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詞,請返回到音樂中
她還不曾降生人間
她既是音樂,又是詞,
所以是一切生靈
那天無法斬斷的紐帶
大海的胸脯平靜地呼吸,
可是,白晝閃爍如一名瘋子
靚藍色的容器涌動著
一波波白丁香似的飛沫
但願我的雙唇能獲取
混沌初開時的緘默,
彷彿水晶凝合的音符
保持天生的純潔
阿弗洛狄蒂,請在波浪中停留,
哦,詞,請返回到音樂,
哦,心,從原初的生命濾出,
你應該為心感到愧疚。
曼傑什坦姆的詩歌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對詞和物的發現。在他看來,詞是詩的生命所在,詩歌都是由一個個片語成,並由詞產生對應實物,產生意義。
在《論詞的天性》中,他指出了詞的本質在於它的「可還原性」。「詞如同接納萬物的『器皿』,具有不可限量的空間;同時,它又是萬物本身,是一切思想和精神的本源。在詞的映照下,現象的內在聯繫體現了出來,世間萬物也就彷彿變成了一把摺扇,各個扇面都可以在時間中,也可以服從理解的收攏。」(《黃金在天空舞蹈》譯序)。
在上面這首《SILENTIUM(沉默)》中,就體現了他的這一觀點。詞從人們亘古以來的緘默中產生,脫胎於音樂,同時,詞又同時具有映照性和純潔性,可以充當人們想像的媒介,甚至它自身就具有意義,既可以反映事物,也可以成為對事物的反叛,獨立存在。
比如下面這首無題詩:
「在淡藍色的琺琅上,
四月天,多麼不可思議,
白樺樹枝向上升
悄悄伸入黃昏。
花紋精緻而細膩,
從小樹枝兒凝結著冰霜,
如同在瓷盤上精確地
勾勒出一幅素描,——
當親愛的畫家把它
引入玻璃的蒼穹,
意識到轉瞬即逝的力,
在可悲的死之忘卻」
簡單、常見的詞語構建出獨特的意境,且極具跳躍性,看似無意義,但隱約中傳達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感覺。只不過這種感覺很難抓住,像是詩人從某個瞬間提取出來的,就如同印象派畫家使勁捕捉的光與影的瞬間印象。
不過,曼傑什坦姆的材料則是詞,在他這裡,詞超越了它本身的意義,在詩人的想像里發生了變化,自發生長,延伸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其中的理性邏輯已經脫離現實,但我們仍能從中感覺到一些邏輯,這種邏輯,就是從詞的本體意義中引申出來的。
下面這首詩,更能體現他用簡單詞語塑造的平常場景,所體現的無法言傳的意義,就像音樂,無論是悲傷還是歡快,僅能感受,但說不出來。僅有四句:
「樹林里幽深的寂靜,
有它綿綿不絕的音律;
一枚果子從樹上跌落,
這響聲謹慎而低沉……」
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不可言傳,並不是因為太過模糊,反而是因為太過清晰。就如同你正在聽一首極其悲傷的樂曲,你感受到其中傳達的憂傷,但要你用準確的語言來描述這種感覺,你卻做不到。做不到,並不是因為這種感覺太模糊了,而是太清晰。
另外,這也從另一方面,反映出了詞的失語性。曼傑什坦姆的詩歌,正從某些方面體現出了詞的失語性,即詩人感到的某種清晰的東西,是不能用詞語來準確傳達的,因此詩歌語言常出現與現實邏輯脫節的情況。這裡其實和中國古代文學的「意境說」有些相似,「言有盡而意無窮」。不過,也有明顯的區別,「意境說」強調意、境的交融,而曼傑什坦姆則更注重詞的本身與延伸。
曼傑什坦姆的詩歌,正是基於這一發現,用詞語和物象作為基本材料搭建起了自己的詩歌大廈,在他的詩歌中,詞作為一種意象,一個密碼,具有多種解讀的意義,有時延伸向個人的理解,有時延伸到廣闊的世界。因此,他的詩歌有時晦澀難懂,但卻具有某種直指人心的力量,這是因為他的詩歌不是單純的詞語的混搭,而是在其中寄寓了他對世界、人生、理想的理解,深刻而又獨到。
其中比較明顯的一點,是他對古希臘、羅馬文化的眷戀,他的許多詩歌都出現了直接的人物、事件,上面的詩中也提到了「阿弗羅狄蒂」,古希臘神話中的愛神;
另一點是對世界人生的深刻體察。曼傑什坦姆的一生相當跌宕和悲慘,數次入獄,遭受過許多殘酷的迫害,但同時他又不懈追求追求藝術的完美和人生的平靜。
比如,下面這首詩:
「在巨大的泥潭中,模糊的窗子
閃著白光,透明又黑暗;
但是心,它為何如此緩慢,
又如此執拗地沉重起來?
時而以整個重量落向泥潭,
深深眷戀著親愛的淤泥,
時而像一根麥秸,滑過深潭
毫不費力地向上浮起
帶著偽裝的溫柔,你站在床頭,
你催眠著自己整個生命,
你承受自己的憂鬱,如同承受謠言,
而傲慢的苦悶將令你感到溫情。」
開頭仍以直觀的物的形象開始,但漸漸開始滑向自我與情感的「深潭」,並在最後一節達到高潮,其中具有明顯感情指向的詞語,如「溫柔」、「憂鬱」、「謠言」、、「傲慢的苦悶」、「溫情」等,頻繁出現。
順便說一句,一切好的詩歌,即使是在詞與想像的空間中馳騁,也脫離不了現實人生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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