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山與殷素素：偷來的那十年

《倚天屠龍記》是我所看的第一部金庸小說。那時大概才十來歲，很多情節都看不太懂，而且膽子還巨小，看到龍門鏢局滿庭死屍時一顆小心臟幾乎就要破胸而出，而緊接著畫風一轉，月光下，一個身穿淡綠衫子的少女抱膝獨坐船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本來急於追兇的張五俠卻突然放下大事，跟這個姑娘開始談起情說起愛來。彼時不知情為何物，只覺得很是奇怪，這個姑娘為什麼要假冒張翠山殺人全家，張翠山知道是她冒名所殺以後為什麼又不予追究，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個叫作「愛情」的東西就是這樣，你並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萌發的，等到你發現的時候已經情根深種無法自拔了。

殷素素的出場跟黃蓉首次女裝出場有一點像，她們傾心的都是敦厚君子，兩個少女都一般的冰雪聰明、容光逼人，如凌波仙子般翩然駕著一葉扁舟與男主角相見。不同的是黃蓉的出場是讓人眼前一亮、心頭一熱，而殷素素的出場是讓人眼前一亮、心頭一驚。黃蓉改換女裝約見郭靖前幹了一件小「壞」事，把「黃河四鬼」吊在林子里逗郭靖開心，而殷姑娘出場前也幹了一件壞事，不過是大壞事——殺了龍門鏢局七十二口，兩下一對比便能遙觀兩對戀人此後的結局了。

說來也奇怪，金書里的男女主角初見似乎有這麼一個約定俗成的套路：女生一定要在容貌裝扮上弄些玄虛，要麼是女扮男裝（殷素素、溫青青等），要麼是蒙面（任盈盈、木婉清等），女主角一定要狂炫酷霸拽，殺人不眨眼，各種任性、胡鬧、死作，動不動就對男主角大耳刮子招呼，宅心仁厚的男主角當然不會跟她們計較，只會苦口婆心對她講道理「女孩子家家行動就打打殺殺不好，別說是傷了人，傷了花花草草也不對的呀……」令狐沖對任盈盈是這麼乾的，袁承志對溫青青也是如此，段譽對木婉清也是如此，當然了，張翠山對殷素素也是如此。不過，要感化、改變一個小魔女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殷素素對於張五俠的勸誡便十分不以為然：「你要教訓我么？我活了一十九歲，倒從來沒聽人教訓過呢。」面對霸道強勢的殷小姐，張五俠只好表示「罷了，罷了，倘若你沒好下場，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沒想到一語成讖。

《傾城之戀》里香港的淪陷成就了白流蘇和范柳原，老天爺為了成全張翠山與殷素素這一對，陣仗也不小，海底地震引發海嘯，還惹起了一場驚天大風暴。天崩地裂狂濤巨浪之中，兩個人突然覺得再也沒有了什麼正邪之分、男女之防，只想死在一起就好。廣東人形容姻緣牢固時愛說「颱風都打不散」，天公作美，那麼大的風暴中兩人竟然都沒有死，那麼就「活在一起」吧。

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海上風暴，一切會怎樣呢？張翠山本為追查俞岱岩受傷一事而下的江南，到了臨安案子沒查清楚又無端被栽贓一身血債，好不容易在殷素素這兒找到線索，自然要追查下去，遲早會水落石出，到時候，就算他對殷素素再怎麼鍾情恐怕也只能揮劍斬情絲了。就算沒有俞岱岩受傷之事，二人在江湖中的顯赫身份也是極大的障礙，一個是響噹噹的武當五俠，一個是魔教教主的愛女，一言一行無不牽涉門弟榮辱，要想跨越正邪之分走到一起何等艱難，何況張五俠臉皮那麼薄，殷堂主性情又這麼傲，這段戀情只怕等不到告白就要告吹了。 幸好有了那陣大風。在經歷九死一生顛沛離奇的海上漂流之後，嫌疑人雖在眼前，一切的謎團也都沒有解開，但張翠山選擇了掩耳盜鈴，二人在冰火島上結成夫妻。也許他們內心裡也知道，他們只能在冰火島上做夫妻。

夫妻之道在於同心同德、心心相印，夫妻一體方能其利斷金，夫妻之間如果存在秘密，不管埋藏得多麼深厚，像那十七層棉褥下的一顆黃豆，也終將令人無法安枕。二人在冰火島一住十年，殷素素滿腔的秘密，但是他既不想聽，她也就不提。最初是以為去國太遠，歸鄉無望，舊事說來並無益處。後來決定回國以後，依舊不提不想不作打算，那便是張翠山的懦弱，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去面對。

冰火島上的十年充滿了一種不真實感，他們拋開了舊日榮光，在島上燒陶作碗，堆土為灶，打獵捕魚，弄兒為樂。金書里隱居的俠客實在不少，可是每個人在退隱之前都已把該報的仇、該還的情、該殺的人都解決掉以後方才離開，並且離開了就不再回頭，而這對夫妻是陰差陽錯被一陣風暴強行送到這海外荒島來隱居，他們的江湖路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於不可能之中偷來這十年美好光陰，末了仍要回到江湖中去。

