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嬸

有天在blibli看到一個關於紅樓夢美食的解說，文案並不走心，製作也不精良，但好在不算無聊，裡面說到紅樓夢裡有一道菜，叫油鹽炒枸杞芽兒（《紅樓夢》第六十一回）。

「這個菜我曾吃過的！」

男朋友配合地發出疑惑的詢問，等待著欣賞我手舞足蹈表演好為人師的戲碼。

「枸杞芽是什麼呢？是枸杞的嫩芽！……什麼季節啊？這個我不太清楚。反正不該是冬天……誒，你管什麼季節呢，反正好吃就對了！」

一想起小時候周末跟著去河壩邊上摘枸杞芽，樹叢便籠起陰涼，南湖飄起河風。

枸杞芽摘回來有一籃子，炒了加些食鹽，只得小小一把，微微苦澀，足夠爽口清香。

隔壁三嬸很愛去河壩頭，我就跟著去。

三嬸不喜歡帶我，「你跟到我整啥子嘛！河壩頭好多人販子哦，把你賣了！」

「我又沒跟著你一起，」我強辯，「我只是恰巧順路。」

於是遠遠墜在三嬸後邊。

夏天的日頭正烈，知了叫個不停。大黃狗狂吠——三嬸又要出門了，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

媽媽在樓上撩起窗帘，探出頭罵我：「你跟到去幹啥子嘛？天天到處跑！」

和所有人一樣，媽媽不喜歡三嬸。

我聽過有人議論她：「能幹是能幹，太精明了又（吝）嗇得很！」

那年頭，社區婦女主任挨家挨戶統計需要的計生工具，政府提供免費支持。

「再咋樣不能要那麼多噻！」我聽到有人這樣說，「她要了一百多個！」

「她倆口子早就分居了的嘛！」

「就是說噻！結果你猜她拿來做啥子？你啷個都想不到！她拿來當袋子，裝散醬油散醋，虧她想得出來哦！」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鬨笑聲。

我想著這樣那樣對她的評價，還沒來得及跟媽媽回嘴，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三嬸，提了個大籃子：「你嚷她做啥子嘛！我又不得把她賣了！走，予予！」伸手招呼我。媽媽沒有回應，瞪了我一眼，回頭看電視去了。

我其實愛追著三嬸去，是因為河邊有一座高高的沙石山，爬上去可以看見灰色的小野兔子（現在一想或者也可能是大耗子）。這個地方是以前我和一個好朋友一起去抓蝌蚪無意中發現的（把蝌蚪裝進可樂瓶騙別人喝很好玩）。這個好朋友後來轉學了，我常常很想她。

山下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墨綠色湖泊，水底鋪陳著綿膩的水草。

不爬山不摘野菜的時候，我就待在湖邊玩節節草。

三嬸很忙，要摘這個野菜那個野菜，有時順一點別人地里的蔬菜。

我不服氣，梗著脖子：「你不能偷人家的菜啊！」

「這咋叫偷呢？你看嘛，這些都老了，我不摘也賣不掉了！」

「那你也不能……」

「哎呀，緊到說，走走走，我們走那邊去！」

「幹啥子嘛！」

湖邊有一道矮矮的漁網圍牆，應該是用來攔湖裡養的鴨子。

上面有東西在撲騰，一看，是幾隻小鳥。仔細看去，還有許多小鳥屍體。

「我們下次帶把小剪刀來嘛。」漁網線又細又韌，纏繞在小鳥身上，有些嵌入到羽毛里，驚恐的鳥兒還在不住地折騰，著實不好解。

「要的，你帶起，」三嬸說，「這哈我們把它們救了，等我們要死的時候，它們要銜仙草報答我們的！」

說完順手揪了一個芋頭葉，反手蓋在我頭上。

我躲在一下片陰影下，望著她：「你還挺善良。」

三嬸笑了笑，攏了攏乾枯的頭髮。

後來家裡搬遷了，本來也不是親戚，稱呼三嬸只是出於禮貌，竟再也沒有見過三嬸。

關於三嬸的近況，是從別人的隻言片語里得來的。

——她老公要死了，她都不救。她那麼多錢，寧願抱著進棺材！

——又結了的嘛！這個男的有點玄，耽怕要把錢給她騙完！

——離了離了！說那個男的用她的錢……

——兒媳婦兒把她趕出來了，說要買新房子，她一分兒都不願意拿出來。唉，不曉得咋個當媽的……

又是個大太陽的天氣。

在外面等車，垃圾桶旁邊有個婆婆在撿瓶子。我一口氣幹完手裡的水，順手就給她了。

這一看，是三嬸……

穿著灰色的衣服，頭髮都白了，算起來也五十多歲了，精神氣很足。

後來問媽媽，媽媽果然知道，說三嬸已經拿社保了，一個月千把塊錢，又在小區頭保潔，還順便撿點瓶子。「不曉得她拿那麼多錢幹啥子哦……衣服都不捨得買一件……」

再後來，就聽說三嬸買了新房。

一百多平，南北通透，交通便利。小城房價不高，但也要六七十萬。

這下鄰里又炸開了鍋，可聽來聽去都是一股酸味。

這些人好不容易去參觀了三嬸的房子，才重新拾起勁頭。

「一百多平又啷個了嘛！啥子傢具都沒得！兒子兒媳婦都見不得她，一個人住再大的房子都造孽（可憐）！」

「對！造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