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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落:大抵每個獨自喝酒的人都有隱秘

那棵梨樹是一九六六年被移進這個院子的,九年後,七五年,他出生。

它是一棵生長遲緩的樹,所有關於種樹的農事諺語在它身上統統沒能應驗,而它之所以沒有被早早砍掉,是因為人們終於習慣了它的存在,當然,也不排除一點小小的好奇心。在前十四年當中,它經歷了三次冰雹,一次火燒,還有一次,它差點被羊啃斷。一九八一年,它開始開花,以後也還是每年開花,卻從不結果。一九八二年,他七歲,它已經長到近四米高,春天的時候,花開得密不透風。

他家是在一九八O年搬來這個小院的,那時他已然進入小學,他是個蒼白、乖巧、聽話的小男孩,從不和人打架,提前入學除了使他變得沉默寡言、信心不足之外,似乎沒有更大的影響。然而它一開始就感覺到了:他是那種人,或者,終將變成那種人,一部分在這裡,一部分不在這裡。這種想法使它期望被他注意,一年後,它開了花。

在這期間,這個院子里發生了許多事,男女主人每隔三天必然爆發爭吵,女主人進了醫院,又生下一個男孩,男主人的侄女搬來和他們同住,他們的脾氣越來越暴燥。小男孩進入二年級,開始記日記,寫作文,第一次作文,他寫了它,題目是《我家院子里的梨樹》。他還會做出一些不屬於這個年齡的事,比如,在曠野里獨自遊盪,對著墳墓說話,用一把鉛筆刀試圖自殺,還有,那種對父親威嚴的懼怕,每當他聽到門口傳來父親的腳步聲,他就開始緊張不安,試圖找個地方躲起來。它在四米高處俯瞰著這一切,它知道這種威嚴的陰影將籠罩他一生,使他只可能愛上哪些強健、專橫、深不可測的事物。

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改變了它和他的關係。那天夜裡,他從外面回到家裡,看見了它。它的枝條不再象平時那樣服服貼貼,而是象通了電,象海中生物的觸鬚在海水中擺盪一樣,帶著醉意,狂亂地伸張翕合,它的每一片葉子都在痙攣,每一朵花都在扭曲著臉嘶叫,天空中好象密布著漩渦,而漩渦的中心就是它,它看到了他,卻不能自制,它知道他已經感受到了秋天的炯炯、清寒的氣息,感應到了在清炯的荒野和幽深的山與海中間,有些事物在滋長,在醞釀,有些陰鬱的力量,在逼視著燈火輝煌、渾然不覺的城市,他終將變成一個憂鬱的人。

事實上,他所感受到的比它想到的還要多,首先是恐懼——那恐懼不是因為弟弟的出生,不是因為害怕失去愛,失去庇護,而是對於這棵梨樹所代表的未知的力量的恐懼,他的臉變得煞白,而後又變得青紫,呆立片刻之後,他踉踉蹌蹌地撞進屋子。隨後,屋中的人一擁而出,來到樹下查看,當然,他們一無所獲,人們開始嘲笑這孩子膽小,沒出息,看見樹的黑影都會害怕,有人說老人常說孩子會看見些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但隨即就被人否定了。那孩子站在人群里,眼睛格外明亮,他感受到了它的沉默所表達的蔑視:你告訴了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你帶領了他們,他們也不會知道。

幾天之後,屋子裡一如既往地爆發出爭吵,他被攆了出來,伴隨著屋子裡的吼叫:「滾出去,再別回來!」他站在院子里,遠遠望著它。後來,他走過來,抱住它,把身子緊緊貼在它身上,把手指伸進每一道裂縫探尋。它以它的繁茂、強壯、深不可測贏得了他,征服了他。這樣的爭吵越來越多,他的擁抱也越來越熟練。

一九八四年,夏天。院子里開始有陌生人出入,他們要搬走了。秋天,它第一次結了果,只有一個,青紅,發硬,最後落在樹下的草叢裡。他撿到了這個果子。冬天,他們離開。

十三年之後,九七年,他開始寫作,卻從未寫過它,經歷了生病,絕望,愛,他已經如它所願,變成為一個喜歡獨自喝酒的人,他無法和人建立親密的聯繫,無法通過通常的途徑來了解人,除了擁抱,炯炯地睜著眼的擁抱,和永恆的、對隱秘愛情的飢餓感,他混跡在人群之中,努力地使自己不被發覺。

而它還停留在北方,停留在北極星炯炯照臨的地方,飽含著汁液,在夜空下,在大地上招展。

他愛它,這隱秘的愛至死不渝;而人生始終如夜航,人們用盡一切方法與他人發生一點聯繫,用盡一切方法,搖晃著自己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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