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納

工作

「因為那，」斯通納自我解釋說，「那就意味著什麼都沒有了——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我們就什麼都不是了。幾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書了，而你——而你也會變得面目全非。我們兩個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我們都會——一文不名。」密蘇里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斯通納與助教德里斯科爾的婚外情被發現後，斯通納對德里斯科爾說道。

將生命的大部分時間奉獻給自己的愛好算不算一種自私？況且你的愛好只能給你自己帶來愉悅。如果你的愛好就是文學，就是讀書，那麼該如何在保有愛好的同時養活自己？成為一名文學系（中文系，英文系）教師可以算是最理想的情況了。作為工作的一部分，文學系教師就需要大量閱讀，而你的愛好就是閱讀，還有比這更理想的工作嗎？但是如果你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再教書了呢？你還能做什麼養活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那麼當婚外情被發現，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棄了吧。

曾經有關於科學家的報酬討論，認為科學家得到的報酬和他們所做的貢獻不成正比。有一種觀點是：科學家在做科研時獲得的愉悅就足以抵掉一部分報酬了。對於任何樂在工作中的人來說，道理都是一樣的。如果你自私的想將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時間獻給自己的文學愛好，那麼你最理想的工作就是大學教師或圖書編輯，享受因此而來的一切，也承擔因此而來的一切。

戴夫·馬斯特思

戴夫·馬斯特思是斯通納的朋友，斯通納攻讀博士學位時的同學。

馬斯特思曾問斯通納和另一位朋友費奇：「諸位先生可考慮過這所大學的本質嗎？」「我敢說你們沒有，斯通納把大學當作一幢巨大的倉庫，就像圖書館或者貨棧，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出挑選能夠成全自己的東西，大家在裡面共同工作。」

與馬斯特思相比，彼時的斯通納就像一個腦袋空空只知道攝取文學的年輕人。事實上，臨死，斯通納可能都是一個腦袋空空的人。他甚至從沒有思考過什麼高深的問題。哦是的，莎士比亞的作品，十五世紀的英國文學，甚至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可是他從沒有哪怕一分一秒思考過為什麼他不是莎士比亞，為什麼亞里士多德能有那麼天才的思想而他沒有。

這世上的學問分為「知道」和「思考」。只要不是低能兒，任何一個人只要下苦功就能針對十五世紀英國文學研究點東西，但幾千年來又有幾個亞里士多德呢？

作為農民的兒子，斯通納直到轉學到英文系前，二十年的生命都是渾渾噩噩的過的，與他那沉默笨拙的父親沒有二樣。初上大學時學得也是農學，如無意外，大學畢業後他將回到土地中去。十分幸運的，他接觸到了文學，從頭到腳的受到了震撼，彷彿換了一個人。由此，他開始瘋狂的攝取，最後獲得博士學位，也獲得了留校任教的機會。

馬斯特思說：「大學就像一個庇護所或者——他們現在怎麼稱呼來著？——是給那些體弱，年邁，不滿以及失去競爭力的人提供的休養所。」可不是嗎？兇險的社會，稍有不慎就是萬丈深淵。而大學呢？如果你能熬，總有你熬成教授的一天吧。這可不是一份保險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作者約翰·威廉斯作為教授大學英語與創意寫作的教師，與斯通納有著同樣的職業，那麼斯通納可算作是作者的一部分。但我相信，馬斯特思身上也有作者的一部分，因為我不相信一個曾經思考過馬斯特思思考過的問題的人會僅僅是斯通納。

封裝

文藝作品是封裝的。在你打開一本書前，你不會知道書里講了什麼。這本書叫《斯通納》，斯通納是個人，可我怎麼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電影是封裝的。當你進入電影院，在黑暗的環境里盯著銀幕兩個小時，這其中的一切都是連貫，自圓其說的。在中國這個沒有分級制度的電影市場里，電影里的粗口，性愛場面，都是電視劇中不可想像的。導演將這些都封裝在兩個小時的電影中，當你看完，你只知道這部電影叫《XXX》，而其中發生了什麼你只會笑而不語。

甚至一切符號都是封裝的。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是一位工匠的名字，愛馬仕（Hermes）也是人的名字，與任何其他的法國名字沒有區別，與那些同樣命名了品牌卻一直默默無聞的名字沒有區別。你如何通過能路易·威登這個名字就知道這是個偉大的品牌呢？

約翰·威廉斯的這部小說就叫《斯通納》。可是你不知道這部小說講了個什麼樣的故事。而我這篇評論也叫「斯通納」。但與其說它是書評，不如說是由書引起的，又封裝在書名里的議論文，講的都是我自己的看法。

我相信，任何好的書評和影評都不可能僅僅是書評和影評。作者必然需要從書和電影說開去，說自己，說社會，說人生。唐諾的《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里引述昆德拉的話：「小說總是告訴你『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唐諾接著說：「它把看似簡單尋常的事弄複雜，提出的問題永遠比回答的問題要多。」

我曾經和朋友說，可能啊，真正的哲學家都去創作文學去了。現在早已不是哲學的蠻荒時代了，如「草東沒有派對」的歌《爛泥》里唱的：「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曾經有人說，一切哲學都是給柏拉圖做批註。早在千年前，希臘那幫人就把生存與死亡，有限與無限說爛了，從 16 世紀到 20 世紀，科學哲學，數理哲學，語言哲學也被人談過了。如今一個哲學系學生，可不就是只能研究研究維特根斯坦和康德嗎？換句話說，可不就只能成為歷史系學生嗎？

好在，文學還有創新性，你依然可以在文學裡試驗，幻想。如果你想提出自己的觀點，構建自己的體系，你還可以把他封裝在文藝作品中。

你和我

斯通納的妻子伊迪絲是個比斯通納還要麻木的人。她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你是怎麼樣的性格，決定你過什麼樣的生活。長得好看是沒用的，她甚至還毀了同樣長得好看的女兒的一生。伊迪絲願意嫁給當時條件不如自己的斯通納，並不是因為喜歡他，而是因為她的生命中根本沒有過激情與想像，她根本不知道在別人向她求婚時她除了答應還能怎麼做，她根本不相信她可以較為特別的渡過一生。

斯通納的職業和生命，算得上是體面的。但看了這部作品的讀者會知道，他的一生是如何的平淡與沒有價值。他婚後接受了神經質的妻子，同樣的，他不知道除了接受自己還能怎樣。甚至在妻子一步步毀了女兒的人生時，也沒有做什麼去挽回一切。這是不是一種中產階級的隱忍呢？不如說是只有人生無聊到斯通納這樣的人才能一輩子是中產階級。

斯通納沒有認命的過程，他從來沒有自命不凡如馬斯特思，他也從來不覺得不甘心於他的生活。這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這樣一個生命消逝時如果沒有這樣一本書立著，那麼將不能在宇宙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話說回來，同樣過著這種生活的我們，為什麼要花時間看這樣一本書呢？是因為我們期待著從中能看到什麼不同嗎？還是我們依然對某種不平凡懷抱期望？