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盟》——愛情的原罪與救贖

文/展世邦

帝國大廈，早已成為諸多愛情電影中的地標性景觀建築。其實，見證愛情絕非它本來的功能，而是一系列的浪漫故事一廂情願地賦予了帝國大廈一種作為敘事空間的神秘意義，引來諸多痴男怨女的注目。這些愛情故事，彼此重複指涉著同一個地標，橫跨了足有半個世紀。

2013年，《北京遇上西雅圖》成為國內的話題電影，影片的尾聲，文佳佳在帝國大廈頂層與弗蘭克重逢，收穫真正的愛情果實。導演薛曉路坦承：帝國大廈是用於向《西雅圖夜未眠》致敬的手段。1993年，《西雅圖夜未眠》的高潮段落，Sam和Annie在帝國大廈終於收穫了預謀已久的一見鍾情，自此成為影史經典愛情段落，而導演Nora Ephron則指出：她是用帝國大廈向她認為更偉大的愛情片《金玉盟》致敬。1957年，《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上映，當Cary Grant飾演的Nickie為了赴盟約，在雷雨交加的紐約帝國大廈頂層苦等到深夜而孤單離去，風流散漫的花花公子在那一刻成為信守愛情諾言的痴情君子，一部經典愛情電影在影史上立住了，而《金玉盟》所創造的愛情，有如信徒接受試煉般艱難。

《金玉盟》是導演Leo McCarey的翻拍作品，翻拍的對象正是他自己於1938年拍攝的《愛情事件》Love Affair。時年53歲的Cary Grant飾演一個「艷名遠播」的花花公子Nickie，此人風度翩翩，卻緋聞不斷，風流成性，這一次他卻洗心革面，要搭乘游輪前往紐約，與剛剛繼承巨富家產的女友成婚，引來歐洲諸多媒體的八卦報道。游輪上，百無聊賴的Nickie邂逅了令他著迷的女遊客Terry，後者原是酒店女歌手，已與富豪訂婚即將過上闊太生活。兩人以柔情蜜語作為過招的刀劍，簡直棋逢對手，明知對方是情場老手，卻在彼此的遊戲里互相吸引。游輪在法國海岸停留，Nickie邀請Terry一起隨他去探望祖母，在祖母的世外桃源里，Terry看到了Nickie不為人知的赤誠與才華，兩人遂墜入愛河。無奈船到紐約，二人不得不分手，望著高入天際的帝國大廈，這對愛侶盟誓：以六個月為期，如二人都能各自解除婚約並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就半年後在帝國大廈頂層相會，那時要一起走完人生。Nickie堅信他的繪畫天分並不屑努力，甚至做刷漆匠糊口，終於渡過了畫家最艱難的起步階段，半年後履行約定來帝國大廈頂層，等了一整個冷雨夜，卻沒見到Terry。而彼時，Terry在酒吧駐唱了半年，也匆匆趕赴帝國大廈，卻不慎被車撞倒，醒來時已經不能行走。Nickie傷心離開美國，輾轉周遊繪畫，並送走了他摯愛的祖母。而Terry則堅定要獨立謀生，進了教會慈善機構教孩子們唱歌。誰也想不到，再重逢是一場芭蕾舞劇散場，Nickie在前富豪女友的陪同下離場，遇到了尚未離席的Terry和陪在她身邊的前未婚夫，千言萬語卻只說出一句冰冷的Hello。Nickie離開，Terry等待散場完畢，才坐上了輪椅，出於尊嚴，她禁止好心的前未婚夫告訴Nickie真相。而Nickie婉拒了前女友複合的暗示，實在抵不住心中的疑團和怒氣，終於在聖誕夜敲開了Terry家的門。其實，真相始終就在Terry卧室里掛著的畫上，Nickie卻要經過痛苦的詰問和懷疑，才能最終選擇相信他的愛情。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經典的愛情電影，男女主角分別經過了情感的內心辨認，確定了對方才是那個對的人，確定了彼此共同的價值觀，繼而高貴地履行諾言，以尊嚴守衛愛情。故事有一多半都發生在旅途中——游輪上、祖母家。豪華游輪上，Nickie面對著一群無聊的上流社會乘客，他們表面彬彬有禮暗地卻八卦到毫無底線，甚至打探Nickie的隱私、搶購Nickie與Terry的曖昧照片……只有相同出身的Terry才能吸引Nickie的注意。兩人都不屬於上流社會，而是各自拿到了金鑰匙，在游輪靠岸之後就能開啟通往上層的通天之路。然而，在祖母家簡陋靜謐的小教堂里，Nickie發現了Terry的真摯；而Nickie送給祖母的禮物——一幅憑藉記憶繪出的祖父肖像——則讓Terry見識了Nickie對美的真誠追求。祖母偏居一隅，她的住所與奢華的游輪形成反差，Terry驚嘆地承認自己願在此終老一生，這說明她追求的根本不是嫁入豪門，而是田園牧歌，是純凈的自由。兩人再次回到游輪上，徹底拋棄上流社會本應保持的虛偽教養，而是攜手自黑、嘲笑同船富人們的可悲。那時他們赤誠相見，成為真正的一對。

