堂的地方與兩邊卧房間往往也只是半截的隔牆。雨季趕上大水，多數房前坡下成為水的世界。白洋淀的蘆葦色白、皮薄又柔韌。秋季里，家家戶戶門前屋後戳滿了割下的燦燦蘆葦，蒲絮蘆花在輕風中似兆示豐年的雪。正午或黃昏時分炊煙四起，婦女們拉著長嗓音呼喚著玩耍的孩子們回來吃飯，和著農家飯食的馨香、柴草的薰燎和雞犬的鳴叫，一幅安樂、平和的水淀十里煙村圖。

這裡的人們，把無邊無際的葦盪看成是自己的幸福之源。就象所有的農村婦女都會穿錐引線納鞋底子一樣，白洋淀的婦女織起葦席來個個是能手，有快的能一天織一領大席。即使在經濟困難時期，一領席也賣三四元錢（合現在的幾十元）。大淀使人們的生活幾乎沒有太緊巴的時候，當然其中的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涼乾的葦子在編織前需先破成可用的材料，人們管它叫「界葦」（姑且用這個「界」字，是否是分解的「解」？）。一個象木梭樣的東西，將葦子根部由梭的一頭插入前推，另一頭就分為三根可用來編席的葦條。人坐在地上、席上，低頭彎腰。最後腰酸背痛，手磨粗了。古時織「繚綾」的女子們，辛苦也不過如此吧！孫犁先生在《荷花澱》里對織席的情景作了生動的描述：「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乾淨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裡跳躍著。」除了席子，用葦子、「梃竿兒」（高粱穗下的桿兒）編織各式的簍子、小笸籮等什物，並將帶色兒的葦條、細竿編進去形成美麗的圖案，件件都算得上令人稱羨的工藝品。

每年春末，淀里菱角花開放。白色的小花在綠牌子（葉子）的映襯下，一片連一片，嬌小艷麗。七月，成熟的綠菱角掛滿菱葉下。摘一個剝開放在口中，白嫩的果肉留香久久。晒乾後的菱角，人們當糧食存著。小孩子們拿著當玩具，個個象張開翅膀的燕子。採摘菱角是婦女們的活計，輕巧的采菱船，窈窕的采菱女，款款於碧波綠葉間，好一幅美麗、天然的采菱圖啊！菱角不需播種，老了的菱角落入水中，生生不息，真是老天賜予的好食物！還有一種「地梨兒」，人們提起來略帶幾分酸楚。我小時侯第一次吃乾地梨，黑黑的皮，裡面的小顆粒嚼起來還有幾分香味兒呢。可大人們說，那是舊社會天旱「過賤年」時，水陸不收，人們不得不去地里挖來充饑的東西——白洋淀也有苦的時候。

炎熱的夏夜，蟬鳴起伏，蛙聲片片。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在場院里、平展的房頂上鋪開席子，或坐或躺，一邊扇著大蒲扇，一邊拉呱著各自關心的話題。四十來歲以上的已婚婦女們，也光著膀子在人群里拉著家常。她們即使在白天也如此自自然然地走動、忙碌，千百年的習慣成自然。孩子們一邊數著夜空里閃爍的星斗，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老人們講述已傳述了不知幾輩子的故事。有時，來串門的孩子們聽了繪聲繪色的鬼故事，嚇的不敢自己回家，可第二天又如期而至。白洋淀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少人人會水，猶如人人會吃飯。夏天在淀里洗澡（不知有游泳一說，叫「鳧水」，游與洗兼而有之），是件極痛快的事。每當夜幕降臨後，葦盪的一角是婦女們晚浴的去處。這美麗的一幕也是祖輩留下的習俗，銀鈴般的笑語聲告訴晚歸的漁舟習慣地繞行。

白洋淀的魚蝦蟹、鮮藕菱角，還有味美的淀區鴨蛋，為人們打就了富足的生活。晚上，船攏岸邊。涼風習習，荷香隱隱。船上的鍋灶、漁家的做法，矮矮方桌上擺著燙好的酒和自家的菜肴，真是給個皇上也不換啊！有時從城裡買來鹵煮雞，原包裝也準是用又新鮮又乾淨的荷葉。早晨上岸拎回幾個炸果子，青青的葦桿兒穿著，使人多吃幾口也不覺得膩。

白洋淀的故事實在是多，春芽秋絮自不必說，盛夏，柳綠荷紅，風情萬種。就是在隆冬時節，大小淀區如一面面玉潔的冰鏡，坦蕩遼闊，也別有一番景緻。冬天是人們閑暇的時候，走親串友的多起來。這時，「冰床子」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了。淀區的人們管供人坐的小板凳叫「床子」（姑且用這個「床」字），自製的冰橇就叫「冰床子」，大概含有坐著舒服的意思吧！不過速度確實是快，過年趕集時，兩根釺子一撐，幾十里地的路程不在話下，真令別處坐牛車、驢車的人們羨慕不已。但不會使喚的人初次坐，不小心還准摔個鑽冰被窩呢！

記憶中的白洋淀是如此的美麗富饒寧靜安詳，曾一次次進入遊子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