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殺雞
馬釗楷不叫馬朝凱,也不叫馬招雞,更不叫馬殺雞。不過他的職業是殺雞。在路邊村,馬釗楷是殺雞殺得最好的。所以村裡人紛紛找他殺雞。殺雞殺久了,大家都叫他馬殺雞,反而忘了他的本名了。
馬釗楷殺雞確實有一手。一般人殺雞,都是左手揪住雞倆翅膀,右手擱雞喉嚨上抹一刀。但這一刀可有講究了:抹得深了,傷口大,雞血就會像噴泉一樣噴射而出;抹得淺了,雞沒死,疼,一掙扎,掉地上,再滿地跑,那就慘了,收拾起來很費功夫。
馬釗楷不一樣。馬釗楷的殺雞殺得像藝術。馬釗楷殺雞一般在早上八時開工。先燒上一炷香,拜拜天地;再燒一炷香,拜雞場,拜雞。拜完了雞,要倒一盆水,放進百合、桂花、牡丹、芝蘭、石榴花、榕樹枝、竹枝,洗手,洗臉,洗頭髮。洗完了頭髮,才拿起殺雞刀,開始殺。
馬釗楷最得意的是,他那一刀抹得剛剛好,不深不淺,雞血流出來的速度不徐不慢。抹完刀子,他就用食指別過雞頭,揪住,把整隻雞倒提過來,往準備好的瓷碗里放血。整整一瓷碗,等雞血放得差不多了,就把雞嗤啦一聲扔進熱水裡。隨後的事情就不歸他管了。他就嘬一口別在腰間的酒葫蘆,冷冷地說,下一隻。
馬釗楷一天最多殺66隻雞。再多他就不幹了。他說,晦氣。他說,殺多了會做噩夢。他說,年輕的時候,有次他不小心殺多了一隻,夢裡雞就變成一根可伸縮的雞毛撣子,纏在他的脖子上,纏得他透不過氣來。所以每殺一隻雞,他就拿雞血在手臂上記個數字。記到66隻,他就洗手,洗刀,拿上最後一戶人送給他的雞腿,回家吃飯睡覺。
在路邊村,有兩個人最喜歡找馬釗楷殺雞。一個是養雞場的老闆史謙,另一個是飯館老闆王沐陽。史謙祖上就和馬釗楷祖上交好,於是自然而然找馬釗楷殺雞。殺完了,就捋掉毛,開膛,再拿去菜市場或者小飯館賣。
王沐陽則是唯一一個不找史謙買雞的小飯館老闆。他自家也養了一些雞,他找馬釗楷是因為飯館的噱頭是現殺現做。每天馬釗楷的殺雞表演,是王沐陽飯館裡的固定節目,吸引了一大幫無所事事的村民。看殺完雞,再到飯館裡點上一個冬菇雞飯,喝上一口小酒,一天就消磨過去了。
村裡沒什麼娛樂節目,晚上一到6點多,天就全黑了。天黑了,就得睡覺。所以白天馬釗楷的殺雞表演,是村裡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馬釗楷也樂意讓別人看他殺雞。一來二去,馬釗楷就成了名人。大家都說,馬釗楷殺雞的時候講究,是對雞的尊重;有人說雞能被馬釗楷殺,是上輩子積了德;也有人說馬釗楷殺雞的時候眼神很淡定,是已經參破了生死、大徹大悟之人的眼神。
馬釗楷成了名人之後,殺雞的費用就高了。這麼一來,史謙就不高興了。作為老客戶,史謙覺得,馬釗楷不應該對他一視同仁。更何況他要殺的雞量大,得有個批發價。不過馬釗楷不這麼認為。馬釗楷覺得,自己殺雞是一種表演,實際上殺的不是雞,是藝術。看藝術,就得多交點錢,值得。
史謙卻覺得,雞的價格沒漲,殺雞的價格漲了,這樣一來,成本就高了,每天掙的錢就少了,史謙就不太樂意去找馬釗楷殺雞了。但是村裡能殺雞的人越來越少,原來那些個幫人殺雞的,見識了馬釗楷的手藝後,紛紛收山改行了。馬釗楷的殺雞技術,在村裡就成了壟斷。史謙雖然不樂意,也只能找馬釗楷殺。馬釗楷的收費高了,那隻能從別處降低成本,於是史謙就剋扣了雞們的飼料。雞沒了飼料吃,就心情不好,就得抑鬱症,就瘦了,就開始思考雞生了,就病殃殃的。買家一看,史謙的雞出毛病了,紛紛取消了訂單,史謙的雞就賣不出去了。史謙很不開心。
有天夜裡,史謙提著一隻雞來到了馬釗楷家裡,手上還提了一壺酒。結果沒一會兒,兩人就吵了起來,只聽見屋裡噼里啪啦,油燈滅了又亮,亮了又滅,兩人的對罵聲、打鬥聲、噹啷噹啷摔東西的聲音吵醒了睡著的鄰居。鄰居起床,點燈,定睛一看,史謙鼻青臉腫地從馬釗楷家裡跑了出來,馬釗楷在後面追著罵。第二天,馬釗楷沒去王沐陽的飯館裡殺雞,大家好生寂寞,就在飯館裡聊著小道消息。有說,馬釗楷的手給史謙打斷了,殺不了雞了;又有說,馬釗楷的殺雞刀給史謙搶走了;還有說,馬釗楷捅了史謙一刀,史謙報官了,馬釗楷畏罪潛逃了。
又過了一天,謠言不攻自破。馬釗楷又來飯館表演殺雞了,就是眼睛腫了,殺雞的時候手還有點哆嗦。有好事者就跑去史謙的養雞場,卻發現史謙不見了。養雞場里的雞也被遣散了,有幾隻依依不捨徘徊在養雞場周圍,咯咯咯叫,但養雞場大門緊閉。好事者就招呼村民們過來收雞,忙活了好一陣子,大家心滿意足地瓜分了養雞場里剩下的雞。於是大家都認為馬釗楷殺雞,給大家殺來了福利,就更誇讚馬釗楷了。有人也問馬釗楷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但馬釗楷只是訕笑著,什麼話也不說。