嘲笑金錢、諷刺階級、安貧樂道，是愛情片真正動人的視覺基礎。《羅馬假日》里真正的愛情就在公主成為平民的一天中；《洛奇》的愛情正在於洛奇牽著艾黛麗安在歇業的溜冰場笨拙地滑行；《甜蜜蜜》的愛情成立於融化掉的巧克力、穿做內褲的泳褲、簡陋破舊的情人旅館，一旦買金戴玉則立刻情斷。

游輪段落終結於盟誓的產生。望著帝國大廈，Terry感嘆一句：那裡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於是，誓言將接受檢驗，愛情的忠貞將被試煉。美國是價值觀最為保守的西方國家，游輪名為「Constitution」號——「憲法」意味著美國的根基，這一根基產生於五月花的移民，移民的共識則是新教。故事裡，游輪從歐洲回到美國，從一個道德觀相對開放而多元的所在，回歸到清教徒之國，註定是一次洗心革面。Nickie和Terry都是名花有主，婚約在身，且不論其對象顯赫的財富，單是這個婚約就已經給這對男女主角的相愛打上了不道德的烙印。這場愛情悲喜劇始於主角們的背叛，他和她各自背叛了另一半——他們儘管都是無趣的伴侶，卻沒有道德瑕疵。因此，Nickie和Terry的愛情就是一場原罪。船到美國，他們二人將背負各自的原罪，進行一場獨立、堅貞的試煉之旅。

對於Nickie而言，他情債無數，放棄了金鑰匙，背叛了真心愛他的豪門女友，他將接受窮困逆境的生存考驗、接受誓約違背的信念考驗，接受精神支柱崩塌的祖母去世的考驗，最終還要接受Terry的謊言考驗。對於Terry而言，她背叛了一位深愛著她的謙謙君子，她要經受重回賣唱生活的生存考驗、車禍癱瘓的肉體考驗、孤獨守誓的信念考驗，最終還要接受自尊心的考驗。

這對愛侶最後終成眷屬，是因為熬過了九九八十一難。Terry在車禍後，堅持獨立謀生，謀生的手段依然是唱歌，然而對象變了，由原先的紙醉金迷的消費者變成了最接近上帝的底層階級出身的純潔的孩子們，她義工性質的歌唱教學，唱的歌是頌揚童子軍的合唱、聖誕夜的合唱，毫無疑問她洗刷了自己曾經因背叛或者說因愛情覺醒而犯下的原罪，成為了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擁護者。

Nickie在結尾的頓悟，給予他方向的是他曾經的畫作——Terry背身仰望遠景高處虔誠祈禱的Nickie祖母，最終的救贖來自信仰。毫無疑問，祖母孀居在法國海邊，每天思念故去的丈夫，每天虔誠祈禱，她在影片中是信仰的世俗化身。而她去世後，終成一股不朽的精神力量，指引著Nickie發現真相堅定信念——那張無暇的披肩、那幅聖潔的畫作，把Nickie帶回到Terry身旁。

《金玉盟》作為愛情電影，其劇作水準、台詞精巧堪稱類型中的經典，在劇作效果方面讓人相信愛情的存在。然而，其核心觀念的保守，又不得不令人對愛情心生疑慮，因為這一場戀愛的代價實在太大，更遺憾的是這場愛情只有規訓的乖巧，而沒有挑釁的熱情。該片導演Leo McCarey在1952年麥克錫主義鼎盛時期曾經拍過渲染「紅色恐怖」的作品My Son John，影片充斥著右翼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由此，拋開其堪稱典範的劇作功力，也就有必要對《金玉盟》里發生的一場「政治正確」的愛情進行一次或許是過度敏感的反思。而真正動人的愛情是否能夠經由好萊塢類型片來表達？這卻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