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鵬與校園欺凌

在寫下這些文字時，我自己是十分羞恥的。讓這個年少的孩子死去的，正是我年少時所做的。

陶成鵬，這個名字里寫滿了長輩對他的期待，他們希望這個孩子能成為振翅而飛遮天蔽日的鵬鳥，逍遙自在，展翅翱翔。可任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孩子居然在15歲時就親手結束了自己年幼的生命。還沒展開的稚嫩的雙翼永遠再也沒有機會能夠征服蒼穹。

是什麼讓這個孩子還沒有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世界的寬廣就匆匆消失在茫茫人海？又是什麼讓他在第一次服毒自殺失敗後能夠再次忍痛喝下那瓶劇毒的農藥？留下的答案只有短短兩頁沾滿血跡的遺書和旁證被同學欺辱的字條。

「陶成鵬，去給我打熱水。」

「陶成鵬，去給我打飯。」

「陶成鵬，去給我洗飯盒。」

「陶成鵬，明天拿錢過來。」

「陶成鵬……」

如果陶成鵬沒有做這些被要求的事情，迎接他的只有同宿舍同學冷漠的拳腳和惡毒的咒罵。在打完陶成鵬後，他們甚至會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嘻嘻哈哈地湊在一起談論著隔壁班漂亮的女生或者罵一罵討厭的班主任。誰也不會在意陶成鵬心裡的感受。

這些場景，一部分是新聞里報道的，一部分，是我這個曾今的施暴者想像的。

在遭遇種種的欺辱後，陶成鵬很自然地選擇了逃避。他在剛開學不久的一個周二逃學回到了在他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家。

但第二天當父母帶著他向班主任說明情況時，那位王姓數學老師卻反過頭來質問陶成鵬如果他沒有欺負別人，別人為什麼要欺負他？一個巴掌拍不響，不好好學習還要逃學，寫份檢討回班裡去。

我不知道當採訪記者問到王老師有沒有這次對話，得到否定答案時，內心是否想罵髒話。但我在觀看這段視頻時內心已經問候了王老師的很多長輩。

難道說學習差就該是被別人欺辱的理由嗎？難道學習差犯法嗎？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因為學習差就該被欺辱，那麼陶成鵬學習差的理由是否有被欺凌打罵的成分？既然王老師這麼「關心」陶成鵬的學習成績，那麼是不是應該關注一下陶成鵬被同學欺負的這件事情。

我想，哪怕王老師能夠在這次對話發生時找到那幾位肆無忌憚欺凌陶成鵬的同學給予警告，甚至是在處理後來的可以挽救陶成鵬生命的「小報告」時能夠胸懷一點，哪怕只有一丁點除了所謂「學習成績」之外的正常人應有的正義感，那麼這個少年如今是否依舊生活在人間。但真正可怕的還不是王老師的不作為，恐怖的事情是，當陶成鵬變相的因為一部分王老師的原因終於走完了15年的人生歷程時，這位「可愛、可敬」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居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的繼續坐在「班主任」的位置上在採訪中推卸著責任。

其實我完全可以想像在找到學校中老師這個「權威」依舊沒有得到保護時陶成鵬內心的無力感，那對他來說是真的已經無計可施，但他強烈的求生慾望和避險本能依然還是驅使著他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幫他換了宿舍。

可被欺辱的日常並沒有因為離開了那個住滿了欺負他的同學的宿舍而得到改善。他仍舊需要幫別人打掃寢室衛生，幫別人打飯、洗飯盒，打熱水。

他感到很絕望，漸漸地，甚至所有人都開始看不起他，說他是那幾個欺負他的同學的「狗」。

在他第一次喝安眠藥自殺未遂後，就連他的母球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去到了離家幾十公里外的青海省西寧市。他來到了一家面片館。乞求，對，沒錯，這個本應該自信陽光的小男孩乞求麵館的老闆能夠收留他，給他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哪怕只是給他一口飯吃。可天不遂人願，麵館老闆也未遂他小小的願望。

老闆問他：「你老師知道你不上學要來打工嗎？」他答：「老師不管。」老闆又問：「那你父母知道嗎？」他低頭不語。於是老闆很負責任地給陶成鵬的媽媽打了一通電話。

採訪時麵館老闆娘語氣哀痛，表情悲傷地說：「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那時候就留下他，說不定現在還有條命。」

是啊，如果留下這個可憐的孩子，或許他現在仍活在這個對他來說毫無溫度可言悲涼的世界。可好歹還有條命啊，那是一條鮮活的，稚嫩的生命。那是一條還沒走完人生四分之一就匆匆離別的跟你我一樣的人命啊！