孤島生活雖然美好，但是他們作了父母之後不得不為孩子的未來考慮。他們夫妻恩愛情深意篤就算僻居荒島一輩子也心甘情願，可是他們百年之後張無忌卻只能孤零零地變成一個野人。為了讓兒子回歸社會過正常人的生活，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回到中原故土。

關於回去後的情形，我想殷素素大概早就想清楚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她已經是一個母親，為了兒子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張翠山呢倒是心無掛礙的樣子，看到有船以後第一反應竟然是「縱起身來，翻了個筋斗」，這個男人似乎早已將「暫停鍵」以前的事情都忘到九宵雲外去了，既是惆悵又是興奮，滿心裡想著這十年來師兄弟們個個進步，只有他要落後了，他野心勃勃地準備著重出江湖，再為武當干下一番事業。但是，中原武林這十年來可沒有「暫停」，當年的紛爭縱然並未平息，各門派之間因為這兩口子與謝遜的失蹤又平添了許多仇怨。他們這一回歸直接就撞槍口上了。

張五俠身為赫赫有名的武當名門弟子，卻與魔教教主的女兒結為伉儷，況且這個妻子還害得師兄終身殘疾，簡直貽笑江湖。張三丰雖然號稱不拘泥於正邪之分，並表示想跟殷素素她爹交個朋友，可是老道圓滑不可信也，武當雖然木秀於林，但是也不能特立獨行，要時時緊扣主流價值觀。張、殷二人生米已煮成熟飯，張三丰雖然有意庇護，但是其它江湖門派結成同盟咬定青山不放鬆，武當派也是獨木難支。

從冰火島回到武當山，愛情失去了障眼法。殷素素在俞岱岩床前坦白過往的時候，張翠山的反應是大吃一驚，彷彿從來未曾預料到，指著愛妻道：「你……你騙得我好苦。」殷素素則把劍遞給他，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憐愛，情深義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全你武當七俠之義。」比起張翠山的震驚憤怒，她說這番求死之言則顯得平靜深遠，也許這樣的情形，在回國的筏子上她早已經試演過千萬遍了。她這一番話把什麼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十年夫妻已經足夠，你張五俠沒有對不起我，我自作自受死而無怨，但是我也深深地明白，此時對於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全武當七俠之義，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有錯在先，你不必猶豫。她說得很對，張翠山確實是要全武當七俠之義，可是夫妻之情也不能一劍抹煞，過往之事他無力回天，眼前尷尬他沒法化解，將來種種更是不敢設想。他沒臉面對同門，也不能偏袒妻子，更不能讓師尊和各位師兄弟因為他而與整個武林正道為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一死了之了。

張翠山這一死，可以理解為妻還債，也可以理解為向師門表忠心，總之，死者為大。張五俠是個好男兒、好丈夫、好兄弟，但是缺點也很明顯，說到底還是臉皮太薄太脆，太要面子。他甚至都沒有想過，他死以後殷素素如何立足。先是害得俞三俠手足殘廢，繼又害得張五俠傷心殞命，紅顏禍水，罪加一等，武當自然無她立足之地，江湖上追尋謝遜和屠龍刀下落的人們更是不會放過她，她也唯有一死而已。

公平地說，俞岱岩的悲劇雖因殷素素而起，但並非她一手造成，她也儘力挽救了，只可惜事情超出了她的控制。殷素素罪不至死，更不至於夫妻二人一道自殺謝罪。這夫婦二人一死，不過是徒惹親者痛、仇者快而已，於俞岱岩也無任何好處，反而加重他的心理負擔。

若干年後他們的兒子張無忌被四位師叔伯冤枉為殺害莫七俠的殺手，身負諸般嫌疑百口難辯，這個沒用的傢伙也跟他那一根筋的爹地一樣，唯一能想到的念頭就是自殺。得虧趙敏在旁一聲斷喝：「張無忌，大丈夫忍得一時冤屈，打甚麼緊，天下沒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務須找到殺害莫七俠的真兇，為他報仇，才不枉了武當諸俠疼愛你一場。」假如當初殷素素也能像她的未來兒媳婦那樣來聲河東獅吼：「張翠山，錯已鑄成，死有何用？上有白髮恩師下有垂髫幼兒，眼下大敵當前，不如留待這有用之身找出當年毒害三伯的元兇，應付這滿堂不善之客，方能不負你師傅、師兄弟們的恩義！」可惜她沒有，因為趙敏當時置身事外，自然可以放膽豪言，而她是確確實實有負於人。

江湖弟子向來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當年錢塘江上謀奪屠龍刀時她又哪裡能想到，這會在她將來的人生路上留下致命禍患，當年她一時貪玩買了跟他一模一樣衣衫頭巾，又哪裡會想到能夠與伊人終成眷屬。如果沒有那陣風暴，他也許還好好地做著聲震天下的武當五俠，她還在江湖上四處殺虐快意恩仇，可是如果沒有那陣風暴，也就沒有海外十年的美好光景，也不會有無忌那麼聰明可愛的愛情結晶，時也命也，還是認了吧。

金庸筆下的女子在感情事上總是比男子要勇敢，男人們面對感情的時候總是拖泥帶水婆婆媽媽，而姑娘們大多刀山火海一往無前，事了一句「不悔」便是交待。情不知所起，她愛上了他，與他到過天之涯海之角，最後與他同赴黃泉，也許她也是無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