史謙消失後,王沐陽就一家獨大了。王沐陽靠著收購幾家農戶的雞,慢慢就做成了路邊村最大的養雞場,他的飯館也開發出新的菜色:不僅賣冬菇雞飯,也開始賣冬菇雞腿飯。不過,這樣一來,馬釗楷殺雞表演就沒法漲價了,因為除了王沐陽,村裡再沒有人請他去殺雞了。不過還好,由於王沐陽每天要殺的雞數量大,所以馬釗楷也掙了不少錢。過了幾年,他存了一些錢,再蓋了幾間房子,又找人說媒,取了一門媳婦,生了個兒子,打算自己老了之後,再把殺雞的手藝傳授給兒子。
據說消失的史謙找到了通往外村的路,又吆喝了幾個年輕的小夥子一起出去外面闖一闖,循著他們開闢的路,村裡很多人家走出了村外,又帶來了村外的人。幾年的功夫,路邊村已經日新月異了。村裡不再用油燈了,拉起了電線,修了路,與外界的溝通多了起來。有外村的人也來到了路邊村,帶來了黑白電視機、麻將桌、脫衣舞表演,還有人拉著花瓶姑娘來回巡演,看一次花瓶姑娘的表演費用比看殺雞便宜多了。馬釗楷有次殺完了雞也去看,並且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馬釗楷覺得,跟內臟長在瓶子里的女孩堅強地為大家唱歌這種事比起來,他的殺雞表演完全不值一提。於是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也跟著吶喊的人群捐了款,並決定不再去飯館丟人現眼了。但過了幾天,又拗不過來請他殺雞的王沐陽,加上自己也技癢,就又跑去了。
在外界的衝擊下,王沐陽的生意也一落千丈,雖然他用外村人帶來的辣椒研製出了新的菜色——辣子雞,但也沒挽回頹勢。這樣一來,王沐陽的飯館就開不下去了。在維持了幾個月後,他只能改行專門養雞,以降低成本。
這導致了馬釗楷的收入直接下降。以前,他一天要殺夠66隻雞,現在一天,他要殺的雞不超過5隻。收入少了,老婆就和他鬧矛盾,吵架,冷戰。這個時候他又陷入了失意男人會犯的最大的錯誤:打老婆。打了幾次之後,老婆就受不了了,帶著兒子跟一個外村人跑了。
有天,一個外村人帶來了外村的雞,那雞看起來比本村的雞更健碩。外村的公雞打鳴更嘹亮,外村的母雞下蛋更勤快,肉質也比本村的雞更緊更香。聽人說,這個外村人還帶來了自動殺雞的機械,每天可以殺一百隻雞,力道適中,切口都是一模一樣,也不用在乎切口深淺。這讓王沐陽的養雞場生意越來越差,來買雞的人越來越少了。最終,王沐陽關閉了他的養雞場,去給外村人的養雞場打工了。
馬釗楷倒是沒有去過外村人的養雞場。由於長期沒雞可以殺,馬釗楷就整天喝大酒,曬太陽,殺雞的技藝也越來越生疏了。村民們於是不再叫他馬殺雞,而改口叫他老馬了。有時候有些老頭還會跟他打招呼:「馬殺雞」,而年輕人則大部分選擇無視他。他們的世界充滿了新事,沒有一個人會願意聽這個喝醉倒在路邊的老頭講往日殺雞的故事。他的殺雞刀也越來越鈍,生了銹,經常被他隨手拋在路邊,他有時候會看到,殺雞刀上圍滿了死在他刀下的雞的靈魂。
屬於馬殺雞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有天他喝多了,在街上遛彎,走到了新的養雞場。那是一個大的塑料棚子,雞都被養在鐵籠里,飼料會自動投喂,過45天即可出籠。養雞場旁邊是一家餐館,招牌菜是椰子雞。
他眯著眼睛,走進養雞場,仔細觀察著琢磨著外村的雞。此時,一個熟悉的人影和他擦肩而過。他定睛一看,覺得很像消失多年的史謙,那個史謙穿得西裝革履,臉上掛著深色的眼鏡,儼然已經是一個外村人了。他張了張嘴,想叫他,又叫不出來。他突然想快步離開這裡。
但那個史謙卻發現了他,慢慢朝他走了過來。馬釗楷心一慌,拔腿就往外跑。跑著跑著,殺雞刀從他褲袋裡掉了出來,在地上發出了叮鈴一聲。他急忙回身,想把刀拿起來。但是刀已經被史謙撿了起來。這時他眼前突然出現了年輕時做的那個夢,他看到無數雞的靈魂從刀身上竄了出來,變成了一根麻繩,套住了他的脖子,緊扼著,讓他發不出聲音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待宰的雞一樣,被人提住了翅膀,身後是一盆熱水,前邊是一隻瓷碗,早已經生鏽的、很久沒有磨過的殺雞刀在馬殺雞的眼前,發出明晃晃的光,散發出奇異的、令人傷感的腥味。
——End.
題圖攝影: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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