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袁點，她也是我的原點。

前語：你在的時候，我就已經很喜歡你了，但你走之後，我才發現我丟失了我自己。

見到袁點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我看了一眼手錶，再看一眼，她已經不見了。她穿一件粉色的襯衣，百褶裙，像出現時一樣消失的也毫無道理。

我和她是高中同學，之前經常廝混在一起。她做一些毫無根據的事情，比如在春夏之交的某個下午，翹課跟她走上好幾里路，去市裡的一個大超市，理由是她幾個星期之前，在這裡的儲物櫃存了一個娃娃。路上要經過一個精神病院，我就會說：「醫生也不管管，病人跑出來滿大街溜達？「她會扔給我好幾個白眼，一言不發地繼續走。

我和她坐過一學期的同桌，總和她吵架，吵架時她就會把我桌上的《歷史教材全解》從四樓扔下去，我也不甘示弱，對，我扔她的原子筆。然後踩著上課鈴聲，一起下樓撿東西，我的書有一次被收破爛的大爺撿了，我笑嘻嘻的說：「叔叔，你要這個也沒用啊，我給你五塊錢好了。」她的原子筆沒有一次找到過，她就逼我給她買棒棒糖，我倆叼著糖坐在小賣部最遠的那個太陽傘底下，她跟我說：「你看，那個打籃球的小腿真修長。」我說：「真帥，和我真配。」她說：「謝謝，肥肉在，無戀愛。」

我是個胖女孩，身上有軟軟的肉，她說我像一隻綿羊。她很瘦，夏天穿九分褲，露出美麗的腳踝。她總是說我的嘴很欠，而事實上，別人總說我是一個老好人。在悶熱的夏季，政治老師召喚我們去改卷子，一屋子的蚊子和熱氣，她蓬著頭髮，睡眼惺忪地問我借紅筆，我摸了摸包，把紅筆的筆帽用濕巾擦乾淨，扔給她。我跑上講台，問老師再借一根紅筆。

等到高考結束的時候，她找我跟她去逛街，逛到一家佛里佛氣的飾品店，很重很重的檀香味道。她饒有興緻地試手串，老闆娘過來說：「你們是姐倆吧，長得可真像啊。」我就看她一眼說：「那我還挺吃虧的，長得跟你似的，骨骼清奇。」她切我一聲，看著老闆娘說：「您真有眼光，我跟她就是實打實的姐兩，一個娘胎出來的，就她營養太好，瞧把我瘦的。」

她喜歡看小說，就是最惡俗的那種愛情小說，淚點也很低，語文老師給我們放《狼牙山五壯士》，她問我要了半包抽紙。放假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要我陪她去玄妙觀，我們坐在最高的那一級台階上，喝她帶的旺仔牛奶。她突然起身，把牛奶虔誠地倒在地上，說敬孔老夫子記得泄題給她，我說：「大小姐，你真沒文化假沒文化啊，這個可是道觀啊。」

她一直沒談戀愛，心裏面好像有一個特別喜歡的人。她特別懶，我經常說她就是人界的蛇精，她說謝謝我誇她身段妖嬈，嫵媚無邊，我說不是，蛇不是喜歡冬眠么，你是蛇精，一年四季都當冬季過。她不再搭理我，從桌肚子里摸一本小說出來，放在課本上面，過一會就問我借紙巾。數學老師正在唾沫橫飛地解題，我看一眼她，慵懶地趴在桌子上，柔若無骨，我經常會想，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沒有骨頭。後來我看動物世界，發現蛇是脊椎動物，當然有骨頭。

對了，說到她一直沒有談戀愛。其實她長得挺好看，五官纖細，像是江南一帶的長相。我知道的，也有七八個男生在追她。晚自習之後，我就陪她一起走回家，路燈細細長長的，她老跟我說：「路燈下，總是有一大群一大群的蚊子，老讓我想到你吐的瓜子皮。」她總是讓我去陪她干一些不知所以的事情，讓我帶上買生日蛋糕送的鏟子，搭兩個小時的公車去挖她小時候埋的寶藏，然後撓撓頭告訴我，不好意思啊我忘記埋在哪裡了。我過生日的時候，她就寫奇怪的詩給我，好像是——

「我打著傘/去森林做客/要問我喜歡什麼/綿羊是好吃的雲朵」

我邊嗑瓜子邊說：「你還是個詩人了，這個可不算數啊，我禮物呢，從實招來。」後來高考完了，我把所有的教材和教輔資料都賣了，叫她出來吃麻辣燙，我說：「我把書全賣了，換了四十幾塊錢呢，隨便吃隨便點，姐請客哈。」我記得很清楚，她點了十串海帶，邊吃邊說：「誰叫你說我脖子粗來著，海帶是不是治大脖子病來著？」那天晚上，鍋里的熱氣總是飄向她，我有一種錯覺，忽明忽暗的霧氣下，她的臉有種舊時的悲傷。

我收到通知書了，找她和我出去唱歌，我發簡訊給她：「姐考到東北去了，以後給你帶哈爾濱紅腸，快出來陪我唱歌，唱一百遍《銼冰進行曲》。」一天一夜沒有迴音，再後來，從別人那裡知道，她居然悄無聲息地去了板鴨國。我當然恨她，悄無聲息的走，沒有通知我。我換了號碼，進入大學，渾渾噩噩，再到畢業。

搬家的時候，抽屜里掉出來那個老諾基亞，我鬼使神差地去充電，居然能用。有十三條未讀簡訊，十一條來自10086，一條是天氣高溫預警，還有一條是她。簡訊里說：「XX，你總說我像一條冬眠的蛇，我說你像一隻綿羊，卻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你性格綿軟對誰都好，沒有喜惡。你不是說我那首詩奇怪么，是啊，綿羊與蛇，八竿子都打不著啊，對啊，也像我和你一樣。我預備喜歡你很久，喜歡到躲起來，一輩子。」

我坐在地上，打了幾萬次那個電話號碼，嘟嘟嘟全是諷刺的忙音。那個抽屜里還有一本《歷史教材全解》，是啊，我賣掉了全部的教材和教輔資料，這一本沒有賣。我沒有告訴她，之後我經常去那家佛里佛氣的飾品店，我買很多無用的手串，也帶朋友過去，只因為那裡有個說我們長得很像的老闆娘，只因為我每次過去老闆娘都會問我：「那個跟你很像的女孩呢，怎麼不一起過來？」。我買了好幾個和她放在超市儲物櫃里一模一樣的娃娃，我去過好多次她埋寶藏的地方，在下雪的時候埋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如果她回來，就一定告訴她，我喜歡她，雖然我胖不好看，要告訴她我喜歡她。」

現在再看一眼手錶，下午三點過一分，她應該沒有走遠，陽光無盡，應該事事都可以。去告訴她，我喜歡的女孩，叫做袁點，她也是我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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