就在被母親接回家的第二天，在陶成鵬上學前，這個傻傻的少年第二次自殺了，他喝下了足量的劇毒農藥，躺在自己學校對面的手術台上因為搶救無效離開了這個充滿了戲劇性，而又諷刺味十足的世界。離開了他生活過的小小村落和不大的縣城。離開了覺得「吃虧是福」，「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父母。離開了為數不多的幾個同樣質樸可愛的小夥伴。當然，也離開了那些欺辱他的同學，離開了放任欺凌的王老師。離開這一切時，或許他甚至有點如釋重負？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有天堂地獄，那麼這個可憐的小夥子一定會上天堂吧。只因為直到他不堪凌辱了卻此生也從未傷害過任何一位傷害他的兇手。希望他上天堂吧，希望他快快樂樂的，再另一個世界享受美好吧。

我時常在反思，尤其是在看到這篇報道之後。究竟是為什麼在同樣的年紀總會出現同樣的事情。無論天南地北，似乎所有人在那個年紀都要逞兇鬥狠，彷彿用暴力把別人踩在自己腳下就是無尚的關榮，又彷彿暴力才是真正的，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唯一方法。彷彿身處的從不是本該好好學習的學校，而是遠古時期兇險的叢林，原始的本性被不經意間地觸發，只有站在所謂「頂點」，才會感覺到可笑的滿足感和安全感。

我也時常在後悔，或許在到現在為止，校園欺凌還是總在那個年紀發生這件事上，我也出過某種意義上非常大的力。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從何開始的，也不知道它將在何時結束，但我在那個年紀時，比我年紀大的人在打架，在欺凌弱者。比我年紀小的人也在打架、欺凌弱者，這彷彿是某種在那個年紀生存的潛規則。我裹在「校園欺凌」的滾滾洪流中，釋放了從未有過也從未想到過的惡。身邊所有人也彷彿天經地義，對所有事熟視無睹。那是所有人的犯罪，是所有人原始而又可悲的惡。

就如欺辱陶成鵬的那幾位同學最終只是交了幾百元罰款，我甚至從未收到過任何懲罰。可難道這件可悲可笑的事，或者說是某種傳統就要這樣永久的存在在每個人的人生中嗎？

可這實在需要太多人的努力才能讓事情回到正軌，讓學校能回到它該有的面目。

我這個擁有著燦爛古文明的祖國在建立起新國家後還有太多太多的彎路要走，這個曾有著偉大文化的國家現如今的法律還尚未完善。從沒有任何法律可以保護千千萬萬如陶成鵬一般在學校受辱的同學。即便是抓住了行兇者，執法人員甚至只能作為「打架鬥毆」來處理。

我這個擁有著萬千「潛規則」的美麗祖國，我不知道它是從何開始讓它的國民在教育下一代時說得最動聽的一句話不是「幫扶弱小」而是「遠離是非」。

我也不知道我這個擁有16億人口的泱泱大國怎麼就有那麼多只在乎學生學習成績而從不關心學生心理健康的「靈魂導師」。他們遍布這個960萬平方公里陸地面積國家的每個角落，彷彿只要學生學習成績好，做什麼事都可以原諒。

我也不知道為何我這10多億同胞對這種痛徹心扉的事情從來都非常得麻木不仁，彷彿只要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自己的朋友，就無關緊要。他們依舊歡笑著，歡樂著，裝作一切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樣子，彷彿這從來都是別人的國家。

我多希望能夠有哪怕一點點事情會因為陶成鵬的死去改變，可笑的是，這或許僅僅只能是我的希望。我多希望我這偉大祖國的國民能夠懲惡揚善，幫助身邊每一個弱勢的人。我多希望我這偉大的國家能健全法制保護每一個弱勢的群體。我又多希望今後到我的孩子出生時我這一代的中國人在教育他們時說的是「幫扶弱小」而不是「遠離是非」。

我顫動著的內心讓我寫下了這一點短短的文字，或許能夠讀到它的人甚至超不過我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的數量，可我還是想將它寫下來，哪怕有一個人看到，哪怕有一個人能夠因為我這一點點愚見改變自己，改變周圍的人，那麼這個國家的未來就不會比現在更悲涼更寒冷。希望吧，希望會有改變吧，我期待著我的祖國能夠變得美好，就如同它如今漸漸變得富強。希望吧，希望陶成鵬的死能夠帶來改變。希望吧，希望我永遠也不用再為了下一個「陶成鵬」寫下任何不知會被誰看到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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